晏東霆吃過藥,身上的寒熱退了又燒,燒了又退,時冷時熱,反反覆覆直睡到下午才恍恍惚惚的醒過來。醒過來之後,他覺得自己彷彿侵泡在水中一樣,伸手摸了摸,身.下的牀單早已被自己身上出的冷汗給打溼了。
他無力的將蓋在額頭上的毛巾拿開,撐着身子坐了起來,然後,就看到了趴在牀邊睡着的顧流光。
原本打算下牀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坐在那裡,安靜而專注的看着那張並陌生又熟悉的臉。
二十出頭的孩子,本該是朝氣蓬勃的模樣,然而卻因爲他的關係,變得消瘦蒼白,眉宇間佈滿了愁雲。那一瞬間,他感覺時光彷彿又倒流回到了多年前,那無比相似的開場,無比相似的過程,以及……無比相似的結局。
胸口像是有什麼堵着,他壓着聲音輕輕咳了兩聲,隨後立即擔憂的朝那個睡着的人看了看。發現他沒有醒來的跡象,晏東霆鬆了一口氣,便掀開被子下了牀。腳踩下地,一陣眩暈立即襲來。他忙扶住一旁的櫃子穩了穩身子,待眩暈消失後,才緩緩的直起身來。
多少年沒有這麼狼狽過了。他苦笑着搖搖頭,要是讓流光看到他這個樣子,定會嘲笑他裝可憐吧。
走到衣櫃前,從裡面拿出一牀柔軟的被子,他到牀邊,展開來,蓋在了那個熟睡的人身上。
頓了頓,他終究還是沒忍住,隔着被子輕輕的抱住了那個人。
空寂已久的懷抱終於又被填滿,晏東霆眼眶一熱,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多久沒有能像這樣抱一抱他了?每一次自己想要這麼做,總是會被用力的推開,他總以爲自己會做些什麼,然而他真的只是想抱一抱他,確認他在而已。
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抱着你了,從今以後,你要好好爲你自己活着。
嘆息一聲,晏東霆撥了撥顧流光額前的頭髮,想要吻一吻他消瘦的臉,卻又生生剋制住了自己。
放開手,他站起身,披上外套,打開臥室的門朝書房走去。
在書桌前坐下,晏東霆陷入了沉思。
他不知道那個女人是怎麼發現流光和古德互換了靈魂的,但毫無疑問的是,她又一次抓住了流光的軟肋,成功的威脅到了他。
流光是他身上唯一的弱點,但同樣的,他也是流光的弱點。
流光恨他,厭惡他,不願和他在一起,因爲害怕身份被暴露而選擇接下那個U盤,他能夠理解。但他也相信,即使流光真的照那個女人的意思報復了他,那個女人也不會願意就此放過流光。
他不希望流光總是受到那個女人的威脅,整日的擔驚受怕,爲了滿足她而四處委曲求全——就好像從前一樣。
呵,他以爲他上次已經給她足夠的教訓了,沒想到她還是不死心。他不該看在她這麼多年來都安分守己的份上而手下留情的。合作?鬼才信她會有這麼好心。
他說過,只要她敢輕舉妄動,他一定會替流光除掉這個絆腳石。
“咳咳咳……”胸口一陣激動,他掩着嘴劇烈的咳了起來。待緩過勁來後,他嘆息一聲,無比珍視的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那兩份合同。
這麼多年來,他自以爲只要他足夠強大,就能夠永遠的將流光包裹在他的羽翼之下,保護他不再受到任何傷害。然而,卻忽視了自己纔是給流光最大的傷害的那一個人。是他太過自私,流光不該成爲誰的附庸,他也不該成爲流光的顧慮。流光該有自己的人生,總有一天,他會強大起來的。
他是錯了,錯得離譜。如今終於醒悟了,還不算太晚吧?
苦笑一下,他無意識的拿起手邊的戒指盒,按下了上面的按鈕。
精緻漂亮的盒蓋向上彈開,露出了放在盒子裡的東西。
手指頓了頓,他猛地坐直了身,震驚的看着戒指盒。
怎麼只剩一枚了?!還有一枚哪裡去了?
他慌亂的起身,在書房裡翻找起來。桌底、地毯、書櫃底下,全都找遍了,都找不到。
他顫抖着身撐在桌子上,心口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哪裡去了?前兩天他看的時候還在的。想起放在臥室裡的藥箱,晏東霆死寂的心燃起了一絲希望。
是……是被流光拿走了嗎?
