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之遠冷然道:“我是看你年紀小,怕你不知深淺入了魔道,你不愛聽就算了,橫豎與我不相干,自掃門前雪更好。看七公子怎麼爲你傷腦筋。”
何當歸充耳不聞,反笑道:“還有一樁趣事呢,那次你們把水商觀的藥廬掀了個底朝天,又抓了太塵和她的徒弟,第二日,道觀裡沒有打理藥廬的人了,於是太善叫我去幫她們整理。我撿到一勺金風玉露散,覺得有趣就收藏起來,過幾日太善的腰出了問題,讓我給她做個靠腰。廖大人你也知道,我一個貧病交加的小丫頭能有什麼好藥,心一慌手一抖,我就把那勺金風玉露散和着百草霜,一起加進靠墊裡了。”
“百草霜?”廖之遠皺眉,“那是什麼?我不曾聽過這味藥。”
何當歸娓娓道來:“百草霜是學名兒,說白了就是鍋底灰,是我們窮人的寶藥,兌上金風玉露散之後,妙處在於能中和藥性,讓一次發完的藥性徐徐散出,隨着汗水融入肌理。太善用過我的好腰墊之後,連續幾個月都夜不能寐,難免會傳召她的情人在道觀幽會。就在河邊走,豈有不溼鞋,十次裡讓人抓住一次就完了,當然,我這也不算是陷害她,情人可是她自己找去的。廖大人你說,這件事是不是妙極了?”
廖之遠忍不住伸手敲這個小人精的頭,嘀咕道:“我只想抓了你給段少送去,那樣才叫妙極。”
那一邊,戚三娘喂完了那漢子一包何當歸給的藥散,漢子暫時昏迷過去,戚三娘看着他心裡發恨,拔下木簪子捅了幾下才下牀,問何當歸:“現在怎麼處?神婆和她的傻兒子快回來了,怎麼讓神婆也吃這個藥散?”
何當歸自袖中取出一個紫丸,微笑道:“五石散兌西粉,是專給男人吃的烈藥,女人還是用羅白芍秘製的‘哈欠春藥’更見效。這是你給我的那半瓶子藥粉,我摻上火藥,做成了一丸銷火彈。羅白芍的藥都是研得極細的粉末,吸入和服食的效果差不多,炸開了就能用。等太善和馬泰回房後,順着屋檐把這個擲進來,保管裡面的人中招。”
突然,廖之遠偏頭一聽,匆匆說:“他們回來了,走吧,別在這個污穢之地逗留了。彈藥給我,我幫你扔。”說着奪了何當歸的彈丸,一手拎戚三娘,一手攬何當歸,帶她們出了這座宅院的院牆。落地後,他側耳聽得太善二人已到了家,太善還在罵罵咧咧的說戚三娘騙人,他擡手就要把那彈丸扔進去,何當歸卻攔道:“且慢,方纔聽馬平安說什麼貴客不貴客,說不定裡面還有別人,須得進去再查一遍,別牽累了無辜。”
廖之遠煩躁地說:“跟太善廝混一處的,能有什麼乾淨人,省省你的好心吧。”說罷一個彈丸悠然飛進,但聽裡面炸出一道沉悶的爆響,太善等人俱是大聲驚呼,鬧出了好大動靜,久久都不寧息,一時間左鄰右舍也被驚動了,紛紛怨聲載道,說大半夜也不使人安生片刻,攤上惡鄰真真倒黴。
廖之遠冷笑一聲,自袖中取出一貫錢遞給戚三娘,讓她先帶着兒子找個客棧歇宿,等過幾日何當歸分析出了太善那些毒藥的成分,再去給那孩子解毒。戚三娘千恩萬謝地收了錢,小跑消失在巷子口。廖之遠回頭瞧一眼靜靜立着的何當歸,咧嘴笑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我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你不害怕我嗎?現在求饒還來得及。”
何當歸緊了緊披風繫帶,不緊不慢地跨步出去,冷然道:“我從來不曾正面得罪過你,你爲何老拿我打趣。”
廖之遠追上她,在她後方一步之遙跟着走,笑問:“沒正面得罪過?那你的意思是,你‘側面’和‘背後’得罪過了?你也心知肚明,你有讓小爺不爽快的地方?”
“除了青兒的問題上,我卻想不出別的得罪之處,至於青兒的事,廖大人你自己也請好好兒想想吧,我從旁看着才叫不爽。”
何當歸衣袂裹風,走在冷寂無人的街道上,想到太善的事還得多費兩日才能周全,於是敲開了一家客棧的門,廖之遠也跟着進去,各自定了一間上房。上樓去各找到各人房間,小二把熱水一送,回去挺屍了。廖之遠想起何當歸剛纔最後一句話裡有話,他心中憋得慌,又去敲門找何當歸的晦氣,正好逢上何當歸梳洗勻面,她坐在妝臺前調香膏,軟綢一樣烏黑瑩亮的長髮鋪滿了纖背,銅鏡中映出一張脂粉不施的雪顏。
俗語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訪遍花叢的廖之遠看後也是一陣心馳意蕩,故意裝成含怒的樣子,欺上身去竊香,口吻中是滿滿的邪氣:“真是女大十八變,每次見到你都有不一樣的感覺,若不是礙着段少,我早就下手了……如今可不同了,你嫁了人,段少失了憶,所以說小師妹,咱們倆也別空擔一個虛名,不如趁此良宵,就坐實了吧。我比孟瑄會疼人,包你開心,事後咱們誰也不說出去,如何?”說到最後一句,他的大掌已經攬上了纖腰,口中銜了一縷髮絲,輕薄地咬弄愛憐。
好一個廖之遠,毀完一個又一個,現在竟把主意打到她頭上了!何當歸剛欲發作,卻突然覺得自己的小腹一燙,低頭瞧那一處時,但見廖之遠的掌下華光一閃即逝,只驚鴻一瞥地瞧見一道七彩光暈,光彩燦爛,勝過最華美的寶石。
“啊!”下一刻,廖之遠驚叫着連連後退,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的左手,只見掌心處被燒黑了一片,痛楚難當。他暴怒地問:“你做了什麼?”
