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芍看見林別翰看來,卻沒看他,而是望向戚老爺子,與徐天胤站了起來。
“戚老。”夏芍向戚老爺子行了個晚輩禮,“請上座。”
“嗯。”戚老爺子頷首,神態威嚴,卻又將夏芍上下打量了一遍。他也不用戚宸扶着,邁着大步就到了上首,跟唐宗伯一左一右坐在了上首。
弟子進來給戚老爺子和戚宸上了茶來,戚宸給唐宗伯行了禮,坐去他爺爺下首的椅子裡,擡眼看向夏芍。
夏芍見戚老爺子坐下,便也跟徐天胤坐下,自始至終,她沒理會過林別翰。
林別翰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但礙於江湖輩分,他先跟唐宗伯打了聲招呼,“唐老,您老回來香港,晚生第一次登門拜訪,卻是爲了犬子衝撞令徒的事,說來實在無顏見您啊!”
唐宗伯喝着茶,也不說讓林別翰坐,只擡眼看了看他,不冷不熱道:“別翰啊,你年輕的時候,我曾提醒過你,你命裡有個私生子。你不在意也就罷了,疏忽管教便是你的錯了。所謂養不教父之過啊。”
林別翰低着頭,年過五旬的老者聽着唐宗伯的訓話,看起來臉色複雜。
他當初並不是沒有聽唐宗伯的,相反,他知道唐宗伯第一風水大師的本事不是浪得虛名,因此很信服。他一直很小心應酬時女人的事,但沒想到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還是出了差池。出事之後,他覺得愧對妻子,更對設計他的女人恨之入骨。要不是因爲那女人跟李家有些親戚關係,這世上便不會再有那個女人,如今的兒子林冠也不會出生。
他儘管出生了,他卻不願意承認這個兒子。看見他,他就想起那個心機深沉、設計他,並且跑去他妻子面前蠻橫耍狠的女人,想起這孩子身上流着那女人的血,他便覺得不太歡喜。而且,見到這孩子,他便想起自己曾愧對過妻子一回的過往,只覺不堪回首。
他原本並不想管他們母子,但沒想到,妻子瞞着他,以他的名義每月供養他們母子,直到許多年後才被他發現。
妻子與他是青梅竹馬,他還沒有加入三合會之前,沒什麼本事。憑着自幼練就的武藝在街頭雜耍爲生,沒想到得罪了當時一個地痞惡霸,他派人上門尋仇,當時妻子懷有三月身孕,那些畜生還想要侮辱她,她受驚躲避之時流產,從那以後就不能再孕。她是個很傳統很善良的女人,在他們最艱難最痛苦的歲月裡,一直默默地支持着他,待他知寒知暖,十年如一日。
他發達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給妻子好的生活,但卻發現她一直有個心病,那就是沒有辦法爲林家延續香火。妻子爲此一直覺得愧對他,直到臨死前,她的遺願還是希望他能讓林冠認祖歸宗。
他一直覺得,她是個傻女人。但他這一生,雖然做過錯事,卻只愛這個傻女人。因此,他才願意遵從妻子的遺願,對外承認林冠是他林別翰的兒子。
他承認了林冠,卻沒有承認李氏,但他們母子卻藉着他在黑道的名聲得了不少好處。而且,他承認林冠的時候,他已長成,打架鬧事,不學無術,那些街頭小混混的習性染了個透徹。
林別翰雖然是黑道的人,但他最恨街頭的那些小混混,因此對兒子很是不喜。他也不是沒有訓斥過他,但發現他只會當面聽,轉身就去胡鬧之後,他便懶得再管。
而他懶得再管的結果就是兒子得到他的承認之後,身份今非昔比,黑白兩道人看見他都願意給點面子,他從以前的小混混變成公子哥兒,被一羣所謂上流社會的人帶去見世面,又染上了紈絝子弟的習性,簡直就是頑劣不堪!
