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方使節團在京還有兩天行程,宴請、參觀、交流,一切行程都按計劃安排得滿滿的。除了姜系時不時對秦係一番譏諷抨擊,一切都很正常、很圓滿。
秦 系的人這段時間一直不跟姜系計較,有什麼都忍着,連理都懶得理,暗地裡都發笑——訪問團來京的行程就一週,我們只做足禮節上的事,其餘錯漏一概不讓你抓 着,你姜系人馬再抨擊,也不過是會叫的狗不咬人。說到底,這也是你姜系窮途末路了,以往不入流的手段,現在都拿出來了。你不嫌丟人,我們就等着,看訪問團 一走,你們還有什麼招出。
姜家的人卻好像沒聽見這些譏諷,姜山也在笑——訪問團一走?呵,只怕訪問團沒走,你們就要出事!
兩派鬥了這麼多年,彼此也知道對方的本事,秦系暗地裡笑歸笑,防得也緊密。以姜系的本事,不該只有這點找茬的手段,眼看着日方訪問的行程就只剩兩天了,秦系的一干官員更加小心謹慎。熬過這兩天,姜系也就沒法子了。
姜系的人對姜山這次的想法也不知情,他們也覺得這幾天對秦系的抨擊手段水準都太低了,也不知上頭是怎麼想的。這樣的找茬,等訪問團走了,自己這方一事無成,秦系那邊的人馬不笑死他們纔怪!
方 家近來是姜家在軍界着重培養的勢力,在這種時候,衆人都以爲方家應該知曉內情,於是這幾天不乏打聽的。但方家把嘴閉得很緊,自己人也套不出話來,導致姜系 的人馬都認爲方家知道內情,但不肯對同僚透露,有些人頗有微詞。但只有方家人自己知道,他們什麼內情也不清楚。之所以口風很緊,看起來像是知道內情一樣, 是因爲方筠的父親方文祥是個好勝又有城府的人。
王家傾覆後,不少二線家族都想取而代之,競爭一直都有。姜家選擇了方家,當然有人 不服氣。這次不少人出言試探方家知不知內情,其實也有看看方家在姜家眼中重要程度的意思。要是被人得知方家也不知內情,不知多少人又要生出希望來,跟方家 爭搶這個位置。方文祥不能被這些人知道方家不知內情,從他決定要走上一線的時候,他就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對於姜家的隱瞞,方文祥不是沒有意見,但他卻沒去問姜山。他懂得分寸,當然不會讓姜山認爲方家沉不住氣。
但方筠卻沉不住氣了。
她擔心秦瀚霖,夏芍所說的女禍應在她身上,對她來說一直是擺脫不了的束縛,讓她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今早夏芍還跟她通氣,說是秦瀚霖面相上來看,女禍仍舊未解。再多的話,夏芍沒說,但方筠卻心裡極爲不安。這不安不是來自夏芍,而是來自她的直覺。
眼看着訪問團還有兩天就要回國,她總有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這兩天,肯定要出什麼事!至於會出什麼事,自然還是要她打探的。
爲 此,方筠便自嘲一笑。她倒真像是成了秦系的內應,一心做些探聽敵情的事。方筠嘆了口氣,誰讓她欠了秦瀚霖的呢?其實,她心裡清楚,現在的她已經跟當年的懵 懂不同,她懂得雖然今天的成就有她自身的努力,但若不是家庭背景,她很難年輕輕輕就身居要職。她這幾天的舉動,對方家來說,無疑是背叛,但她只是想讓秦瀚 霖躲過女禍的劫,以後……大家還是敵人。
敵人這兩個字讓方筠內心忍不住自嘲,又有些悽苦,她不想和他成爲敵人,奈何命運捉弄,讓她當年犯下大錯……
悽苦歸悽苦,該做的事還是要做。
訪問團在京的行程每天都是安排好的,每晚都有宴請。晚上,趁着晚宴跟在兩國高官身旁保護安全的時候,一枚微型的竊聽器無聲無息落到了跟外賓寒暄的姜山身上。
