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彷如一道影子一樣,吸附在窗邊,靜靜聽着屋中一對閨蜜秉燭夜談的內容。然而,這些都不是她想聽到的東西,她唯一想聽的就是她母親的下落,聶淳究竟將母親藏到哪兒去了?可是,關筠和凌妙藝說了大半天,卻始終沒談到她最關心的這一點。她不相信關筠發現她娘“懷孕”之後,不派人跟蹤追查,留待日後作爲把柄。至於母親懷孕?這是不可能的事,母親的身子沒有懷孕的可能性,從各種意義上講。
何當歸無聲地嘆息,母親雖然是一名美人不假,可如今已經三十有三,加上早就不能生育,在自己看來,她只有絕情棄愛,自強自立纔是正途。可娘她偏偏是個軟糯米的性子,根深蒂固地認爲家裡沒有男人就撐不起一個家,所以一直以一段豆蔓藤的姿態匍匐在地上生長,等待有男子能將她撐起來。
而且抱着出嫁從夫的想法,娘一直都對何阜心存幻想,盼着那個人能有回心轉意的一天,大概是私心裡想着,不能從一而終,也要從“二”而終。知母莫若女,何當歸對孃親的這些想法都洞若觀火,雖然不贊同,也能試着去理解,每個女人都不一樣,不能要求從小就依賴慣了的孃親像自己一樣獨立。所以,假如非要給娘挑一個男人的話,何當歸屬意的人就是聶淳。
坦白說,比大俠客聶淳年長兩歲的母親,根本就配不上那個男人,從各種意義上講,用世俗的眼光去看,他們二人的差距都不小。可支持何當歸這個念頭的,就是她“預先”知道,聶淳一直到四十多歲都還是一名獨行俠,既然他註定未來是一支單筷子,而母親是另一支單筷子,湊一湊也能湊作一對。
考慮到母親再嫁聶淳,就算是第三次婚嫁了,加上不能生育,要是聶淳願意娶她,那麼只要有個簡單的儀式,走個大致的流程,對外宣傳是“納妾”也可以接受。當然,這些都是何當歸自己沒事兒亂想想出來的荒唐念頭,根本與現實情況不貼切,因爲上一次見母親,聽她話裡的隱晦意思,她還等着何阜良心發現的那一天呢。
而聶淳則是一走三年,無影無蹤,音訊杳然。再次出現時,他帶來了一個絕對的驚嚇給何當歸,他說,他和她娘在一起了,兩人沒有名分地住在同一個房檐下,過幾天沒了新鮮勁兒就要分手?
何當歸順一下耳邊的碎髮,心裡的滋味莫名,彷彿一顆心被摘走拋進濃霧中,忐忐忑忑想找回來又很怕走進那片霧中迷了路……不小心牽動了右手的傷口,火辣辣的一片痛楚,讓她恍然記起,自己原本是來尋解藥的,卻已在這裡聽了大半夜的壁角了。
只是,不知高絕那傢伙將解藥藏在哪裡?那個盛解藥的瓶子又長什麼樣子?高絕總不會白癡到在藥瓶上貼着標籤,註明“七日清解藥”吧?而他的睡房,她曾經進去過一回,裡面四壁空空,不要說箱籠和擺設,連最起碼的傢俱,包括牀都沒有。聽青兒說,高絕“押送”她從長白山到揚州的那一路上,每晚只睡房樑和麻繩,簡直帥呆了,她就是看到他一個百斤大漢在麻繩上苦苦酣睡的一幕,纔對他萌生了一點與衆不同的感覺。而何當歸自己也有印象,高絕在水商觀都是睡樹上的,有熱騰騰的軟鋪他也不喜歡睡……所以說,他到底把解藥藏在什麼見鬼的地方?
