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聞言倏地回頭,口中叫囂道:“你給我種了什麼古怪東西在身上?我什麼時候得罪過你,致令閣下初次見面就出手教訓?”
她的後方站着一名雪服灑然的道士打扮的年輕男子,他眯眼一笑,歪頭道:“上次真的是第一次見面嗎,我依稀記得在哪裡見過姑娘的。”此人一雙鳳目神采粲然,年約二十六七上下,卻很有童心地叼了一串揚州獨有的野花穗子“糖葫蘆串”,再配上一副戲謔親善的表情,倒很像柏煬柏摘下面具時給人的感覺。
不過何當歸深知道,此人跟柏煬柏最大的區別就是,柏煬柏沒有一點兒野心,除了追求長生不老,就是個親善的老小子。而眼前的這個人,雖然她也不知道對方具體是什麼來頭,又帶着什麼樣的使命穿梭遊走在朝野與山野之間,在幻夢中聽他的口吻,他跟朱權也只是合作關係,並不隸屬於伍櫻閣,而且他還敢出手挑釁過朱權一次呢,上次朱權發病扯壞她的小像時。不過,她能夠確定的一點就是,這是一名有野望的男子,他連有可能問鼎帝位的朱權也不放在眼裡,真是其志不小啊。
沒錯,他就是天機子齊玄餘,到目前爲止,對何當歸而言最爲神秘的一名男子,每次想到這個人,她眼前就仿似蒙了一層紗霧,怎麼都看不分明的一個人,會讓她產生不安的感覺。她不明白的是,齊玄餘的醫術傳承,以及另一個鬼魂齊玄餘的目的,那個鬼魂齊玄餘告訴她那麼多不可泄露的天機,又爲朱權說項,她當時義憤推拒。可等她想再找他問清楚一些事的時候,在幻夢中住了一年都見不到他,讓她的迷惘一天天與日俱增。
何當歸一直光看不說話,將眼前的年輕道士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一寸寸像刀割一樣地瞧過去,本來這樣一個人,搭眼兒一瞧就是個很能唬住人的得道半仙,很悲世憫人的那種。可想起了羅白前的遭遇,她警惕地退後兩步,並將柳穗給她取出遮冬天太陽的油紙傘橫在胸前,充當防禦兵器。
齊玄餘見她這樣,亦緩緩倒退兩步,表示自己毫無惡意的一面,並提醒她說:“何小姐你別怕,我是個出家人,從不作倀爲惡,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上次城外小徑相逢,並不是咱們第一次見面。”
何當歸經他提醒,意會過來,他指的是在她重生之前,也就是這具身體裡“本來的她”死之前,他曾在羅府施以援手,送過她衣服鞋子,問候過那隻沒人管的小棄貓。可現在,她偏偏不想開口道這聲謝,於是偏頭哼道:“我大概知道閣下說的是三年前的一樁舊事,好像和假山還有換衣服有關,不過閣下可能不知道,我曾撞過一回頭,從前的事記不得多少了。我現在最有印象的,便是幾日前在城郊,有個蒙面人曾給我留了個會開口叫曰‘假的!假的!’的紅點兒,而那個蒙面人和你的聲音一樣。”
齊玄餘愣住了,不可置信地問:“你真認得我?你還記得三年前的事?”