方 筠不會把竊聽的主意打在外賓身上,這些外賓身邊都有帶來的高級保鏢,他們出使別國,首要小心的就是安全和竊聽的事。中方雖安排了人負責安全,但主要是控 場,在日方使節自身的安全問題上,他們當然還是相信自己人。訪問團一干人等的住處、服裝已經所用的一干東西,一天能嚴密檢查好幾遍,竊聽設備藏不住太久, 被發現了是個麻煩,方筠自然選擇在姜山身上動手腳。
這樣的手腳,她已經動過一回了,不然怎麼能得知日方和姜繫有聯繫,並將消息傳 給夏芍?方家是姜系人馬,而且是新寵,姜山雖然城府深,但對方筠還是比較信任的。他的信任來自於方筠剛回國、初涉國內軍方事務,是個新手。新手總是沒那麼 深的城府的。這幾天,姜山身邊都由方筠負責安全,這不僅出於對新手的信任,也是做給方家看的。這次的安排,姜山沒跟方家說,也考慮到方家會心有不滿,他表 現出對方筠的信任,這幾天由她保護安全,也是爲了給方家吃一顆定心丸,有安撫之意。
正因姜山的這些深謀,他着了道……
方筠下手很容易,整場晚宴也都看起來很平常,但方筠卻看見在晚宴結束後,衆人離席的時候,姜山看了日方大使一眼,很平常的一眼,日方大使卻在散席後跟秦岸明笑着聊了起來。
姜山看了一眼,目光深沉,若無其事走了出去,背對着秦岸明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
方筠的目光在三人臉上一掃,幾乎是一瞬,她便選擇跟隨姜山走了出去。留在這裡也沒有用,雖然看起來日方大使和秦岸明有話在談,但是這公開的場合,定然不會出什麼事。倒是姜山剛纔的眼神讓她有些在意。
這 時候,姜山已經走出大廳,走入宴會廳外長長的走廊。他身後,姜系的一干官員跟着,邊走邊談。有些人回頭看了眼宴會廳裡,見走廊向內,就像形成了一道分水 嶺,接待官員的派系分得很明顯。姜系的人都跟着出來了,秦系的人都留在宴會廳裡,此刻秦岸明正被日方大使熱絡地拉着說話,其他人邊等邊戒備地看向宴會廳門 口走廊的方向。
走在後頭的姜系官員轉過頭來,臉色不好看。看對方的眼神,簡直是把他們都當成小題大做、動不動就上綱上線打小報告 的不入流的人一樣!雖然這些天,他們也確實是這麼幹的,但現在還在宴會大廳中,四面堂皇,秦岸明和日方大使說話,可謂在衆目睽睽之下,光明磊落,他們要抓 着這件事打小報告,上頭估計也不會理睬,反而顯得他們這些大員跟幼兒園向老師打小報告的稚童差不多。
走在前頭的姜山卻無聲冷笑,小報告?不,這回可不是。
走廊裡燈光聲控,走過的地方金碧輝煌,前方卻暗沉一片。姜山冷笑的嘴角尚未落下來,便愣了愣。
身後,姜系的官員在低低切切。
“這次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幾天,咱們淨給人看了笑話了。”
“這幾天算什麼,等訪問團一走,咱們的笑話才大。”
“噓!”有人遠遠瞥了眼走在最前頭的姜山,轉臉把聲音壓得更低,卻刻意咳了咳,“這是操心的事?我倒覺得肯定有安排。”
有人聽他這話有拍馬屁的意味,當即就哼了哼,只是說話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有安排你知道?倒是有些人知道,就是不漏口風。”
“你是說方……”
“噓!”又有人噓了一聲,往後瞥了一眼。果然見方筠在最後頭跟着。
衆人訕訕一笑,似乎沒有剛纔的嘀咕,笑呵呵地開始說別的。
方筠全當沒聽見,她只隔着人,遠遠地望着姜山的背影。
姜山直直走在前頭,剛纔官員們在後頭議論,他步子也沒停,像是根本沒聽見。剛纔偷偷在後頭議論的官員瞧他沒什麼反應,也鬆了口氣。方筠卻皺了皺眉頭,眼神裡露出古怪來。
姜山的步態,看起來不太對勁!
