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口吃着問:“你怎知道我……他是孟瑄,你想幹嘛?”陸江北既然知曉了,孟瑄就是三年前的“逆黨”和三年後的“刺客”,還不立刻就將孟瑄抓起來了,怎麼還會好心她和孟瑄做媒?陸江北此人,越來越讓她覺得可怕了,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陸江北依然平靜地說:“抓素瀟瀟那次,只是半路插花,並非聖上指派的任務,因此我早就遮掩過去了。而細節的問題,以及素瀟瀟當年出宰相府時,藏在襁褓中的物件,這些我都跟孟先生商議好了,你不必操心,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以後也不會有人提起。而揚州那次,就更沒什麼可說的了,佔山崗的亂戰,是合法合理的,所有人都在亂戰,就算七公子不蒙面就上山崗來找茬,我們也不能依仗廠衛之威,去孟府興師問罪。”
合法合理?佔山崗是什麼樣的亂戰,爲什麼要佔山崗?
這個疑問在何當歸腦中只一閃而過,然後就再也不關心了,她現在最關心的只有兩點:“陸大人你的意思是,你不再追究孟瑄對你們的兩次冒犯了?你能保證,明裡暗裡都不追究,也不對孟瑄懷恨在心嗎?還有,你說的‘孟先生’是誰?是保定伯,還是……”師父孟兮?
陸江北答話之前,卻先笑出聲來:“孟兮先生跟我說,你和七公子好得如兩股麻花糖,扭在一起分不開,我還將信將疑,雖然你二人一聽就很匹配,可我卻無法想出你變成一股麻花糖的樣子。不過如今看你滿面焦慮的樣子,才知道世上也有讓你從高高的雲端,心甘情願地走到地面上的人,也有一個男人,能讓你露出凡俗女子的表情。看到這樣的你,我心甚悅,又怎會再跟我的‘外孫女婿’過不去?你放心,此事我沒有傳開,錦衣衛其他人並不知曉。”
“舅舅大人說哪裡話,我實是一個俗之又俗的女子,往日不在情愛上放心思,只是因爲自私罷了。”何當歸如此應答着,卻忽而想起了,冰窖裡,知道她的“心上人”是刺客的可不光一個陸江北!假如她馬上就嫁給孟瑄,那會不會引起段曉樓的反彈,會不會害到孟瑄?這樣想着,她迂迴地問:“您知道雪梟是奸細的事了嗎?您有沒有去冰窖中察看情況?”
陸江北直抒胸臆地說:“段少那頭你也不必擔心了,我去過冰窖,也看見了寒冰池地面上,你留的‘系我半生心,負你千行淚,空憑弔。感念君良意,願許來世緣,至此休。’”頓了頓,他方說,“這詞不能留給段少看,你太不瞭解男人了,我們一貫喜歡逐獵與征服的遊戲,對於不喜歡自己的女子都如此,何況你的詞句還句句含情,表現得對他餘情未了。所以,若你想好好跟七公子過日子,不再麻煩纏身,你就不能再想段少和寧王。所以,你的留言我給你抹去了。”
何當歸愣了,她的留言“句句含情”?她不該再想段曉樓?
