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曉樓猜到她們二人是怕燕王妃事後會重罰她們,纔想藉着他離開王府,到他的安寧侯府做下人。這於他不過是舉手之勞,而且他也有救人之心,不過他母親也在場的話……
偏頭一看,葛夫人眯着眼睛假寐,似乎已默許了讓他自己處理。於是段曉樓向燕王妃懇聲道:“王妃不耐煩教這兩個丫頭,不如就讓我母親帶走她們,早晚訓導兩回,以後她們就不會再如此頑皮了。”
“隨你便。”燕王妃面色淡淡的,舉杯飲茶。於是,兩名丫鬟的命運就被決定了。
二人鬆一口氣,癱坐在地上。燕王府的規條極其嚴格,如果王妃真按着那個罰她們,那她們的下場一定很慘。她們對王府的常客段曉樓一向心存仰慕,現在他又慈悲地搭救了她二人,儘管之前彼此從未說過話,她二人又是低三下四的小丫鬟。可見段侯爺的爲人口碑,是真真兒的。
段曉樓見二人都哭成花貓臉,於是說:“你們去收拾一下,回頭好跟我母親回段府。”
這段插曲就算過去了,第二組茶很快被擺上桌,何當歸也回到了花園裡。她面色不佳地斜了段曉樓一眼,嘟着晶瑩淺紅的小嘴,直背坐下,眉頭微微凝着。
這時,好多人看何當歸的眼神兒都不一樣了。因爲她剛纔光憑嗅覺就辨認出了三種茶,只有一杯白水樣的雲霧茶才嚐了一口,這等認茶的好本領,的確配得上“茶裡行家”四個字。這還不是她最讓人驚歎的地方,此刻回想起來,何當歸最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她的淡然態度。
當時她要用舌頭嘗味道,許多人都覺得她是不懂茶的俗人,有些不屑與她爲伍的意思。她只要一掀瓷蓋,讓茶湯暴露在衆人眼裡,一切就不言自明瞭。可“蓋不離盞”是品茶的行規,何當歸爲了遵守這點子規矩,寧願一直被人誤會,甚至在品茶結束後都不揭穿,氣量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她纔是最懂茶道的人!很多人都忍不住這麼想。
第二組也有四種茶,分別用清明雨水、梅花雪水、松針浸水和柏葉浸水來沖泡,猜茶的人要連水的名目、茶的名目一起猜出來。
這一輪,參加的人有何當歸、李仙茜、朱榴然、朱谷覃、牛溫蘭和一位宋小姐。爲了避免再出現意料之外的狀況,六份茶是打亂了送上來的,六人各把自己的答案寫在紙上。
這回沒有牛乳的味道搗亂,何當歸只聞了茶香就提筆寫下:上饒白眉、雨水;紫陽毛尖、柏葉;金壇雀舌、雪水;綠春瑪玉茶、松針。而其他人相對謹慎得多,細細品嚐之後纔敢寫下答案。
拆下矇眼的棉紗,幾位評審校對茶水,發現牛溫蘭答錯了三種,朱榴然答錯了一種,在這一輪止步。何當歸等四個人得了燕王妃賞賜的蟬翼紗披肩,而牛溫蘭、朱榴然各當衆表演才藝,一個就跳舞,一個就翻跟斗。這是第一輪刷下來的人出的刁鑽題目,幸好朱榴然也是習武練箭的人,否則她可怎麼連翻十個跟斗呢。
“丫頭,你爲什麼瞪我?”
湊着兩位小姐表演的空兒,段曉樓出現在何當歸身後,自我感覺良好地說:“莫非你聽說我從燕王府要走兩名丫鬟,吃了她們的醋?”
何當歸嗤笑一聲:“我爲侯爺腿傷的解藥而發愁,奔波到現在還尋不着,哪兒有工夫吃醋呢。段曉樓,我問你,你的腿究竟有沒有中毒,中的是什麼毒?爲什麼我讓人去錦衣府拿解藥,他把那裡的醫師打哭了,對方還一直聲稱錦衣府沒有你中的這種毒?”
段曉樓無辜地眨巴眼睛:“妹妹你懷疑我假裝中毒?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任憑你發落罷了。就算毒發死在你的腳下,我也甘之如飴。”
何當歸蹙眉,又問:“你緣何從孟府跑出來?還穿上孟瑄的衣裳,瞧吧,你比他高,腿上短了一截。假如你真的身中劇毒,就不該亂跑,讓我爲你擔心。而且你母親也在這裡,你想毒發身亡,她還不依呢。”
段曉樓驚喜地往前一湊,低頭看她的臉,笑問:“你會爲我擔心?”