他 還是在走着的,但方筠受過訓練,能看得出人正常的步態是種什麼頻率。姜山在身後那羣官員嘀嘀咕咕前愣了愣,腳步有微頓,之後走路便慢了下來,那是一種踱步 的步伐,緩慢勻稱。更詭異的是,從背影瞧着,姜山走路,上半身是不動的,只有下半身兩條腿在邁動。在這燈光漸亮、前頭黑暗的走廊上,說不出的鬼氣森森。
方筠有身爲軍人的敏銳,她感覺出不對,立刻扒拉開人羣,便想接近姜山。她身爲軍方派出的保鏢,她接近姜山,其餘人自然沒什麼懷疑。但正當她走到姜山身後,要喚他的時候,前頭光線一亮,接着又一暗。
出了走廊,到了門口了。
門口停着一排車,姜家的車就在前頭,司機等着外頭,一見姜山出來就迎了上來。
迎上來的時候,司機也是一愣。不知是否背對燈光的原因,平時就深沉的姜山今晚雙眼顯得尤其深邃,深不見底般的黑沉,彷彿人盯得緊了,就能被吸進去。
司機一愣,但手上已習慣性開了車門。姜山沒什麼特別反應,低頭就進了車裡。
車門關上,方筠在後頭皺了皺眉。這時候,後頭的官員出來,也紛紛上了各自的車。再後頭,秦岸明竟也陪着日方大使出來,各自別過,上了車。
眼 見外頭的車輛有序地開始駛出去,方筠卻知道,她不能跟過去了。她這次的任務主要還是保護訪問團的安全,今晚宴請的地方就在國家賓館,接下來訪問團一行人要 回去休息,她當然不能擅離職守。想起姜山身上已經被她放了竊聽器,她的心便定了定,但想起他剛纔似有不對,這剛放下的心便又提了起來。
正 因爲心裡不安定,方筠一晚上都心神不寧,對外賓安全的事也沒放在心上——這任務是徐天胤總領,他在國外那十年,執行的就是暗中行走的任務。他不知道闖過多 少國家政要的安全防衛,對這些安全防衛的死角太瞭解,這任務佈置下來,這段時間外賓所到之處的防衛,只要他不說放誰進來,就是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正 因知道今晚國家賓館附近是銅牆鐵壁,方筠纔敢分心。她有任務不能出去,那枚微型竊聽器的接收器在她的車裡,她也不敢進去接收。這國家賓館裡面所有的信號源 早已被監控住,她這枚接收器是萬萬不能打開的。好在這事她私心是爲了秦瀚霖,卻也是聽了夏芍的意思,她去找徐天胤,他會放她出去。
她今晚要密切監聽一下那邊的動靜,總覺得會出事!
方筠下了決定,轉身便出了大樓,要往徐天胤負責的外圍樓走。但剛一出大樓,沒走幾步,她便愣了愣。
前方,不遠處,一個人慢慢走了過來。
那人腳步邁得詭異,大晚上的,只覺兩條腿腳在動,上半身竟然一動不動。大樓外頭燈光亮堂,那人迎着光走過來,在一條轉彎處,木訥地一轉身,往另一條道上走去。
方筠卻在那人一轉身的時候,看清了他!
姜山?
他不是……回去了麼?
方筠震驚着,但她反應卻很快,只是一剎,便轉身便要跟過去。
燈光下,卻掃過一道黑影。
如果不是此時剛巧轉身,方筠根本就不會發現這道黑影。正因如此,她猛地回身的時候,頭髮都炸了起來!手往腰間一摸,冰涼的槍便已在掌心,她卻忽然渾身都是一顫!