她是不打算再想他,可前提是段曉樓不想她也不找她,她才能踏實下來呀。對他,她實在有說不完的愧疚。她現在跟孟瑄有多甜蜜,對段曉樓就有多愧疚。段曉樓一直說當年他們之間戀情破裂,是他太着急壞了事,破壞了他的一貫良好形象。而她卻知道,段曉樓犯的是小錯,她犯的是大錯,假如她能不那麼自私,現在段曉樓也不會還對當年的事耿耿於懷。
她該怎麼處理這一個歷史遺留問題,才能讓所有人都不受傷?心中堵悶,她嘆一口氣,牽動了肩背上的傷口,更覺難過。
陸江北轉動輪椅,招呼她進書房裡用茶,於是她跟着他進了書房,一進去就見紫檀木茶桌上擺着各色茶具,而紅泥小爐上正溫着一隻紫砂壺,上面茶香嫋嫋。陸江北笑道:“喝茶與喝酒不同,喝酒時,無論跟至交好友喝,還是跟曹剛直那種人喝,酒到嘴裡都是一個味兒的,區別只在於,酒逢知己千杯少,酒逢對頭半杯醉。而喝茶麼,跟曹剛直喝,嚥下去苦澀如藥,跟你喝麼……還不知是什麼滋味,咱們現在來試試吧。”
說着,他將六個釺木根摳成的形狀各異的茶杯一字排開,滌手、洗杯、燙杯、傾茶等動作做得從容俊灑,讓何當歸都挑不出一點兒刺來,怪道都說,品茶觀人,茶藝還是次等的,在嫋嫋彌散的水汽中觀人,自己的雙眼也比平時明亮些,看人更準些。就這麼看陸江北此人,好像真跟他往日中努力呈現的一樣,是個無慾無求、公義大於私慾、位高權重卻沒野心的那種道德君子。
這樣一番觀察,何當歸對陸江北剛剛說的那些話又信了兩分,再一杯碧螺春喝下去,心也安定了不少。或許事情真的如陸江北說的那麼好,她可以順順利利地與孟瑄結連理,再不用一天到晚的瞎操心。
“丫頭,你真的不用一天到晚的瞎操心,”陸江北竟然張口就將她心裡的話講出來,“有很多事是放着給男人操心的,你實在操心過頭了。你們學醫的人不是最講究養生之道,殊不聞,思傷脾,脾生寒,你現在還被寒氣縈身,當多多謹慎纔是。”
何當歸聞言連忙問:“那我的七日清到底該怎麼清去?昨日我拜見孟瑄的四叔,他說我患有不孕之症,可我自己診脈卻瞧不出,他說的會不會就是七日清寒性帶來的惡果?我該怎麼治療下去?”她想張口就問陸江北要一陽指的口訣,又怕他會一口回絕,讓她沒有商量的餘地,於是就這樣迂迴地問出來。
陸江北慢條斯理地喝完一杯茶,急得何當歸快冒火了,他才說:“是這樣,當歸,我能理解你千帆過盡、尋尋覓覓、終於找到良人的心情,也相信如今的你最想的就是好好跟七公子過日子。所以眼下的狀況是,你想治好七日清的寒毒,想要一陽指口訣,而我,想救段少和寧王,想讓他們二人從此不再爲情所困,從往事裡面走出來。你能支持,我這樣的私心嗎?”
私心?何當歸奇怪地眨眨眼睛,陸江北對段少有私心說得過去,何況這算什麼私心,她也有這樣的私心;可陸江北對朱權……有私心?他們什麼關係?……朱權?!
她瞪大眼睛問:“朱權沒死?!”
陸江北怔一下才笑道:“誰跟你說他死了,他昨日只是溺水,現在已無大礙。不過,他這次無大礙,不代表下次還有這樣的好運。”他口中賣着關子,目光鎖定了何當歸,慢慢道,“丫頭,離心歸的影響力太大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要一陽指口訣,這個我可以給你,不過,你也得給我一樣東西才行。”
“什麼東西?”何當歸一直面臨陸江北對於“離心歸”的指控,到現在仍是一片迷惘,也不打算再解釋了。如果陸江北有法子了斷這一切,那她很願意按照他的法子去做。
“你的處子血,或者心頭血,二者選其一,”陸江北提出這樣的索求,看着何當歸呆呆的臉,他說道,“我猜你一定還沒看過我送去冰窖的那本書吧,那書上提到了解去‘王者離心歸’的兩種方法,就是用身上有‘王’的那人的心頭熱血,取出給身上有‘妾’的那人做藥引。而心頭血畢竟取之不易,對人也有損害,所以假如帶‘王’的是女子,而且是處子,則還可以用她的處子落紅做藥引。”
何當歸沉默片刻,點頭說:“好,我答應你,雖然你說的話我半句都沒聽懂,不過我懂你的意思了。假如一杯心頭血就能換取耳根清淨,那我真是巴不得立刻取血,剪斷跟那個人的一切關聯。至於取心頭血的法子,我大概知道幾種,只是我現在身子非常虛弱,同時被幾種病和毒物困擾着,連內力都消失無蹤了,此間苦楚,不足爲外人道。所以我想,我的血現在八成也有毒,入不得藥,不知舅舅大人你是不是急着要?”
