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把玩着茶盅,點點頭說:“既然連掌櫃你瞧着也是這個價,看起來那邊的李掌櫃真的沒有說錯呢……唉,如今只好回去勸我家夫人,把棺材帶回揚州再賣了。”
“賣?!”景掌櫃興奮地問,“你們想賣了這口棺材?能不能讓我瞧瞧?”
何當歸點頭:“掌櫃請隨便看吧。”
景掌櫃轉身打開他櫃檯上的紅木工具盒,裡面裝着幾把軟尺和幾種測試木材硬度的工具,他一邊把軟尺拉長後比在棺材板上,一邊擡頭探着底細:“小妹妹啊,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這棺材是從哪兒來的?”
何當歸抿一口茶潤潤嗓子,開講道:“掌櫃有所不知,小女乃揚州羅府的一名小丫鬟,我家小姐是羅府的表親。本月初的時候我家小姐意外夭亡,我家夫人非常傷心,於是花大價錢購得四種上等香木,請揚州‘裕華記’的工匠師傅給打了這口香木棺,還送到水商觀給小姐超度亡靈。往日裡,只聽說香木棺能安魂息魄,沒想到比傳說中的還神,我家小姐在香木棺裡被放置了兩天,居然又醒過來了,跟從前一樣活蹦亂跳……”
“什麼?!死了兩天活過來了?!”景掌櫃失聲叫道。
何當歸用眼神示意對方稍安勿躁,繼續道:“我家夫人聞訊後非常欣喜,專程上水商觀去接小姐。有下人進言道,雖然這口香木棺功不可沒,但棺材畢竟不是什麼吉利的物件,當初我們是擡着棺材出的揚州,現在有了驚天喜事,實在不該再擡着棺材回的揚州……”
“對對對!此言有理啊!”景掌櫃用力點頭。
“於是,我家夫人接受了下人的提議,讓人把棺材擡到兔兒鎮上來問問,若價格合適,哪怕只有個六成七成的材料價,也就圖個大吉大利地賣了算了。”
景掌櫃小眼冒光,愛不釋手地撫摸着香木棺,心想,哈哈!我一大早拜財神爺,財神爺就真的上門了!賣上半年的楠木棺材,也抵不上這樣一口香木的值錢哇!嗯,一定要狠狠地壓壓價,把它買下來!
何當歸放下手中的空茶盅,又取了一滿盅,對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無聲一笑,難過地說道:“唉,我家夫人瞧着我是個講話伶俐的,有心提拔我,她說這趟差事我若辦得好,回去升我當個一等丫鬟……唉,眼瞧着我的一等丫鬟是做不成了,高大俠,真靜,咱們帶上棺材,回水商觀交差去吧!”
高絕和真靜聞言立刻站起來,景掌櫃急了,張開手臂往過道里一站,堵着門連連發問:“怎麼啦怎麼啦?好好地說着話,怎麼說走就走了?不是說了要賣棺材嗎?我買啊!小妹妹,你是不是嫌大叔我給的價太低?你說多少?”
何當歸口稱要走,自己卻並不站起身,依然握着小小的茶盅不緊不慢地說:“早晨向鎮上的小哥打聽過,掌櫃你的店是兔兒鎮最大的棺材店,本想先來你這裡問問的,可到了門口發現貴店尚未開張,就去三條街外的李掌櫃那兒問。他雖然肯出到一百四十兩銀子,但是距離我家夫人給我規定的那個數目仍然大大不及。臨走時我問他,附近還沒有收上等棺材的棺材鋪?李掌櫃告訴我,兔兒鎮是個小村鎮,大戶人家少,棺材鋪也都是賣賣五兩六兩的楠木棺,像我這樣的香木棺只有在揚州才能賣出好價,因此他勸我不必再在兔兒鎮上找買家了。”
景掌櫃的小眼睛一鼓,怒聲道:“李老三那個死窮酸滿口胡言,他太窮買不起,我景任興可比他財大氣粗,我絕對買得起!是這樣,小妹妹,剛纔我眼花了沒看清楚,因此給你的價格報低了,你待我再仔細瞧瞧,一定給你個好價!”
