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川穀還是覺得可疑,再次質疑道:“芠三婆那種老傢伙,就連我也能隨手捉到七八個,而他們一羣大男人拿着刀槍棍棒追了半天,從屋裡追到屋外,又追去花園,最後竟然被她跑了,這話說破天也沒人相信吧?”
莫怪他這一次會生出諸多疑心來,過了年他就三十八歲了,唯一的兒子還沒出世就註定要當傻子,他至少應該把元兇給揪出來吧?其實,他倒真心希望,此事是外甥女何當歸做下的,而不是他的賢妻孫氏。前者是他同父異母的四妹的一個拖油瓶,是死是活,是好是賴,都無關緊要;後者卻是他曾經愛過,現在也離不開的親人一般的妻子。
孫氏滿心不耐煩,若不是顧及着老太太也在場,她真想立刻甩手離去,反正何當歸現在已經是瀕死的人了,本來還想留着慢慢折磨,這樣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於是,孫氏興味索然地應付着說:“我又沒參與追捕那個芠三婆,我怎知道她使了什麼手段逃走了?你去問他們呀,”她一指下面的兩個護院,皮笑肉不笑地說,“他們纔是‘目擊者’,你要‘破案’就去找他們吧。”
羅川穀不滿道:“他們都是丁熔家的喊來的人,你剛纔也瞧見了,他們兩個一直在漫天扯謊,打量着我好糊弄呢,我能從他們口中問出什麼。”他現在真的很想知道,孫氏有沒有害他的孩子——她不是非常大度嗎,兒子生出來也是她的庶子,難道她不想抱個兒子嗎?
孫氏嗤笑:“哼,既然你覺得他們沒說實話,那你將他們關起來,綁起來,上家法,上大刑呀!嚴刑逼問真相呀!”
老太太咳嗽一聲,不悅地掃一眼孫氏:“二兒媳婦,當着客人和外院的兵丁,這裡還有一屋子丫鬟,你們兩個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兩口子拌嘴什麼時候不能拌,非拿到現在這個場合來說,看,逸姐兒身上的鎖還沒解決呢!”潛臺詞是在說,二兒媳婦你今天這是犯了什麼毛病,川穀他是個大爺們,憑你們夫妻在房裡怎麼排大小,在外人面前,你怎可駁了他的面子!
孫氏也驚了一下,回過神來,是自己太忘形了,怎麼當着羅川穀他孃的面,擠兌起羅川穀來了!兒子再草包再窩囊,他老孃也照樣心疼他!哼,都怪她剛纔一不小心想到了何敬先,纔會升起這麼大的火氣,忘了這羅東府裡最大的人是老太太,其次是羅川穀,最後纔是她。
看着堂下被石鎖銬着的何當歸,孫氏心中生出一些不屑,搞了三年都沒搞死她,還以爲她繼承了何敬先天性中的陰險狡詐,狡兔三窟,自己還很有興致想跟她鬥一鬥,沒想到這一次她這麼不經搞,自己的招數還沒出完呢,她就已經半死不活了,真是無趣。
不過,何當歸也算一個難得的硬揹人物了,要知道,羅川穀那羣美妾,有的還是窯子裡調教出來的,從小就在陰謀詭計滋生的複雜環境中求生,連那樣的小妾都吃不住自己三五招,而何當歸一個尚未及笄的小丫頭,竟可以在自己的鐵腕下平平安安長到這麼大,不愧是流着何敬先的血的野丫頭。尤其過去這一年裡,有幾次自己是真的用盡全力想弄死她,可這丫頭卻好像有如神助一般,倒也未見她有多麼機智,可卻每次都能化險爲夷,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雖然捱了老太太一通數落,甚至還受到老太太的一些懷疑,但是看着何當歸那副垂死掙扎的樣子,她的心就像被浸在蜜糖罐兒中一般……