這一顫,她拔槍的動作都僵了僵,一雙眼睛,緊緊盯着站在她身後的男人。
燈光照亮了男人冷俊的臉,卻照不進他的眸。但燈光從他的眉宇間掃過,深邃的眸映出的寒光比掌心冷硬的槍更冰涼。
方筠的槍沒拔出來,直直盯着男人的臉,“徐、徐將軍?”
他不是在外圍大樓麼?什麼時候到了她身後?
“監聽。”徐天胤扔下兩個冷硬簡潔的字眼,便轉身走向停車場,目標正是方筠的車,似早就知道她將接收器放在車裡。
方筠一怔,這才被驚醒,下意識看了眼姜山離去的道路。此刻已經看不見姜山了,但從他去的方向看,應該是外賓入住的地方。方筠一急,她現在更想知道姜山身上出了什麼事,但徐天胤的命令不好違抗,她一急之下一步上前去拉徐天胤,“哎,徐將軍!”
手指尖兒還沒碰上徐天胤的袖口,一道勁力便震得手指一麻!這一麻,手指筋脈連帶着整條胳膊都一木,方筠往後一仰,整個人霍然被掀翻在地!
她坐在地上,京城二月初的夜風冷如刀,地如寒霜,卻不及心頭冷。
前方,徐天胤回首,側臉在燈光裡刀刻出的冷厲,寒風從他披在肩頭的軍大衣外而過,袖口獵獵翻飛,男人立在寒夜的冷風裡,氣息比寒夜還冷。
方 筠坐在地上起不來,怔怔望着徐天胤。她以爲她跟徐天胤算熟悉,曾經的少年時期,她和秦瀚霖兩情相悅之時,每年都能見上徐天胤三兩面。年少時,他就冷得像孤 狼一樣,即便在秦瀚霖面前,惜字如金的程度也令人咋舌,一天說的話絕不超過十個字。後來,她遠走國外,一去十年,再回來,便和徐天胤共事。當時得知他是這 次外賓訪問期間的安全總指揮,便頓覺頭疼,很擔心這麼個一天說話不超過十個字的男人,怎麼指揮下屬。但隨後令她驚訝的事,徐天胤在公事上倒沒那麼惜字如 金,該說的話他會一一說明,而且難得他回國在軍區任職五年了,還沒染上那些軍隊裡官僚的講話作風,發佈命令時絕對的簡潔!直接!一聽就明瞭!雖然如此,這 個男人也比年少時期見到時多了些人氣。
方筠前幾天曾暗自苦笑,這十年,她自己都變了很多,難道就不許別人也變了嗎?
但今晚她才知道,她錯了。
當年,他初入軍界,孤冷如狼。如今,他肩頭罩着的是少將軍銜,大衣披在肩頭凜凜寒霜,燈光下恍如狼王。
他看着她,深不見底的眸裡卻沒有她,像是看見一捧空氣,或者馬上就要變成一捧空氣的死物。
那 目光不是假的,方筠在外多年,也執行過幾次生死任務,知道這種致命的危險感。她整個心都一抽,隨即心底泛出怒意來——這男人,用得着這樣麼?她不就是剛剛 一時心急,想拉他一把麼?她對他又沒什麼心思!這幾天佈置任務,和戰友們在一起的時候,怎麼沒見他有這不許人近身的忌諱?
這怒意還沒反應在臉上,方筠就愣了愣。她這才隱約想起,似乎真聽參與此次任務的女特工說過,徐天胤是不喜女人近身的。聽說在軍區的時候,有女兵想接近他,還沒近身三尺,就被他瞪成了冰渣渣。
這 些天方筠的心思都在秦瀚霖的女禍上,眼不時盯着姜山和日方使節,對於這些背地裡的八卦,她過耳就忘,還真沒聽進去。而且,她和徐天胤的組分工明確,平時執 行任務,碰頭也只是遠遠瞧着,很少有在一起的時候,也真就沒在意。此時回想起來,不由愣了愣,隨即怒氣散去,方筠嘴角一扯,臉色古怪,眼神複雜。
夏芍的命可真好。
“監聽。”徐天胤還是這兩個字,冷冷地丟下,轉身便去了方筠的車子方向。
方筠回頭瞧了眼姜山去的方向,想着這會兒工夫,想必人都已經進了大樓了。大樓內外都有安全人員,現在沒有動靜,那就是說……徐天胤有意放人進去?