“慢慢看吧,”何當歸把茶盅舉到脣邊,一飲而盡,“真是好茶。”
景掌櫃仔細看了棺材外面,又推開棺材看裡面,皺眉問:“小妹妹,爲何此棺沒有枕木呢?像這種雕花小棺都應該配個雕花枕木吧?”
何當歸點點頭,說:“不錯,本來是有一個枕木的,但我家夫人特意交代把枕木給卸下來了。”
“爲什麼?枕木很貴重嗎?”
何當歸搖頭道:“不是,我家夫人說了,不能讓我家小姐和這口棺材的下位‘主人’共用一個枕頭,畢竟‘共枕’的寓意是很深的,而我家小姐又是閨閣幼女……”
“呵呵,你家夫人考慮的真是仔細,我賣了多年棺材也沒想過這一層,”景掌櫃信服地摸摸下巴,眼中的精光一閃而過,緊盯着何當歸的臉問,“小妹妹啊,你家夫人給你規定的要賣多少錢才能交差?”
“三百兩。”何當歸伸出三根春蔥般的細指。
景掌櫃的小眼睜到最大,可是還是非常小,他大聲驚呼:“三、三百兩?!這也太貴了吧?”
此時,高絕和真靜都站在何當歸身後,高絕雙手抱胸,看頭頂房樑上的一隻蜘蛛結網。真靜很心虛地揪緊了衣袖下的小手,小逸不是說過,這棺材的成本價是二百三十兩銀子麼……
何當歸攤攤手,無奈地說道:“看掌櫃你也是個識貨的人,怎麼這會子倒說起外行話來?這還不夠當初買香木的錢呢,更不要說還是揚州裕華記的張老師傅親自設計*的精品了,尋常人家誰有面子請到他?此棺的價值幾何,令人復生的功效幾何,也不是我一個小丫鬟的幾句話能說明白的。夫人讓我要多少,我就要多少罷了。”說着她站起身來,轉頭看高絕,“高大俠,茶也喝完了,咱們帶上棺材走吧,看來只好回了揚州再賣了。”
高絕從景掌櫃手下生生拔走了棺材,“咣噹”一聲扛上肩頭,兩步走出棺材鋪。何當歸跟在他後面往外走,臨出門口時轉過身,笑眯眯地揮手作別:“多謝景掌櫃你的茶,祝你財路廣開,財源滾滾,告辭嘍!”
景掌櫃剛剛跟高絕硬搶棺材,沒想到對方的力氣居然那麼大,拿棺材比拿個小木盒還輕鬆,當下把他閃了個空,差一點兒就摔個大馬趴。站穩之後,他又忙不迭地小跑着追何當歸。
何當歸臉上露出了詫異的神色,擺擺手說:“景掌櫃留步,我不過是個小丫鬟,可不敢讓你送,快請留步吧!”
景掌櫃攔住她,慌慌張張地說:“我店裡也收購上等棺!價錢好商量,我也出得起高價的!”
何當歸眨了眨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只是不說話。
景掌櫃咬咬牙,一手比個二,一手比個五,豪闊地說:“二百五!”
站在後面的真靜聞言“撲哧”一笑,見景掌櫃和何當歸一起回頭看她,嚇得她連忙捂着嘴說:“對不起,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繼續!”
何當歸抱歉地對景掌櫃說:“真對不住,我也只是個跑腿兒的,不敢做主談價格的事。我家夫人說的板上釘釘的價格,如果被我給擅自改了,那我回去後可吃罪不起。賣不成棺材,最多就算我辦事不利;減價賣了棺材,萬一我家夫人發怒,我……”
景掌櫃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勸道:“呀呀,你這小妹妹怎麼這麼軸呢?價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做了幾十年生意,還沒聽說過有談不攏的價兒呢!況且,你家夫人也是個知道行情的內行人,這一則棺材被用過一回,有個折舊費;二則你們把枕木被卸走了,我要重新選木,重新設計花樣,重新雕刻鏤花,做一個跟棺材相配的新枕木,這些都得從你們說的三百兩銀子裡刨出去。就算是你家夫人本人在這裡,也得允許我們買家議議價嘛!”