何當歸倨傲地點頭道:“隱約記得有這麼回事,也對你的側臉有些印象,不過這都不是重點,眼前的重點是,閣下要不將那顆鑽進我身體裡的小紅點吸出來,我就不同你善罷甘休。”
“哦?何小姐有什麼高見?”齊玄餘的震驚之色褪去,轉而笑道,“你能拿我怎樣?我倒是好奇得很。”
何當歸平靜道:“你不會想知道的。”
兩人默默對着站立了一會兒,然後齊玄餘率先開口問:“你,真的還記得三年前假山後發生的事?其實我……印象已有些模糊了,你能否講給我聽一聽,那次在羅府的事。”
何當歸下頜高昂,慢吞吞地說:“行啊,我還能背出你說過的那些話呢,不過在我講之前,你需先將上次給我點的那個叫‘琊’的怪東西取走,我知道那個根本就不是守宮砂,那是個活東西,能吸附肌膚,在肌膚上游走,還能跑到別人身上去。”
齊玄餘點頭一笑並向她走過來,口中應着:“好啊,我幫你取出來,沒想到‘琊’也有不受歡迎的一天,唉。”
“站住!”何當歸冷聲喝道,“別靠得那麼近,我不相信你,你看上去很像一名邪道士。”她知道,齊玄餘從來還沒正式自報過家門,所以她現在還不能“知道”他就是天機子齊玄餘。既然不知道他是那麼高貴的大人物,她當然就可以隨便對他無禮,將心中的真實看法說出來了。
齊玄餘止了步,無奈地說:“那你想怎樣?你讓我取回‘琊’,又不肯讓我接近,那小道怎麼能辦到?小道滿身正氣凜然,哪裡像個邪道士了?”說着負手而立,似乎想展示點兒仙風道骨出來,可他的嘴裡還叼着糖葫蘆串呢,真是不倫不類。
何當歸心道,說你邪道士都是口下留情了,你分明就是個妖道,大妖人,鬼魂妖人。沉吟一下,她強硬地說:“你先說清楚取出此物的過程,每一個步驟都要說清楚,待我研究無誤後,你跟我到那邊的院子裡去,我要找到十名以上的目擊證人,你才能走近幫我取。在此之前,你若是敢多走近一步,我就立刻發動我的秘密武器,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齊玄餘聞言一曬,歪頭道:“小道倒是沒有什麼問題,可姑娘你,你確定要在衆人面前取走此物嗎?唉,小道靜心修行二十餘載,早就無心塵務,你確定要將小道拖進這灘渾水中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何當歸察言觀色,疑惑地問,“那個紅點兒要怎麼取出來?它之前呆在我的左臂上,後來跑到了另一人的眉心,過一會兒又到了我的右臂上,最後又有小半日工夫,它變成了我眉心的硃砂,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消失無蹤了,到現在還沒再見着呢。”
齊玄餘聞言,突然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你說你……”他用拂塵遙點一下何當歸,噙着草棒張口想說些什麼,可還是,“哈哈,哈哈哈……”
何當歸心中一陣着惱,僵着脖子等此人笑完了,方再問:“紅點兒怎麼取出來,你究竟有何目的,要對我做這種事,別以爲我弱質女流,就當我是好欺負的。一旦我認真起來,大家都是頭破血流的下場,你若有疑問,儘可一試。”
齊玄餘彎腰捂肚地站起來,擺擺手說:“不用試了,不管真假小道都沒興趣跟你一個小女子鬥法,贏了你也不光彩。”說到這裡,他的清流鳳目忽而流動出點兒妖冶的異芒,壓低聲音問:“何小姐,你真沒再在自己身上找過?你確定自己身上沒了那紅點兒?小道要是你,就去浴池裡沐浴,順便再好好找一找,肯定會有驚喜。”
“就當我沒細看,就當它還在我身上某個地方,”何當歸壓抑住火氣,蹙眉問,“那我該怎麼將那物什弄走?盼詳告。”
齊玄餘面上露出苦惱的表情,嘆氣道:“是這樣,鑑於那枚‘琊’現在所處的位置特殊,小道實在不便爲你接引,可要是讓第三人接引,你若是選中個丫鬟之類的女子,小道還可勉力爲之,再從那丫鬟的身上接引走;可你若是選的是一名男子,那樣的事,小道是斷斷難辦到的。到那時,就算刀架在脖子上,小道也幫不了你們的忙,一旦小道不盡快接引走,那‘琊’又要在你和他的身上來回飄移了。不過,小道還是勸你三思,‘琊’其實是個妙物,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尋常人抱着一箱金子來買,小道也未必給他一滴呢。”
何當歸聽得如墜雲霧,冷冷道:“接引的方法是什麼,請道長你明示,只要合適,我可以讓丫鬟做這個中間人。”加上一個第三人從中傳遞也好,否則她一跟齊玄餘挨邊兒就心裡發毛。
“你身上的‘琊’是怎麼轉移的?我倒要請教一句。”
她瞪眼,她的怎麼轉移的?難道說?