人都已經進去了,再去查看也沒什麼意義,不如到車裡監聽一下情況,看看裡面出了什麼事。
這麼想着,方筠趕緊起身。起來的時候,兩腿還有些發軟,她卻顧不得,趕緊去了車裡。方筠到了車裡,就想着把車開出去,去外頭接收,沒想到徐天胤根本不理會。這車就是軍車,裡面配置齊全,戰時都可以當成小型臨時指揮部,莫說是做些干擾屏蔽信號之類的事了。
但當看見徐天胤真下手這麼幹的時候,方筠張着嘴,嘴巴半天沒合上。
這也太膽大了!
雖然徐天胤是這次任務的總指揮,但正因爲他是總指揮,在國家賓館內忽然出現陌生信號和干擾源的事,萬一事漏,被追查起來,徐天胤這個總指揮首先就會受到調查和責問!
他居然敢?!
包括今晚他放姜山一路進入外賓住處的事,萬一揭出去,他知道是什麼後果?他這十年,爲國家出生入死立的功勳,都不會抵這一次的過!搞不好,還會被安個心懷不軌、意圖叛國之類的罪名。不僅是他自己,就連徐家,一起都完了!
方筠心神不寧地瞧着徐天胤,有心阻止他,卻有剛纔的教訓,半點不敢碰他。眼瞅着徐天胤把一切收發器都打開,車裡沒開燈,遠處亮堂的燈光投進車裡,照見男人孤冷的眉宇。他默默動作,不說話,只做事,眼神望着手頭工作,認真。
這一刻,車裡沉默死寂,方筠的心卻咯噔一聲——徐天胤這樣子,簡直就像是在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一點也沒有緊張感。
或許,這不是膽大,是囂張!
可不是囂張麼?這國家賓館,又不是他徐天胤家裡的後院兒,姜山那麼個大活人,從外頭走進來,再走去外賓住處,一路上能不被發現?這明顯是早有安排!他居然敢帶着手下的兵做這些事,他當真以爲事情不會漏風聲?或者就算漏了風聲,也沒人會背叛他?
心裡七上八下,方筠的臉色卻再度古怪起來,眼神複雜。這應該是夏芍那天說,要她瞧着姜系的動作,所以徐天胤才冒這個險吧?
夏芍的命可真好……
但隨即,她便沒有心思去或酸或羨慕,徐天胤已經開始了接收。
車裡開始傳來聲音,聽着那些聲音,方筠的臉色,變了!
她的臉色幾乎是一瞬刷白,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白,白得紙一般,眼神發懵。
“瘋了……瘋了!”
姜山是瘋了!他怎麼能、怎麼能對日方大使說這些話?他怎麼敢對日方大使說這些話?那些利益,是他身居如今的官位敢承諾的嗎?
“瘋了!瘋了!”方筠嘴裡只剩這句話,只是震驚着,嘀咕着,猛地轉頭去看徐天胤。剛纔,她還在擔心徐天胤放姜山進入外賓住處,被人抓着把柄會疑他心懷不軌、意圖叛國。哪知道轉眼間,真正意圖叛國的,就換了個人!