何當歸猶豫地咬住下脣,神情似乎有所鬆動。
景掌櫃一看有戲了,進一步地說道:“既然剛剛另一個小道姑師傅笑話我給的那個價不好聽,那我就給你再添十兩——二百六十兩,六六大順!行不行?”
何當歸頓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說:“這個,我也不知道啊……這樣子好了,我讓高大俠帶着棺材先住在客棧,等我回去問問我家夫人,若是她同意了,那我明天再來找你好了……”說着又要往門外走。
景掌櫃忙上前又是一欄,氣得連跺了兩下腳:“等等等等呀,呦呦,我的小姑奶奶呀!這大清早的,你這麼急慌幹什麼?要是你還嫌少的話,咱們可以再談嘛!你說你這小姑娘,連議價都不會,你家夫人怎麼會派你來啊?我店裡一個掃地的夥計,都比你會做生意!你想想,你們住客棧不也要花錢嗎?你們僱的那個大俠保鏢,多僱一天不也要多出一天的錢嗎?那兔兒鎮的客棧里人又多又雜,不是我嚇唬你,那裡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這麼貴重的東西放在那裡,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即使磕壞碰掉了一點兒皮,那也是要掉價的呀!”
何當歸眨一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歪着頭說:“掌櫃你的心地真好,竟爲我們考慮的這般周到。嗯……既然住客棧有那麼大的風險,那掌櫃你再給個價吧,只要跟我們的報價差得不多,能讓我回去交差就行。否則,我們也不敢去住客棧了,只好僱上一輛馬車,趁着天亮趕去揚州城找買家了。”
景掌櫃左手攥拳,重重搗進右手的掌心,露出一個壯士斷腕的表情:“不二價,二百七十五兩!絕對不能再高了!”
“成交。”
何當歸這次也痛快地拍板定了價,扭頭去看門外,高絕頂着一口棺材,一雙黝黯的眸子正直盯着自己瞧,滿臉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笑着招手道:“好了別杵在那裡了,快擡回來吧,等賣得了棺材,咱們好去吃早點!我請你吃豆漿油條!”
盯着眼前那個神態靈動活潑,眼底眉梢中有掩飾不住的喜色,還對自己這“殺神大將軍”呼來喝去的小丫頭,高絕心頭的滋味莫名,有質疑,有困惑,有欣賞,有相見恨晚,還有……心頭悸動。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的頭腦和膽識爲何與年齡完全不符?她還有多少不爲人知的才能?她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她會喜歡上什麼樣的男子?
她現在才十歲,已經是玉雪清顏,初有傾城之色了,再過三年五年她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絕代佳人?
高絕是皇帝的心腹愛將,常年都在御前行走,閱遍了瓊姿花貌、粉妝香錦的後宮美色。皇帝的後宮收藏了天下間多少姿容絕色的女子,卻沒有一個女子能讓高絕如此關注,不能挪移開自己的目光。那些女子不乏環肥燕瘦的,風情萬種的,弱柳扶風的,清冷孤傲的,卻沒有一個像眼前的女子那樣的,就像……就像迷霧重重之中的一輪新月。
在何當歸的催促聲中,高絕把棺材重新扛回棺材鋪。景掌櫃鑽進賬房片刻,拿着幾張銀票和五兩碎銀,樂顛顛地遞給何當歸,說:“小妹妹,你點一點,二百七十五兩!”
何當歸接下點過,收進一個土杏色錢袋裡,笑道:“齊了,那我們告辭了,景掌櫃留步吧,不用送了。”轉頭對高絕和真靜說,“事情已經辦好了,走,去市集上逛一逛,那裡全是小吃攤。”發現高絕的目光還是吸在自己臉上一樣,她好笑道,“高大人,我臉上開花啦,幹嘛這樣盯着我看?”
高絕轉身大步走出棺材鋪,負手看向路邊啄食的一隻麻雀,背對着何當歸問:“段曉樓的事,你爲什麼沒有答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