林別翰心裡雖然是惱怒,但對林冠一直是眼不見爲淨的心態,只要他不惹出什麼事來,他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這小子雖然混,也並不是不機靈。他知道誰是他可以惹的,誰惹不得。香港那些黑白兩道的名流,他都會掂量掂量分量,夠他欺負他纔會欺負,欺負不得他便會巴結。這雖然讓林別翰很不齒,但好歹兒子因爲這樣,一直沒惹到不該惹的人。
原以爲,一直會這樣大事沒有,小事不斷。沒想到,就出了大事。
他居然把唐大師的親傳弟子給惹了!
還是一惹就惹了兩個!
唐大師一生就收了兩名親傳弟子,都被兒子給惹了!
林別翰知道了以後,恨不得把兒子綁起來送過來賠罪!但他傷得很重,再次被送進醫院之後,便咳血不止,接着昏迷了一天一夜。今早他有些好轉,他二話不說便把他帶來了!
這兒子,他雖是不喜的,但卻想要留着他的命。不爲別的,只爲他對妻子的承諾。這也是之前他聽說兒子出車禍險些遇害之後,放出話去要找尋兇手的原因。
只是沒想到,他那個時候就把唐老的兩名弟子給惹了!也沒想到,他的這麼一句話,讓幫裡損失了四五十名兄弟。
這都是他的錯,他不僅要給唐老賠罪,還要對三合會有個交代。
林別翰低着頭,目光落去輪椅上。兒子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渾身已經包得不像個人樣兒,從醫院裡出來的時候他還睜不開眼,沒想到,到了唐老的宅子裡,精神反倒好些。也不知是因爲唐老宅邸裡的空氣異常新鮮的緣故,還是因爲看見了唐老的兩名弟子驚嚇所致。
林別翰不知道,這兩個原因都有。
唐宗伯的宅院裡是布了太極聚氣陣的,對人的元氣補養很大,林冠在這宅子裡,無形之中緩解了符煞對他身體元陽的侵蝕,令他身體舒適很多,這是其一。
其二,林冠在看見堂上坐着的夏芍和徐天胤時,也確實受驚不少!
他前天下午被戚宸一腳踹暈了過去,什麼時候被送去醫院的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今早才醒,接着便被父親綁在輪椅上帶上車,來到了這座宅邸。
直到在車上,父親才訓斥他闖了大禍。
他惹的那兩個人,竟然是在華人世界很有名望的第一風水大師唐宗伯的嫡傳弟子!
那名男人和少女,林冠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跟前段時間在媒體報道上看見的容貌不一樣,但父親說的話必然不會有錯,他沒有必要騙他。
眼前在椅子裡坐着喝茶的這名少女,就是前段時間在餘家贏了餘九志,幫唐大師報仇雪恨,重新返回香港的人!
怪不得!怪不得她跟戚宸認識,怪不得戚宸對她那麼客氣,原來她是唐大師的弟子!
論江湖輩分,她比他父親的輩分還高。因此此時她坐在那裡連眼也不擡,而他們父子站在堂上,好不尷尬!
林冠想死的心都有,只覺得臉上漲紅。那天,戚宸根本就不是來爲他撐腰的,而是他闖了禍,惹了不該惹的人,把戚宸給驚動了的!
林冠擡眼,驚恐地看向夏芍,這回眼裡不再有前天不知發生了什麼的懵愣表情,取而代之的全是驚恐。
她說,他只有三天可活。
那、那今天不就是最後一天?
林冠再不敢去懷疑夏芍這句話的真實性,風水師聽說都有些神鬼莫測的手段,他想起那天她飛降到自己面前時,是曾經畫了個很詭異的圖案!
他、他被詛咒了?
林冠想轉頭看父親,讓林別翰救他,但他的脖子轉動不了。
林別翰這時已經開口說話了,他嚴厲地看向兒子,說話聲音都發沉,“你自己惹的好事,自己收拾吧!”
林冠知道父親不可能真的叫他自己收拾,不然他當初不會說要幫他查兇手,今天也不會陪着他來。因此,他很快反應過來,父親這麼說,就是在讓自己道歉,然後有戚老在,這事兒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的命就有救了!