窗中傳出的兩個女聲漸漸都有了睡意,仍然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着,不再提何當歸的娘買魚和懷孕的稀罕事,轉而聊起了女子間的私房話——
關筠問:“妙藝,你跟我表兄,現在到哪一步了?他有要娶你的意思嗎?”
凌妙藝悶悶回道:“切,他肯娶,我還未必肯嫁,那個混賬的男人,從大街上隨便拉出一個都比他強,昨晚他還把窯姐兒帶回院子裡來嫖,當我是死人麼?我決定了,等過完上元燈節就回京城,嫁給家裡爲我定下的那個男人,肯定比那個姓廖的強千百倍。”
何當歸本來已走了神兒,也不打算聽下去了,此時卻聽得微微一怔,怎麼回事?凌妙藝什麼時候又跟廖之遠成一對了?廖之遠不是早已成親了嗎?聽青兒說,他娶的是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定下的一門妻子,好像女方還是陸江北的同宗表親。本來廖之遠還有點逆反心理,覺得這樣娶回家的女子太古板沒情趣了,不過等那女子一過門,廖家人沒有不豎大拇指的,連廖之遠都被女方收服了。
這些都是何當歸和青兒從旁人口中東一句西一句聽來的,青兒也在揚州呆了三年,幾乎沒回過家,也沒跟她的新嫂子相處過,不過何當歸和青兒都竊以爲,能收服廖之遠那種野馬似的性子的女人,一定不簡單。上次青兒的兄嫂來揚州看她,還是不久之前的事,據說那兩人琴瑟和諧,十分默契,怎麼一轉眼,廖之遠變成了色魔加大怪獸,還跟凌妙藝有了曖昧?
聽凌妙藝的語氣,似怨似嗔,怎麼聽都是對廖之遠有情的口吻。怎麼回事?她又不喜歡她的曉樓哥哥了?當年她做了那麼多爭風吃醋的蠢事,直到現在還將自己視爲情敵,怎麼她的情哥哥已經換了人選了?奇怪啊,她是從什麼時候改成喜歡廖之遠的?
話說回來,凌妙藝若是嫁給廖之遠當側妻,她豈不變成了青兒的嫂子?不,凌府門第高過廖府很多,凌妙藝還是嫡女,當正妻都實在委屈了凌妙藝,而廖之遠又已有了正妻了,最多也只能再娶個平妻。莫非這二人就是爲了此事鬧彆扭,刺激到了廖之遠,以至於他所過之處總是一片烏煙瘴氣?
“你可不要意氣用事呀,”關筠苦口婆心地勸凌妙藝,不過她的關切語氣在何當歸聽起來很虛僞,可她接下來的話卻很驚嚇,“你就算不爲自己考慮,也要爲你兒子考慮呀,你聽家裡人的話去嫁人成親了,那你和廖表兄的兒子要怎麼辦?”
兒子?那兩人連兒子都生了?!何當歸受驚之餘,忍不住在窗紙上點了一個小洞,透過小洞往屋裡瞧,但見屋中兩名嬌嬌女已經同榻睡下了,枕着一個枕頭,蓋着一牀被子,像在說夢話一樣眯着眼聊着天。
“那個狠心的人,他到現在都不相信兒子是他的,我有什麼辦法?”凌妙藝*地說,“那次他醉酒時滿口情話,還叫我的名字‘藝藝’‘藝藝’的,要不是他那麼癡纏,我也不會一時糊塗從了他。可他醒了之後就完全不認賬了,我養胎、生子和坐月子,他從沒去看過我一次,我早就不對那個人抱什麼希望了。誰知他現在又回頭找我,我要不是看兒子的面上,也不會再理他,之後我從凌家逃出來,一心一意來投奔他,可他倒好,我頭一天到這裡,他就左擁右抱了好幾個!”
何當歸默默聽完,又有了新發現,“藝藝”“藝藝”這四個字刺激到她的耳朵,讓她想到包括羅家大老爺二老爺在內的幾人都是喚自己“逸逸”,此時聽到個重名的人便感覺有點兒彆扭,好像別人盜用了自己的名字一樣。而她最大的一個奇異猜測就是,會不會,廖之遠喊的其實是“意意”?