方 筠臉色頻變,她知道這事的利害。古往今來,無論什麼時代,上頭那位都是忌諱底下的人盯着他那個位置的。哪怕先如今,十年一換人,在位的時候,上頭的都希望 下面的人老老實實的。就算再知道換屆在即,底下鬥得激烈,不在其位都是不能謀其政的——在那個位置上,和他國談利益,那叫兩國合作共同發展。不在那個位置 上,和他國談利益,那就叫叛國。
叛國……
方筠的心高高提起,像看見頭頂有把刀懸着。這把刀不是懸在她頭頂,而是懸在姜系頭頂。往年兩派鬥得再激烈,不過是政治博弈,可今晚,一切的性質都變了。這段對話如果被國安部的人知道,姜家就此永無翻身可能!
方 筠這些天暗中幫忙,本是私心,不想秦瀚霖有事,但這不代表她希望姜家出事。姜家出事,姜系怎麼辦?當然,這不是說姜系的官員是姜家的私官,姜家倒了,底下 的官員就都要倒黴。所謂姜系、秦系,不過是以官職最重的那兩位姓氏冠名而稱,說句不好聽的,哪天姜家或者是秦家落魄了,自然會有後來者上位,會有李系、趙 系、周系……這些派系爭鬥就像朝代更替、時代變遷,沒什麼稀奇。
但是現在不行!現在,罪名不對,時機也不對!
罪 名不對,是因爲姜家倒臺的罪名如果是貪污受賄或者像當初王家那樣,那倒無所謂。要緊的是,官場家族的傾覆,無論什麼原因,總會有些時間。而這段時間裡,底 下的人知道上頭要倒臺,該準備的就會準備。姜家倒了,空缺的位置,要麼是上頭任命要麼是下面的人博弈爭取,總之總會有接替的人,派系換個領頭人,但集團不 會倒。雖然大部分的人利益會受損,卻是短期的。可姜家要是因爲叛國的罪名倒臺,那會是一瞬之間的傾塌!下面的人根本就不會有準備的時間。而姜家倒臺後,那 些空缺的位置,也不是誰博弈爭取就能上的。上頭要任命,爲了政治派系間的制衡,空缺的位置必然不會用秦系的人,恐怕會起用中立官員或者還是用原姜系人馬。 但姜家有這麼個叛國的罪名在,姜系人馬想填補空缺,肯定不會輕易被信任。到時候,一輪審查必然少不了……
這就是所謂的時機不對! 現在正值換屆之際,兩派鬥到水火不容定勝負的緊要關頭,姜系的人馬面臨大面積審查,秦系人馬豈會錯失良機?凡在官場的,有幾個是一點也查不出問題的至清? 只要秦系插手審查,到時候姜系人馬面臨的必定是輪番落馬……這定勝負的緊要關頭,別說大批落馬了,就是要緊的位置換那麼幾個人,這場爭鬥還有得爭?
不僅沒得爭,恐怕還會影響下一屆的爭奪!
可 以試想,姜系人馬這次遭遇大清洗,必定遭受重創!這重創不是以前兩派博弈,犧牲幾個人可以比的。這次批量地被審查清洗,整個姜系利益集團的實力都會受到重 創!這一重創,恐怕沒個七八年重新經營是緩不過來的,而到那個時候,下屆的緊要關頭又到了。姜系還沒有恢復過來,有一爭的實力?沒有……
方筠兩眼發直,思及此處,背後發冷,漸漸起了細密的一層汗。
誰?這是誰的手筆?
好狠、好狠……
算姜山、覆姜家、陷姜系,定未來十年,還順手定了下一個十年。
二十年……建國纔多少年?這究竟是誰?