因此,林冠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和嗓子發出聲音時拉扯般的痛處,趕緊看向了夏芍,“夏、夏小姐!我錯了、我錯了!我有眼不識泰山、狗眼看人低!你你你、你留我條命吧!我發誓,再、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見兒子這副貪生醜態,林別翰皺了皺眉,臉色難看,握着輪椅的指節都使力凸起。
夏芍卻坐在椅子上,眼也沒擡,手裡端着茶杯,神態冷淡。
林冠一看,便知夏芍不接受,便趕緊又說道:“夏小姐,我我我、我真不知那晚車裡的人是你,我要是知道,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啊!你你、你說,要怎樣才肯饒了我,我、我照做!一定照做!”
夏芍還是不擡眼,垂着的眸卻眯了眯,“你找錯道歉對象了。”
林冠一愣,這纔看向徐天胤。他一直坐在夏芍身旁,目光在身旁少女的茶杯上,她放下茶杯,他便從旁添些。其餘時間,他的目光一直在戚宸身上,與戚宸面對面對視着。雖說他氣息孤冷,存在感並不低,但林冠一直覺得這件事是夏芍說了算,因此他才向夏芍道歉的,如今聽夏芍說他搞錯了道歉對象,林冠這才趕緊看向徐天胤,把剛纔對夏芍求饒的話原模原樣地又對徐天胤說了一遍。
林別翰在後頭聽得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堂堂三合會坐堂,黑道聲名赫赫的人物,怎麼就生出這麼個軟骨頭的兒子?
戚宸也是連看也不看林冠,彷彿覺得看一眼都是浪費。而戚老爺子也同樣沉得住氣,看起來並不像是來當說客的,倒像是閒來喝茶,看看義弟,看看晚輩。
唐宗伯也只由着夏芍,什麼話也不說。
這一切都把林冠急得汗都出來了,他還以爲他道歉過了,這些人就都會打圓場幫忙求情,怎麼、怎麼一個人都不說話?
就在廳裡寂靜如死的時候,夏芍擡起了眼。
她看向林冠,神態依舊冷淡,問:“你今天是來道歉的,想讓我和師兄饒了你?”
林冠一愣,吶吶地嗯了一聲。他就是來道歉的,剛纔說的那一大堆,不都是道歉的話嗎?她是沒聽見還是……
正當林冠這麼想,忽見夏芍目光一寒,他頓時一個冷顫,顫得渾身都疼,慌忙收起其他心思,不敢再想。
只聽夏芍問:“你險些傷了我的胳膊,將我帶出車外。我師兄傷了你的胳膊,讓你跌落橋下,這賬,算不算兩清?”
兩清?
林冠臉色發苦,他根本就沒把她拽出車外,自始至終傷的都是他好不好?
但他卻不敢說什麼,忙道:“清了!清了!”
夏芍垂眸,又問:“那你帶人尋仇,我們打了你的人,兩清嗎?”
“……”林冠臉色更苦,都是夏芍和徐天胤在打人,他的人哪裡動得了他們一根指頭?
“兩清!兩清!”林冠不敢說這話,慌忙又道。
“砰!”夏芍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放!臉色發寒,寒得林冠的心肝兒都跟着一顫,“那你揚言要打死我師兄,我打死了你的人嗎?”
林冠咕咚嚥下一口唾沫,那些人……確實被打死了哇!不過,是被戚宸打死的。
“沒、沒有……”林冠不知夏芍要說什麼,他只是順着她的話,以求她快些撒氣完,饒了他的小命。
“那這賬,怎麼清?”夏芍寒着臉問。
林冠愣住,戚宸也看向夏芍。
認識她不久,也知她是不易動怒的性子,除了漁村小島後面的廟裡被她罵過一回,事情起因略有不同外,她動怒,似乎都與身旁的男人有關。
師兄,我的嫁……
不知爲何,腦海裡會突然浮現出那晚少女說這話時脣角的微笑,戚宸頓時眯了眯眼,臉色很不好看。他嘴角還帶着青紫,目光的力度卻半分不減,一眼落在徐天胤身上。徐天胤擡眼望來,兩人對視,廳堂裡的空氣便像是烈焰遇上了冰霜,兩重天。
這樣的氣氛裡,林別翰開了口。他看向夏芍,沉着臉說道:“夏小姐,犬子莽撞,衝撞之處還望見諒。他是沒有那個本事傷害徐先生的,而且三合會的那四五十名弟兄也已處決,四五十條已故的人命,還抵不上徐先生完好無損?這賬,怎麼看都是清了吧?”
