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珠呆呆地望着彷彿從天而降的何當歸,反應慢一拍地讓開了堵着的山路。
她走到何當歸身邊握住對方的手,感激之情溢滿心頭。雖然真術等七人平時惡行惡言,與自己也多有口角爭執,可她們之中最大的才十九歲,從小就跟在太塵身邊纔會把太塵的脾氣學了個十足。如果找個好人家當幾年丫鬟,磨一磨身上的浮躁氣,將來未必沒有好歸宿。
程婆子和武婆子裝好銀子,笑吟吟地告別了二人,推着車子下山了。真珠握緊何當歸的手,想道謝卻不知從何開口。
昨天夜裡,水商觀遭逢了大難,差點就全軍覆沒。當時真珠想到,錦衣衛中的段公子明顯對何當歸不同一般,如果何當歸去爲道觀求情,段公子起碼能聽她說幾句話。於是真珠派了懷問去找何當歸,心中其實也只抱着一分希望。沒想到何當歸竟真的說動了錦衣衛,讓他們只抓了太塵師徒三人,沒有牽連一個無辜,跟以往錦衣衛的作風大相徑庭。如今,何當歸又爲幾個素不相識的道姑出頭,還墊付了五十兩銀子……
何當歸眨眨眼睛,笑道:“姐姐不用眼淚汪汪的看着我,第一我是在幫你,不是幫她們,我可沒有姐姐那副好心腸,見人就救;第二,我是慷他人之慨,銀子是段公子的。段公子,你出來吧!”
話音剛落,段曉樓從右邊的樹上跳下來,笑盈盈地看何當歸,問:“何小姐的風寒可好些了嗎?這件披風還合身嗎?”
何當歸垂眸回答:“非常好,多謝關心。”
今天早晨天沒亮的時候,何當歸從零零碎碎的夢裡醒過來,一睜開眼睛,她就從窗戶縫裡瞧見段曉樓站在院子中央,手裡抱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
匆匆理妝後,她走出去問段曉樓有何貴幹。段曉樓抖開包袱,亮出了幾件披風、毛斗篷和幾套同色的衣裙,笑眯眯地說想用這些東西把那個黑麪神的黑斗篷贖回去。何當歸只一眼就看出來,那衣物與自己的身量相符,顏色也相宜。
雖然不想無緣無故的受人恩惠,但看着段曉樓亮晶晶的眼睛和凍紅的鼻尖,拒絕的話滾在舌邊又咽了回去,默默接過他手裡的包袱。細想一下,自己和他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交集也僅限於在道觀裡的這寥寥數日。大概是他看自己十分可憐,所以就施捨些關懷吧。
之後,何當歸挑出一套衣裙換上,繫了件披風,想去苦喬院找太息商量一件事。走了幾步就看見真珠鬼鬼祟祟地往山下跑去,然後就瞧見了程婆子索錢的那一幕。正在想辦法給真珠解圍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身後拍了她一下,何當歸回頭一看,來人正是段曉樓。他也看見了何當歸跟在真珠後面,於是也跟過來。
真珠感激道:“多謝段相公熱心幫忙,只是不敢讓你破費,銀子算我借的,稍後奉還,請你萬勿推辭。”
不等段曉樓說話,何當歸笑了一聲,說:“等一等,這種冤枉錢,誰都不用出。”
真珠和段曉樓不解地看何當歸,只見她妙目流光,望着段曉樓說:“此事還要讓段公子走一趟。”
※※※
何當歸和真珠二人剛進山門,懷問就迎上來,焦急地說:“大師姐,你快去看看,師父用拂塵追着真明打呢。”
真珠皺眉:“怎麼回事?快說清楚!”
“師父讓真明去收拾藥廬,真明與真恭一向要好,見真恭被師父打發了心裡就憋着一口氣,當場回了句‘我可沒那理藥的本事,找有本事的去吧’,師父大爲光火,說要治死那些腦後有反骨的叛徒!”
何當歸勸道:“莫慌,錦衣衛就在她家後院住着,借她個膽子她也不敢殺人,頂多是嚇唬嚇唬罷了,先過去看看情況再說吧。”
真珠點頭,想一想又說:“妹妹你先回東廂,我去勸勸師父。”太善有個血衝頭的毛病,一旦火氣上來了,誰也不放在眼裡,逮住誰就打誰,真珠深恐會驚了柔弱的何妹妹,所以不讓她去。
何當歸微笑:“那姐姐當心一點,我先去了。”說罷卻不回東廂,反往山門外走。
真珠雖然奇怪,當下也顧不上別的,徑直往前院趕去。一進去就見真明坐在地上哭,雙手護着頭,手心朝向太善的那條銅柄拂塵,掌心被打的血糊糊的。
真珠剛忙拉住太善的袖子,苦苦規勸:“師父何苦爲了一個小孩子的瘋話動氣,仔細氣壞了身子。你的腰疼病不是又犯了麼,何苦拿個這麼重的拂塵,真明有什麼錯的地方,要打要罰也合該徒弟來替你打啊!”
太善用手扶着腰,冷笑:“你心裡只怕也恨着我吧,怪我對付真恭她們的手段太狠毒!”
真珠強笑道:“師父誤會徒弟了,今天是您新上任的第一日,我只是想圖個喜慶和順,底下的弟子們心裡順服了,辦事的時候也會多用點心。”
太善不僅沒消火,反而更加暴怒:“你是說——現在沒有人服老孃?”
真珠額頭冒汗,想要自圓其說,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許多道姑慌慌張張地從院裡跑進屋裡。太善忙問她們:“又怎麼啦?”不會是錦衣衛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又來抓人吧?