何當歸也是驚魂甫定,微喘兩聲,冷笑斥道:“廖大人一時又要我遵循千金條律,一時又做出這樣卑鄙無恥的事來,真叫人無所適從。上一次冰花甸客棧我都沒追究過,只當你是爲杜堯的事惱火,那現在這又算什麼?雖然我是薄命的人,也犯了誤採兩朵桃花的忌諱,可我一沒勾三搭四地招男人,二沒有賤到人盡可夫的程度,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廖之遠無言以對,冷着面孔退到門口,挑刺說:“方纔是你先亂說話,言下之意,暗指我跟青兒不清白,我氣不過纔來逗逗你,你這麼認真做什麼。像你這樣城府深沉的女子,我躲還來不及,誰會跟你來真的。”背在身後的手,疼得微微顫抖,心中暗驚,小妖女剛剛究竟做了什麼?!
何當歸沉默一下才說:“言者未必有心,聽者心知肚明,我並沒暗示過閣下什麼,反倒是你,自從離開馬家之後,面上一直都不大自在。我又非閣下肚子裡的蛔蟲,怎麼知道哪句話沒說在你的心坎上。總之,再敢有下次,我也只好鬧一個寧爲玉碎不爲瓦全的結局了。”
廖之遠被她說得灰頭土臉,一聲不吭地推門走了,本想立刻離開客棧,另找地方睡覺,可腳步遲滯一下,不知思慮到了什麼,又轉身回他房間去了。
何當歸先上去將門關好插好,纔回身去拉蚊帳鋪牀,靜靜做到一半時,她就聽見了那個來自於自己身體裡的聲音。是小孟瑄的聲音,初時,聽上去怯怯的,道歉說:“那一晚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不知道把汁液都收走,你會痛會受傷,我以爲他幾下子就停手了。小逸你別生我氣,我以後絕對不搗亂了,那天聽見你流血了,我恨不得一把掐死自己,恨不得在你腹中化成一灘水。”
何當歸淡淡道:“我沒生過你的氣。”
“那,你也別生他的氣,乖乖嫁給他當夫人,行不行?”小孟瑄得寸進尺地要求。
“我誰的氣也不敢生,只惱我自己罷了,”何當歸扯過被子一裹,被子蒙過頭頂,一滴眼淚落在枕頭上,“但凡我有些氣性,還不如一剪子鉸了頭髮當姑子去,落個乾淨自在,好過被你們玩弄於鼓掌之間,遍體鱗傷連生氣都不被允許。”
小孟瑄的聲音急得抓心撓肺:“小逸你別哭呀,我混賬、我是豬,他更混賬、他也是豬,你別哭了小逸,你還是繼續生我們的氣吧。”
何當歸蒙着頭,將睡未睡,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小孟瑄擔心她悶壞了,勸她出來透透氣,她自然不理,正是巴不得悶壞自己、悶成個傻子纔好的賭氣架勢。小孟瑄急了,捏個法訣摘下她的被子,奈何他不夠熟練,勉強施展出來,摘走被子的同時還活活拽走她一縷頭髮,足有十根之多,疼出了何當歸兩汪眼淚。
她愣了一愣,握着那一把無故遭到屠戮的長髮,有的放矢地嗚咽起來。小孟瑄被她的嚶嚶哭聲煎熬了心肝兒,當下悔得要尋劍抹脖子,再三向她告罪。可她只是無聲垂淚,倒也不因爲自己被小孟瑄拔了頭髮,而是一想到跟她訂了親的孟瑄半片消息都不留,說拋就拋下了她,而每次她一拿這話問小孟瑄,他都是沉默以對,什麼都不告訴她,她心中就十分委屈。
現在的孟瑄對她也不是不好,可心裡終是隔了一層,覺得腹中的小孟瑄跟從前那一個更像,每每想從他這裡找尋安慰,他又總是閃爍其詞,或者裝聾聽不見,讓她悵悵然地想,孟瑄有事瞞着她,大約是不夠信任她吧。
犯下了“拔頭髮大罪”的小孟瑄驚了魂魄,碎了心肝,好話說了一籮筐,何當歸也不理他一理。而且,方纔打走廖之遠的那一下,消耗掉了他這幾日裡攢下的力氣,氣息越來越衰弱,說話音量轉小,他預感到自己又要長眠一場了,連忙作揖求道:“我將要有好些日子不能照看你了,乖小逸、好小逸,你下一次再跟我賭氣,這次先應下我,去簽了瑄的婚書,做瑄的夫人,行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