方 筠怔怔盯着徐天胤,不,不會是徐天胤。她雖與徐天胤不熟,但身爲特工,他在這一行的名聲實在太響。在國外,那屬於他年少時期的十年,他是無可戰勝令人心驚 膽寒的神話。但那十年已經過去,他已經回國。他看起來像是對以前打打殺殺的日子厭倦了,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回國五年,他身居軍界,軍銜雖高,卻在青省軍區 安居三年無實權的職位,直到這兩年才手握實權。他看起來並不是一個對權力有慾望的男人,不然以他的軍功,一回國軍銜倒是次要的,首先他就該要個實權的職 務。當然,方筠也知道青省是什麼地方,那是華夏集團的根基所在,也是夏芍讀高中的地方。她回國雖不久,也聽過關於這位共和國最年輕的冷麪少將不少的傳聞, 人們總是喜歡鐵漢柔情的故事,因爲徐天胤的冷,他和夏芍的感情經歷才頗被人稱道。但正因爲他肯爲了心愛的女人放棄實權職務,陪她安居地方上,才更說明他對 權力真的沒有太大欲望。這樣的人,別說派系爭鬥了,就是世界大戰,不打到他頭頂上,他估計都不會看你一眼。
不是徐天胤,那會是誰?
方筠速速把今晚的事又回想了一遍,慢慢睜大了眼。不、不會是……
不!不可能!
沒 錯,她最近注意姜山動向的原因起於夏芍,徐天胤今晚出手的原因也因爲夏芍。可是,這絕不可能是夏芍的手筆!沒錯,她在商界確實諸多大手筆,成就有目共睹, 人人稱奇,但這可是政治博弈!她不是政界的人,幹嘛對官場下手?就算她是徐家未來孫媳,徐家身在軍政兩界,可徐家老爺子一向中立,不允許徐家子弟參與派系 爭鬥,夏芍何苦出此舉得罪老爺子?她沒有理由這麼做!
方筠當然不知道,夏芍雖不是政界的人,但有人卻與肖奕有瓜葛,爲了找出肖奕來,有些事她不介意介入一下,也不介意讓一些人噹噹炮灰。
一時想不出是誰來,方筠乾脆不想了。現在有一件事更爲迫切,那就是不能讓今晚姜山和日方使節的談話透露出去!但這個念頭剛剛出現在腦海裡,她便悚然一驚,慢慢地轉過頭去。
徐天胤正看着她。昏黃的車裡,男人的眉如劍,薄脣抿如刀,孤冷凌厲的氣息全在眉宇間,那雙漆黑的眸深若無底,彷彿讓人一眼就讓人陷在其中,看見無盡的黑暗,看見無盡的冰冷。他的手放在接收器上,微微露出的一截手腕線條有力,屬於男人的力與厲,危險與致命。
幾乎是在目光觸上男人一雙眼眸的一瞬,方筠就知道,從徐天胤手上奪取這些東西是不可能的。
但 她不甘心!她是想救秦瀚霖,卻從來沒有想過把事情鬧這麼大。她不顧及姜系,也總要顧及家裡,萬一大調查,方家也逃不了。就算夏芍說過,她做的這一切,到時 候可以跟秦家通聲氣,方家不會被捲入太多,可是老實說,夏芍的這句承諾到底能不能兌現,她說的話秦家會不會聽,方筠很持保留意見。
而且,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這件事要是鬧開,她首先就會被調查!
不僅她,就連徐天胤,以及參與此次安全任務的所有人都會被調查——今晚這段錄音來自何處,姜山和日方大使在哪裡談的這些事,難道上頭不會查?萬一查出來在這裡,他們這些負責安全工作的人,放任姜山這麼個大活人進入,本身就有失職之罪!
方 筠不懂徐天胤爲什麼肯冒這個險,但她不想冒。她剛回國,這是她第一次執行這麼重要的任務,她會有很光明的前途,她不想毀了!當年,她和秦瀚霖相戀,正因雙 方派系相對,兩人又太年輕,沒有能力爲感情爭取。可是現在,他們都已經有了成就,她需要這些成就和前途,靠着這些,她才能爲感情爭取!她不想回到當年那無 能爲力的時候,眼前的前途,她萬萬不能丟!
思及此,方筠嘆了口氣,姿態軟了下來,轉頭看向車窗外,看起來像是放棄了。
然而,她的目光望着車窗,卻從車窗上看見徐天胤收回目光,目光落在了接收器上。
方筠目光不動,神態自如,搭在小腹間的手卻忽然揮出!指間一道寒光,直取徐天胤頸側!