一個道姑驚魂甫定,說:“剛纔來了一羣烏鴉,還過來啄我們的衣服!”
“烏鴉?”太善皺眉,“烏鴉從來都是在山上的野林子裡找食,無緣無故地幹嘛來襲擊人?”
道姑們也答不上來,紛紛把衣服上的污跡、毛邊和破線頭給太善看。經過這樣一番折騰,太善的火氣也跑爪哇國去了。況且衆人現在都在這裡吵吵嚷嚷的,萬一引來那些錦衣衛,搞不好會抓她一個現行。
真珠察言觀色,看太善有息事寧人的意思,連忙衝着角落裡的真明喝到:“師父慈悲,不與你這小孩兒計較,還不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以後仔細着點!”
真明瞄了太善一眼,見她沒有出聲反駁,連忙爬起來跑了。真珠讓“避難”的道姑們去耳房候着,轉頭又給太善倒了一碗葡萄酪。
太善拿起來喝了一氣,放下碗瞪了真珠一眼,沒好氣地說:“現在藥廬和丹房是我的管轄範圍了,我怕再有太塵的那種醜事發生,一心想要好好整頓整頓藥廬。可剛纔我去看了一回,那裡比狗窩還亂,藥材全混在一起亂了套。我就想着,讓幾個姑子找出太塵的那堆破醫書,再比對着書上的圖畫,按着藥櫃上的標籤把藥理一理。可那些霸道的官爺們之前爲了找賬本,把醫書也撕得亂七八糟,光拼書也要拼個十幾天。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真珠想想說:“要不我下山去找個藥廬,僱一兩個能辨識藥材的學徒,上咱道觀來打半月的短工?”
太善眼睛一鼓:“誰出錢!你出錢嗎?道觀被罰了半年不能做生意,道場錢香火錢一文都見不着,就是放高利貸的買賣也要收斂上幾個月,所有的姑子都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哪有閒錢去僱小工?孃的,太塵那個殺千刀的!而且自從你僱來那個廚子劉老九,常有幾個不安分的塗脂抹粉跑去廚房廝混,還打量着老孃是瞎子!劉老九再在水商觀裡炒兩個月菜,觀裡一半兒的姑子都是大肚子了!老孃早說過了,水商觀裡住的都是母的,招進來一個公的就招來一個禍害!”
真珠低頭不敢出聲,想了一會兒又說:“其實,有個現成的人選,徒弟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還賣什麼關子,快說快說!”太善急了。
真珠道:“東廂的何小姐,可不就是醫藥世家裡出來的麼?前些日子我跟她攀談,發現她十分知醫理,對藥材更是熟悉。不如咱們請她給梳理梳理,也強過我們在這裡‘看圖認藥’,全部都一摸黑。畢竟藥材又不是飯食,萬一讓那些不懂藥的人胡亂放錯了,可是要吃死人的。”
太善心裡立刻被說動了,可轉念一想又搖頭道:“呦,哪個敢指使她做事?她現在是咱們道觀的大恩人,當成仙姑拜她還來不及,誰敢讓她打雜?況且那個長相俊美的官爺也瞧上了她,整日裡五迷三道神魂不授的,只圍着她的左右打轉。我這邊使喚了她,那邊官爺就心疼了,給我安個‘不敬官眷’的罪名,老孃豈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師父多慮了,何小姐爲人十分熱心,肯定樂意幫這個忙。”真珠建議道,“而且之前太塵拖延着不給她抓藥,以至她的身子到現在還沒大好。不如咱們對外說,把藥廬送何小姐用兩天,讓她自己給自己配藥,再請她順便幫咱們理一理藥,如何?”
太善終於滿意地笑了,點頭贊同道:“如此甚好,咱們也是爲她着想!你親自去跟她說說道理,好叫她心懷感激地給咱們辦事。”真珠應聲退下,剛走出院子就見何當歸俏生生地立在外面。
“寒鴉不食人間愁,也學浪子戲紅顏,”何當歸挑了挑眉,“你師父的火氣,已經消了麼?”
真珠微笑:“我說那些烏鴉來的非常湊巧,原來你下的一場及時雨。不過這真是奇事,烏鴉怎麼願意幫這個忙的,它們又聽不懂人話!”
何當歸輕描淡寫道:“剛纔給它們吃了點好東西,買通了它們。姐姐這是要上哪兒去?”真珠把與太善的一番對話講給她聽,何當歸輕笑一聲,應承下來,“太善師太既有吩咐,小女子安敢不從?理藥只是順手爲之的小事,眼下我還真真急需配上幾劑藥,多謝姐姐舉薦我。”
真珠拍拍她的頭,感嘆:“看見像你這樣冰雪聰明的小人兒,誰不想多疼疼你?而且這次你說反了,是你幫了我大忙,應該我謝你纔對。對了,段相公回來了嗎?”
“還沒有,”何當歸寬慰她道,“這點芝麻大的事對他而言不算什麼,姐姐不用掛在心上,保準萬無一失的。”
真珠調笑她:“哦?這麼說,你們彼此已經很熟悉了?”
何當歸顧左右而言他:“走,去藥廬瞧瞧情況……我看這樣好了,前兩日理藥,我只要真靜幫忙就夠了,人多了反而礙手礙腳幫倒忙。第三日把抽屜入櫃、打掃清潔的時候,姐姐再遣幾個道姑來搭把手。把藥廬還原成大致的原狀之後,我可就不多管了,我這邊還有幾件事要費心呢。”
真珠有些奇怪,忙問:“什麼事情,可有需要我的地方?”
何當歸神秘地豎起食指:“需要姐姐是肯定的,不過卻不用你費心,到了恰當的時機,姐姐只要應一聲就行了。”真珠再想問,她就什麼也不肯透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