突然間,側躺在地上的何當歸“垂死掙扎”了兩下,頂着個大石鎖又直起了身子,她在地毯上盤膝而坐,笑嘻嘻地衝堂上三個人告罪道:“抱歉,剛纔頂累了所以躺下歇了口氣,現在覺得好多了,那我再多頂一會兒吧。老祖宗容稟,逸兒有幾句話想說。”
老太太懷疑這已經是外孫女的迴光返照了,不由焦急道:“別頂了,別頂了!你有什麼話就躺着說吧?”真是一場無妄之災,早知剛纔就不給她戴鎖了,沒想到那副鎖竟然能要人性命,更沒想到那個持有鑰匙的告密婆子突然不知所蹤了。
何當歸衝着臉色不大好看的孫氏眨巴了兩下眼睛,從善如流地重新躺下去,餘光正好看到一身銀灰的關墨,於是她跟他打招呼道:“關二公子,你還沒走呢。”不等對方答話,她古琴般清靈的笑聲響起,“臉皮厚的人我見過不少,可是像公子您這樣的極品,掰着手指數,你能進前三。”
關墨臉色驟然變黑,也笑道:“妹妹你若還有力氣,就留着氣等鎖匠來救你吧,你這樣愛開玩笑,小心等不到鎖匠來了。”
何當歸微微晃一晃小腦袋,換了個稍舒服點的姿勢,慢條斯理地說道:“老祖宗,我猜着事情應該是這樣的——其實我也是剛想通的,就像二舅母說的那樣,戴上石鎖真是有助思考——半年前,二公子給某小姐寫過一封情書,不想錯遞到我的手上,而青兒不知爲何物,打開瞧了一下,又唸了兩句,讓二公子失了面子。從那以後,我就將二公子得罪死了,只是沒想到他一個大男人,比我高兩三個頭,心眼兒卻比針孔還細還小,呵呵。”
關墨笑得露出一排上牙:“妹妹言重了,你不是被毒蟲咬到了哪裡,毒侵入腦了吧?”
“只因爲上個月,書院有人重提這樁舊事,讓他又念起舊怨來,”何當歸不贊同地搖搖頭,“第二天就攛掇了關家大夫人來向老太太提親,只是爲了這麼小的過節,就要用婚嫁作爲報復,這種人我是萬萬不敢嫁的。老祖宗,盼您對這門親事重新考慮,否則我出了羅家的門,可就沒命回來給老祖宗磕頭了。”
“此話當真?”老太太蹙眉看向外孫女,可是隻看到一個纖巧的髮髻頂;再看向關墨,他死死盯着外孫女的方向,那目光果然有幾分怨毒之色。
何當歸鄭重其事地對着脖子上的石鎖點一下頭,說:“不敢欺瞞老祖宗,羅關兩家雖是世交,關二公子又是大房的嫡子,按說我不該當衆揭他的短,可是龍生九子子子不同,關大公子心胸豁達,卻不能保證下面的每一個都是如此。本來關二公子的人品和心胸跟我沒多少關係,不過我聽剛纔那黑臉婆婆說這個石鎖一沾就死,我想着自己大概也命不長久了,所以忍不住想把一輩子攢的話說出來,反正我是沒有下半輩子可活的人了。”說着,象徵性地啜泣兩聲。
老太太和聲斥曰:“不胡說,小娃兒哪能把死掛在嘴上,等天不亮時我就讓人把鎖匠請來,等你養好傷再慢慢說吧。”
關墨劍眉湊緊,生怕她講出三妹關筠被退婚之事,畢竟此事在揚州還是絕密,段家不欲讓關筠難堪,就沒有對外公開,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答應嚴守秘密;而關家一心想着重新續親,更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此事。可看何當歸的態度和反應,他總覺得她是知道此事的,難道是段曉樓當成喜訊告訴她的,難道說她現在跟段曉樓還有來往嗎?可惡,絕對不能讓她宣傳出來,讓別人來看關家和三妹的笑話!
“何妹妹,你可要想清楚再說,”關墨以溫柔的聲音規勸道,“就算你一時灰心,失去生念,可你畢竟還有一位‘母親’……她可不能沒有你。再說了,你自交代你的生平,何必拉扯到別人的家事上來呢?”