他側頭看向臥室的方向,卻瞥到腳邊的廢紙簍裡閃過一道銀光。愣了愣,他立即蹲下.身,將廢紙簍整個倒了過來。
廢紙和垃圾散落在地上,晏東霆顫着手撥了撥,終於在其中發現了那枚丟失的戒指。
他將它緊緊握在手中,心中撕裂一般的疼痛。
是流光吧,是流光把戒指扔掉了,對嗎?
流光就那麼恨他,那麼厭惡他,厭惡到連一枚小小的戒指也不願看到嗎?
他本已經不奢望能將戒指交到流光手上了,他想偷偷的留着,權當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的。可是,就連這樣孤獨的夢,流光也不允許他做嗎?
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將戒指放回盒子裡,他看着書櫃玻璃中自己狼狽不堪的倒影,感覺到了徹天徹地的絕望。
還有什麼可選擇,可猶豫的呢?
沒有了你,他才能夠活,你早就知道的,不是麼?
這一覺顧流光睡得極不安穩,他夢見自己坐在一艘小舟上,宛若無根的浮萍,隨着河流漂向無邊無際的遠方,倏地,一陣大風吹來,掀起了滔天巨浪,就在那艘脆弱的小舟將要被仰天掀翻時,他就猛地驚醒了過來。
大口喘着氣,心好像還沉浸在夢境裡,正不規律的狂跳着。
他撐着隱隱作痛的頭,支起了身,意外的發現自己身上正披着一張被子。猛地擡頭朝前看去,牀上一片空蕩,那個原本躺着的人竟不見了。
胡鬧!他病全好了麼!
握着拳頭惱怒的站起來,顧流光快步走到門邊,打開門尋了出去。
偌大的客廳裡空無一人,顧流光眉頭皺得緊緊,環視着屋子尋思那人到底跑哪裡去了。
這時,他忽然聽見了一陣輕微的機器運作聲,伴隨着的,還有一道壓得極低的咳嗽聲。
在書房。
顧流光心頭緊了緊,轉身朝着書房走了過去。
站在門邊,透過書房虛掩的門,他看到那人正坐在碎紙機前,從手中捧着的本子上撕下一張張紙,面無表情的送到了碎紙機中。他的臉色異常難看,眉頭揪得很緊,銳利有神的眼眸此刻暗沉得像是一湖死水,沒有一絲波瀾。他每撕幾張,就會忍不住低咳起來,臉上滿是壓抑的痛。
顧流光頓時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按着胸口,將目光移向那個人手中的本子。
那本子早已被他撕得面目全非,但隔着這麼遠,顧流光還是看出了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字,分着段,像是什麼條款。
條款……顧流光猛的看向他身旁的書桌,發現原本放在那上面的合同不見了。他渾身一震,用力推開那扇虛掩的門,走進去揚聲怒道:
“你在幹什麼!”
晏東霆並未擡頭看他,而是將手中僅剩的合同全部放到碎紙機上。
顧流光立即撲上去想要將它們搶救出來,誰知手還未碰到紙張,就被人用力的握住了。
晏東霆的手依然還是那麼的冰冷,那股冷意直透到顧流光心裡,令他打了個寒戰。
看着那最後的紙張漸漸被碎紙機吞噬,顧流光紅着眼眶朝晏東霆吼道:“你爲什麼要毀了合同!”
“給我出去。”晏東霆放開他的手,冷冷地道。
冰冷的觸感還殘留在手上,顧流光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一時間沒能回過神來。
他說什麼?
見顧流光沒有動彈,晏東霆揚聲怒道:“我讓你出去——咳咳咳——”胸膛劇烈起伏,他別開頭用力的咳了起來。
顧流光臉色慘白,緊握住顫抖的手,道:“爲什麼,你給我一個理由。”
晏東霆深呼吸一口氣,壓住咳嗽的衝動,面無表情的啞聲道:“我不想再看到你。合同毀了,從今以後,你和東田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爲什麼?爲什麼!
顧流光很想揪着那人的衣領問他是不是又想做什麼了,然而,看着那人毫無感情的雙眼,他只覺得身上力氣都沒有了。
“好,這是你說的。”顧流光向後退,點頭咬牙說道。
“滾出去。”晏東霆一字一句用力的道。
顧流光猛地轉身快步衝了出去。
看着那走得並不算太平穩的背影,晏東霆緊緊握着椅子扶手,剋制着心底那追上去的衝動。
“呯!”巨大的關門聲在耳邊響起,這間屋子終於又歸於平靜,這個世界終於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深呼吸幾口氣,他才恍恍惚惚的站起身來。拖着無力的腳步來到客廳。他透過那扇大大的落地窗戶向外看去。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道路兩旁的路燈亮了起來,那個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走在昏黃的暮色中,一深一淺,一步一個腳印的漸漸遠去,一如他記憶裡每一次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