“意意”是關筠的小字“寶意”中的一個字,何當歸曾聽段曉樓喚過關筠“寶意妹妹”,還曾聽青兒抱怨過幾次,說廖之遠對關筠比對她這個親妹妹還好,什麼都緊着關筠,太叫人吃味兒了。這些片段疊加起來,讓何當歸不禁大膽地猜測道,莫非,廖之遠喜歡的人其實是關筠?所以因着關筠的關係,纔對自己格外的敵意,甚至還動了殺機?
這樣想着,何當歸透過小洞看關筠的臉,平平淡淡的瞧不出什麼,還很無所謂地打了一個哈欠。嗯,於是何當歸得出結論,雖然廖之遠喜歡關筠,可關筠還是隻愛段曉樓一個,所以對廖之遠的感情不屑一顧——女人對於單思自己的男人,總是懷着一種殘忍的優越感——這是何當歸從她自己身上得出的結論。
夜色濃得化不開,潮溼的夜風更浸透了重衣,於是何當歸不再多作停留,在高宅中所有無人的屋子裡悄悄摸索了一通,卻找不到任何疑似裝着解藥的瓶瓶罐罐,高絕的家裡實在太乾淨了,彷彿剛被人打劫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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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最後一間房舍的門,入目的是滿室的狼藉,地上全都是撕碎的女子衣物,紗裙、肚兜、褻褲、錦襪……什麼都有,亂糟糟地拋了一地。何當歸皺眉後退,想起昨日來這裡時,好像廖之遠和那女子的聲音就是從這一間房裡傳出來的,這間大概是廖之遠住的客房,髒亂成這樣子,索性也別進去了,反正解藥那種珍貴的東西也不會擺在這樣的客房裡。
於是,轉身離開高宅的她,既沒看到最後一間房中角落裡的那一排小瓷瓶,自然也沒有聽到,凌妙藝和關筠的夢中最後對話——
“你兒子現在還是讓你師姐帶着嗎?”關筠問。
“嗯,孩子還在她那兒,”凌妙藝說,“不過蕭素心不算是我的師姐,她入門很早,論理我該叫她一聲師叔……對了,何當歸的娘懷孕,這麼大的醜事,你怎麼不拉出來做一做文章?”
“你怎知道,我沒拿此事做文章?”關筠打着哈欠,流淚微笑道,“不久之後,就給你看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你可要看完了全場才許離開揚州,呵呵……想到何當歸臉上的那種精彩萬分的表情,我真是開心得要放鞭炮慶祝三天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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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雨夜,羅東府,桃夭院,何當歸的閨房裡。
孟瑄服藥之後感覺好多了,精神也恢復不少,他斜倚在高高堆起的枕頭上,懶散地微笑着問:“哥,解藥從哪兒來的?你怎知我在這個地方養傷?你見過小逸嗎?她出去兩天不見人了,我真想她,可出去找她又怕她回來見不着我要着急。”
“何當歸?沒見過。”孟瑛搖頭道,“你會跑去哪兒藏起來,我不用猜都能知道,只是我沒想到何當歸居然肯收留你,還讓你睡她的牀。”
孟瑄幸福一笑,默默出了一會兒神,回神後仍是問:“解藥究竟是從哪兒來的?是你找來的嗎?”
“不是我,”孟瑛平靜地告訴他,“是一名女子冒着生命危險從那些人手中奪來的,你可要心懷感激,好好謝她纔是。”
“嗯?是誰啊?”孟瑄歪頭。
“是素娘,是她爲你搶到了解藥。”孟瑛直盯着孟瑄說,“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好女子,唔,你是不是早就已經打算娶她了?那我去幫你跟娘說說,就娶她當側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