何當歸亦含笑道:“關公子莫怕,我正是在回憶我自己的生平啊,我十歲住進桃夭院,彼時桃夭院比較冷清,連個負責掃花葬花的丫鬟都沒有。直到一年前,家裡分配新來的丫鬟,有一個據說是手腳出奇的笨,二姐和四妹瞧不上眼,攆來攆去就攆到了我院子裡。我打眼一瞧,嗬,好清秀的一個小姑娘,再一看她做的活計,整整齊齊漂漂亮亮,人家哪裡笨啦?”
關墨雙眸暗沉,低喝曰:“你亂扯這些做什麼,還是留些力氣等鎖匠吧。”
何當歸自顧自地說道:“自從我院子裡有了這位叫姝琴的姑娘,我跟二公子見面就頻密多了,不只去關府總能碰到二公子,在自己家溜達個花園能看見公子的身影,就連逛大街也能巧遇,呵呵,二公子您還真是記仇。今天我們羅府這一樁家務事,也是姝琴姑娘講給公子聽的吧?所以你突然跑到羅府來橫插一腳,不管花姨娘之事與我有無關係,都先給我入個罪再說,究其原因,竟只是爲了一樁半年前的舊怨,二公子您也忒小心眼了吧。”
關墨有口難辯,既不能說並非爲了情書被公開之事,而是爲了幫妹妹清除情敵,也不能道出,其實清除情敵的辦法還有很多,可他就是想把這個“妹妹的情敵”收在身邊,天天觀賞,日日折磨。不過,關墨還可以選擇推諉不認:“什麼輸琴、贏琴的?我不認得這個人,也從不曾聽過這個名字,不信的話可以將她叫出來對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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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當歸哀慼地嘆一口氣,搖頭嘆道:“抱歉,恐怕這位姝琴不能來跟公子對質了,她剛剛出了點事。”
關墨狐疑地保持沉默,他接到姝琴飛鴿傳書就騎馬趕往羅家,比乘車的何當歸快了近半個時辰,但是到正堂卻比何當歸晚了一些。這中間一段時間裡,他都跟姝琴在一起,“親眼和親手”確認過她非常好。姝琴能出什麼事呢,又有什麼事是一直在正堂受刑的何當歸知道,而自己不知道的呢?
關墨當即決定,不必理會何當歸的話,她在詐自己呢。
何當歸突然努力地彎曲脖子,衝門口的槐花笑道:“槐花,姝琴姑娘小產之後感覺怎麼樣了?吃了藥廬的草頭方,精神有沒有好一點?”
槐花抱着一牀被子走進來,把地上的何當歸仔細包裹起來,一邊給她掖被角,一邊沒好氣地冷哼道:“小姐~~你居然還稱呼她爲‘姑娘’,不過就是一個行爲浪蕩的賤婢而已,小姐您還沒做主把她配小廝,她就已耐不住了,不知是找上了誰,偷人懷上了個野種!如今那野種流掉了,算是遭報應了吧,哼哼。”
驟然被被溫暖和馨香包圍,何當歸舒服地半合上眼睛,微微嘆息道:“原本我瞧着她是個人才,想着哪天她不喜歡掃落花了,就調她來屋裡,保管我幾件箱籠的鑰匙。後來得知她有了身孕,又見她衣飾不俗,還穿着關家織造坊精製的雪鍛中衣,以爲她的情郎身份不同一般……看來是我猜錯了,真是慚愧,冤枉了關二公子,真是抱歉。”
槐花幫何當歸把碎髮順到耳後,讓她看起來精神了不少,槐花笑問:“那小姐打算怎麼處理這個賤婢?”
“還能怎麼處理?”何當歸怪聲道,“當然是按着‘羅家家法’的條款來辦嘍,咱們桃夭院的刑具,自從上次被你刷洗乾淨之後,一直還沒用過呢,那些鐵鏈也要重新上上油了,你看人家二舅母屋裡的那一套,都磨得閃閃發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