在周圍人都沒注意的時候,他徐徐地接近,眼瞳映出她的倒影,熱氣吹拂過來,何當歸連忙側身避開……
“哎呀!”花園裡傳出一聲驚叫。
何當歸和段曉樓回頭,見朱榴然翻跟斗時跌倒,似乎摔得不輕。燕王妃連忙讓人扶到一邊,問她感覺怎樣。黃衣黃裙的朱榴然扶着纖細的腰肢,眼含淚花,疼得說不出話來,燕王妃讓丫鬟速速請大夫來治傷。
一說到大夫,衆人齊刷刷地看向何當歸,何當歸也不好裝傻,於是就上去爲朱榴然檢查傷勢。朱榴然卻蒼白着嘴脣笑道:“我裙子上全是泥巴,別沾髒了清寧姐姐你的袖子,其實就摔了一下,並沒什麼大礙,歇歇就好了。”話雖這樣說,她的眼睛卻越過何當歸的肩頭,往段曉樓的臉上看去,眼神中帶着不明意味的哀傷。
段曉樓背轉過身,留給她一個衣袂飄飄的背影。
旁邊有人竊竊私語,聽不清具體說什麼,但何當歸還是敏銳地捕捉到幾句,才知道,原來這位榴然郡主曾遭人綁架過,救她的人就是段曉樓。後來,燕王妃和葛夫人有意說一門親,先悄悄問了朱榴然,女孩兒家羞澀地表示同意;再去問段曉樓,不料段曉樓隔天就離家出走了,把一門說到一半的親事晾在那裡,使朱榴然也受人非議。
古代女子在議親的過程中被“退貨”,性質和被退親差不多,可以說是一種恥辱,通常會被傳成有什麼隱疾,或貞潔有虧。不少這種遭遇的女子,一根繩子上吊的情況也不少見。
何當歸也回頭看一眼段曉樓不動如山的背影,輕嘆口氣,堅持幫朱榴然檢查了腰傷,發現是骨頭錯環兒了。朱榴然是一名未出閣的小姐,不能讓正骨大夫的手觸碰,這個傷恐怕要養一個月……但是何當歸來治的話,只需一根銀針撥通穴位,當時就能好了。於是,她從腕上取下銀針,又辦成了一件驚人的事。
“哇啊!榴然郡主,你真的不疼了?還能走路了!”有幾個小妮子圍着她們咋咋呼呼。
“嗯,”朱榴然茫然點頭,“剛纔腰還疼得像斷掉似的,這會兒完全好了。”她試着不用人攙扶走了兩步,還轉了個身,一切如常。
在場的人之中,只有佟夫人見識過何當歸的妙手回春術,那些小姐們第一次見到一根針能紮好人的醫術,於是又驚又奇,扯着何當歸的手臂問東問西,還有想拜何當歸爲師的。
彭時也從羅家老太爺那兒學到一些三清針法,別的人是外行看熱鬧,他卻是內行看門道。一雙沒有情緒的墨玉黑瞳,深深將何當歸的側顏吸入眸底。
燕王妃給何當歸解圍道:“大家快別鬧了,不是還有第三局茶嗎?天色不早了,玩完這一局咱們就該散了。”
一時,茶宴重開。據說最難猜的四種茶,用山泉水烹好端上,被一一擺到何當歸、李仙茜、朱谷覃和宋小姐的面前。這一局的茶很生僻,四樣茶湯都幾近無色,所以也不用矇眼了。
這一局的勝者有個古怪的特權,可以隨意要求在場的小姐或公子做一件“困難”的事,對方不得拒絕。這個本來是牛溫蘭提出來的,可她現在已經出局了,也不知她這個提議的真意是什麼。何當歸本來不想贏,可猜茶之前,隱約聽見李仙茜和朱谷覃咬耳朵,雙方約定,“給榴然出氣,不管誰贏了,都讓段曉樓翻一百個跟斗給大家看”。
何當歸額上冒出一滴汗,心道,真是寧得罪小人,勿得罪女人。不論段曉樓中沒中毒,他的腿傷是何當歸親手包紮的,若果真不幸被要求翻一百跟斗,他的傷勢肯定會加重。這種情況下,何當歸也不能再謙讓了。
午子仙毫、千島玉葉、仰天雪綠、水仙茸勾茶。這四種茶味道迥異,對何當歸而言都不陌生,當年做十公主時,她最愛喝的是千島玉葉。
等把四色茶名寫下來的時候,周圍的小姐們發出一陣驚歎聲,因爲對王府中的茶最瞭解的朱谷覃,也只猜出兩種。
“清寧妹妹,你好靈的舌頭,什麼茶都一口辨出!”李仙茜含笑讚道,“我是力盡不能再猜了,幸好這一局猜錯不用受罰。現在,妹妹你有一次命令在場賓客的特權,不知你要下什麼命令呢?”
說起來,何當歸對仙草郡主李仙茜久聞大名,最惦記的地方,就是自己這一世出生時戴的一塊兒胎裡玉,在滿月宴上被燕王要走,當禮物送給了仙草郡主。基於這一點,在未見面之前,何當歸對李仙茜真不可能有什麼好印象……
“是不是可以隨意命令在場所有人?”何當歸微笑詢問着規則。
李仙茜看了看周圍的小姐,抿脣道:“我想應該沒問題,除了那邊的王妃、葛夫人等長輩,這邊平輩的公子、小姐都可以讓妹妹你差遣一回,這是咱們玩遊戲之前約定好了的,他們都不敢賴。”
這時,北麓、南菓兩個犯了錯的丫鬟,已經重新梳洗過,收拾好了小包袱,來拜見葛夫人和段曉樓。
她們二人在路上商量了一下,她們好歹也在王府做了多年,都已是比較體面的二等丫鬟了,可惜一時的行差踏錯,便要去侯府重新開始,說不定還得從最低級別的丫鬟開始做起。她們還聽說,葛夫人是個嚴厲的女人,光看她臉上的幾道疤就怪嚇人的。
相反的,回頭一望俊美若仙的段曉樓,她們的想法就活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