林別翰對夏芍是有些意見的。他知道,論輩分,夏芍在他之上。但論年紀,他怎麼也比她年長許多,從進了廳到現在,連讓他坐坐的話都沒有,更是連看他都沒看一眼,這無疑是態度很倨傲的。林別翰在江湖上也是有地位聲望的人,那些地位聲望都是靠他的血汗一點點拼下來的,可以說是腥風血雨裡滾過半生,他尊重江湖地位,卻更吃實力和資歷那一套。
論輩分,夏芍比他高。論資歷,她比他差得遠!這態度,林別翰是有些受不了的。
卻不想,夏芍霍然擡眼,一眼掃來,臉色一點也不比剛纔對待他兒子時好多少,反而呼喝一聲,“荒唐!我做事,向來是冤有頭債有主,那四五十人不過是聽命行事,我從未想過要他們的性命。他們是被戚當家的下令處決的,犯的是你們三合會的幫規,死也是因爲你們三合會的幫歸而死,與我何干?這賬算在我頭上,好冤的一頂帽子!下令打死我師兄的,是你的好兒子!他纔是我要清帳的人!這帳,依林坐堂看,清是沒清?”
這話把林別翰都說懵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夏芍竟還挺有辯才!而方纔她那一聲呼喝,氣勢竟是震得他這個三合會的坐堂都驚了一驚。
戚老爺子坐在上首,目光落在夏芍驚人的氣勢上,垂下眼,神色難辨。
戚宸則看了一眼林別翰,哼了一聲。別辯了!論口才,他都說不過她!
而林別翰反應過來之後,也是哼了一聲,笑容帶些嘲諷,還是要跟夏芍辯,“夏小姐,這帳你再好好算算,當真是沒清?犬子揚言要殺徐先生,他叫人動了手。而夏小姐也曾揚言犬子活不過三日,並且,夏小姐也是動了手的!這帳,沒清?”
夏芍一挑眉,也笑了,笑容同樣嘲諷,“清了。所以?你們父子今天是來做什麼?”
林別翰一愣,林冠也是一愣。
他在旁邊聽着,內心本還激動,險些要爲父親拍手叫好!想着是不是這樣下去,他就可以不用死了?
但聽見夏芍這句話,他臉色頓時慘白!
什麼意思?是說賬清了,他可以不必來道歉,回去……等死就行了?
林別翰臉色漲紅,明明是夏芍說讓他們上門道歉的,現在歉也道了,她來這麼一句?
“夏小姐,你別忘了!犬子沒殺得了徐先生,而他的命在你手上卻只剩一天!”
到頭來,徐天胤一根汗毛都沒少,林冠還得搭上一條命?這是哪門子的賬?
林別翰這明顯就是指責夏芍,夏芍卻坐在椅子裡動也不動,反而挑眉笑了,慢悠悠道:“他殺不了我師兄,因爲他沒這個本事。我殺得了他,因爲我有這個能力。”
林冠若是有殺了徐天胤的本事,他早就殺成了,還用等到今天來上門道歉?他也就是遇上了夏芍和徐天胤,所以才踢到了鐵板,若是遇上個普通人,那人還有命坐在這裡看見他道歉的樣子?
笑話!
林別翰被氣得臉色發黑,像是許久沒動這麼大的怒氣,但又被逼得無話可說,頓時點頭,“好好!我知道夏小姐的意思了。父債子還,今天反過來,我的命換我兒子一條命,這可行?”
他邊說邊拿出一把手槍,指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