“咔嚓!”不停從接收器裡傳來對話的車子裡,在一道寒光伴隨着咻聲過後,傳來一聲詭異的聲響。這聲響短促,一時分辨不清,方筠的臉色卻白了。
她的胳膊軟軟地垂了下來,手中軍刀扎入腿側的座椅裡,刀刃幾乎全都沒了進去。而她此時仰着頭,死死靠在座椅裡,喉間橫着男人的一根手指。
只是一根手指,便壓得她喉間咯咯作響,她毫不懷疑,徐天胤稍一用力,她的喉嚨就會被碾壓、凹陷進去,瞬間斃命。
方 筠斜着眼睛死死盯着徐天胤,眼裡滿是不可思議。她動手的時候,心裡覺得是有幾分把握的。徐天胤畢竟已經退出這個圈子五年了,這五年,他在軍區過着安逸的日 子,她卻在國外執行任務。相較之下,他已經是放鬆了警惕的孤狼,而她的刀鋒卻仍利。這個行業裡的人畏懼於他的神話不敢打破,未必就沒有人能打破。
但 現在,她知道自己錯了。她在剛纔出手的一瞬,甚至沒有看清徐天胤的動作。她本是算計好了出手的時機和軌跡的,她沒有傷徐天胤的心思,只是想將刀逼至他要 害,令他不敢妄動,隨即銷燬這段錄音。夏芍想要知道的事,她會告訴她,只是不能讓她拿到證據,這樣一來,秦系會警覺,瀚霖就不會有事,而秦系沒有證據,兩 派就還是會和以前那樣鬥着。她的前途也不會受牽連,這樣就好。
可是她沒想到,這一手居然失敗了,而且怎麼失敗的,她此刻還回想不起來。
徐 天胤的動作太快了!她只來得及看見逼出的刀光,幾乎是同時,她的胳膊就一痛,軟下來之後力道扎入座椅裡,刀鋒正貼着她腿側的肉,想來如果徐天胤願意,她的 肉削下一塊來也不是不可能的。更可怕的是,她的胳膊脫臼的一瞬,她眼前痛得一黑,不過是眨個眼的時間,徐天胤就封了她的喉。
從她出手到一切結束、局面反轉,有沒有一秒鐘?
一秒鐘都沒有,局面就反轉了,她此時此刻反應的時間反而比剛纔出手的時間還長,這是不是諷刺?
方筠看着徐天胤,他臉上沒有諷刺,這男人除了一張冷冰冰的臉,就從來就沒有別的表情。他甚至此刻看都沒看她,他還盯着那接收器,沉默,認真。那接收器裡,雙方還在談話,還是那些給姜家招禍的話,也不知道有什麼好聽的,彷彿在徐天胤眼裡,制服她只是很隨手的事。
一股油然的屈辱感從心底升起,實力的差距令她感覺屈辱,也讓她深切地明白,眼前這個男人,他雖然退出五年,可是……他依舊是那至高的存在,無人可敵。
但,他沒有殺她。
以他以往在圈子裡的作風和傳聞,他動手,手下就沒有活人。可是,她毫髮無損。
“徐 將軍,我知道你不會殺我。”方筠的喉嚨被封着,聲音細細低低,十分難聽,但她笑了笑。或許,他是看着秦瀚霖的份兒上,也或許,他現在的身份已經是軍方,他 有職務,就得守法紀,不是以前他在圈子裡行走的時候。他們共同執行此次任務,她死了,他沒有好處。只要他還顧忌這些,那麼他應該就會顧忌姜山的事可能會連 累他,“徐將軍,你應該知道,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你……”
砰!
話未說完,方筠眼一直,眼裡的震驚還沒散去,便眼皮一耷拉,歪倒在了座椅裡。
暈過去之前,她脣邊一抹嘲諷的笑,那是自嘲。
對,他不會殺她,但他可以打暈她……
這男人,混賬!
暈過去的一瞬,方筠知道,這事,她無力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