齊玄餘脣畔帶笑,將口中的糖葫蘆串取出來,隨手斜插在自己的髮髻上,而後左手緩緩擡起,往自己的鼻息間接近,同時雙目一瞬不瞬地直盯着何當歸瞧,生怕她沒看清楚這一幕似的。接近,接近,最後薄脣微啓,含住了他自己的手背,專注地*了一會兒纔拿開,將留着胭脂紅脣印的手背亮給何當歸看,並明示道:“這個得用口吸出來,而且異性之間吸出的成功機會更大,何小姐你就算找尊丫鬟來代勞也不一定有用。怎麼樣?你還想讓小道幫忙嗎?還要叫上一羣人來圍觀嗎?”
結合自己兩次的經歷,何當歸不得不相信,事情還真得這麼處理。她想了想,酷酷道:“我知道了,幫忙自然少不了你,不過我會請一人做中間人。事不宜遲,就在明日吧,望勿推辭,這可是你惹下的麻煩。”
“好啊,我無所謂,”齊玄餘撓撓臉笑道,“我拭目以待,看看誰有幸做那名中間人,我還想看,何小姐你的‘琊’到底跑到了什麼地方。”
他面上的涎笑讓何當歸一陣反感,幾步退到行李後,別開了臉說:“道長你不是自詡世外逍遙人麼,這樣的人我見多了,你的扮相倒是沒有問題,可能還比大多數人好一些,可你的表情太輕佻太膚淺了,活似我在半路上遇着的一個公公。這樣的表情可糊弄不了多少人,你失態了,道長。”
齊玄餘抓一抓眉頭,嘿然道:“小道平時也沒那麼熱情,可這次二赴揚州,就碰到了老朋友,小道這是開心的。對了,你在這兒等誰呢,怎麼一直不見人來?”
何當歸也覺得柳穗來得太慢了,幾句話的工夫,說明白了就該來莊丁了呀,怎麼用了這麼久,柳穗不是個伶俐人麼。低頭看一眼地上的幾個箱籠,心道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物什,欽天監監正齊玄餘也不至於當小賊吧。於是便不再理他,轉身拂袖而走,要親去剛剛指給柳穗的那個後門察看情況。齊玄餘似乎臉上癢,只顧着抓自己的眉尖,也未在意她說走就走的無禮。
繞過兩三道牆去,何當歸大概明白柳穗怎麼去了那麼久了——她好像給柳穗指錯了路了!
在原地四處觀望了一會兒,還不算路癡的她弄清楚了一件事,自己上次來這片兒郊遊與閒逛,是好幾個月之前的事了,聽說這裡是新興的“金屋藏嬌富人區”,沒想到才一段時間沒來,就新蓋起了這麼多樓院,將原本的空地都給佔了,大多屬於半路插隊的建築物。這麼一來,自己給柳穗指的從行李處往西數第四棟,豈不就變成了……
她默默地數過去,然後在心中哀嘆一聲,果然是,居然是,很倒黴地攤上是常諾的“昕園”。估摸着,齊玄餘也是住在這裡吧,真晦氣啊,她親口將柳穗給遣到“昕園”裡去了嗎?
此時,天上忽而有異聲陣陣,她擡頭凝目望了一眼,而後倏然睜圓了雙眼。那個東西不是……糟了!齊玄餘他!
何當歸連忙轉身往回跑,一口氣跑到行李邊上,喘氣告罪道:“道長啊,這次要換我輕佻上一回了,嗯,事出無奈,請你莫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