陸江北搖頭笑道:“既然你應承下了,那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等你身子痊癒後再討不遲,就是過兩個月也無妨,只要你記着有這麼回事,等我下次到訪時,你要是方便了給我就行。”
何當歸點點頭,放下茶杯問:“那我的一陽指口訣呢,我想讓孟瑄練了爲我治療寒毒,寒毒清了,血纔乾淨。”
陸江北沉吟着說:“按說你應該每三日就用八荒指療養一回,直至你嫁人的那天,可我從孟先生那兒聽說,七公子兩月內都不能動真氣或使用武功。我理解孟先生的意思是,以七公子爲首的齊央宮,徹底退出了上元節武林大會的角逐。這實在是件好事,可問題也跟着出現了,那就是七公子近日內都不能爲你暖身,並且八荒指也不是速成的工夫,就算七公子天縱聰明,也得學一個多月才能用在你身上,那還得是他身強體健的時候。因此,就算我將口訣給你,你練不來,七公子沒法兒練,給了也沒用。”
何當歸點頭:“我理解舅舅大人做什麼都喜歡慢工出細活,可我這邊已經火燒眉毛了!我昨夜小腹疼得像刀子絞一樣,我懷疑就是你們的七日清鬧的,我這個是急症,陸郎中!能否速速說明你的意思?”
陸江北擡手,輕拍一下何當歸的頭,作爲安撫她躁動的情緒,並用快一些的語速說:“我的意思是,等你回揚州之後,從元月十四開始,你每三日就往十里坡雪花甸陌茶山莊走一趟,我,或者高絕,或者山貓,我三人輪流爲你用八荒指驅除下體寒涼,直到七公子恢復康健後,我再私下傳他八荒指,讓他在你們成親後繼續爲你驅寒,如何?”
何當歸覺得陸江北的提議不錯,可仍有兩點問題:“我不想麻煩廖大人,能不讓他參與嗎?還有就是,我這七日清難道是一輩子都清不了的?怎麼成親後還要日日驅寒?”
陸江北笑了笑,剛要作答,卻眸光一轉,衝門口打招呼說:“老高,你來得正好,我要出去跟曹剛直說幾句緊要的話,你拿金創藥來,爲當歸處理一下臉上和肩上的傷,再給她用八荒指暖暖身子,我瞧着她的臉色不大好。”
何當歸也聞聲回頭,見戴着冰面具的高絕拄着個半人高的柺棍,一瘸一拐地走進來,彷彿不樂意被差使,鼻子裡哼哼唧唧的,只不答話。不過,被陸江北一提醒,何當歸纔想起自己下巴上有昨日被雪梟的刀氣掃過的傷痕,孟瑛的包紮技術太菜,她睡覺時就掙掉了,到現在還放着傷口沒處理呢。至於肩頭的爪傷,好像只有些微的刺痛,應該不算什麼傷,只流出一道血就結軟痂了,那個曹剛直大概只是想嚇唬嚇唬她。
而且,她本來是爲了偷一陽指口訣而來,沒想到一出來就耽誤這麼久,等孟瑛找了軟轎回來,一見她不好好守着孟瑄,又跑出去亂溜達,那他又要微詞抱怨了。想到這裡,她謝絕道:“都是一些小傷,我回去讓我侍女幫忙上藥就行。對了,那個柳穗,淩小姐的前任丫鬟,她想跟我回揚州羅府,不知有無問題,要不要繳納什麼稅銀。”
陸江北聽得她自從被討要“離心歸”的解藥“心頭血”之後,態度和口吻就變得冷硬起來,可他一時也找不到什麼寬解的辦法,只好起身走到書桌旁,提筆蘸墨寫下一行字,又從袖中拿出一個蠟丸裝上,回身將蠟丸遞給何當歸,說:“上次你贈我一蠟丸妙計,助我們脫困,我還一直留着這蠟丸。現在我也東施效顰做一蠟丸留言,等你回到了揚州,什麼時候想看了,就打開來看看吧。”
說着,他擡手將蠟丸一擲,被何當歸接在手中。何當歸攤在掌中一瞧,果然是自己上次給陸江北的那個盛藥專用的小蠟丸,什麼話不能當面說,要付諸筆墨,還要回揚州才能看?
而陸江北匆匆離去後,高絕發話了:“脫衣服吧,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