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射?這個當然不選啦!”老太太苦惱道,“樂理?逸姐兒雖然會彈琴,可是樂理課也得捧着樂理史的書籍讀吧?實不相瞞,我們逸姐兒小時候光忙着學琴棋舞樂了,家裡還未及教她認字呢,老身是打算着讓她進了書院先報個女紅女德和禮儀課,再慢慢學認字,反正女子學院的課程寬鬆,什麼程度的孩子去念書都不怕落下,呀!對了,我家瓊姐兒是要讀樂理課的,她彈琴彈得可棒了,”說着一指在大廳中央的古琴之前落座的羅白瓊,開懷笑道,“世子你聽聽吧!”
何當歸滿腹疑惑,細細地觀察段曉樓的側臉,他不認得曾追捕過的那個孟瑄,也不認得自己,莫非是失憶了?還是故意裝作不認識她?可是,爲什麼呢?兩人在水商觀曾碰見過一次,也不是什麼不足爲外人道的秘密,講出來又何妨。
這一廂,何當歸直盯着段曉樓看的時候,那一廂對方也偏頭看向她,友善一笑道:“沒關係,我聽院長說,女子學院的不少小姐們對於筆墨一項都不大在行,逸小姐進了書院可以從頭學起。”不但眼神是陌生的,連那兩扇纖長的羽睫,在她的逼視之下都沒有一絲的顫動,如果真是裝的,那他的演技也太好了吧。
此時堂下響起了羅白瓊的琴聲,何當歸側耳聽了片刻,暗道,真是一把好古琴(插在了牛糞上)。旁邊的關白趁機問候何當歸的身體狀況,並又一次向何當歸道歉;何當歸也依樣畫葫蘆,問候了關白紅鬃馬的身體狀況,並向那匹馬道歉。段曉樓正跟老太太誇讚瓊小姐的琴彈得好,這番對話引起了他的注意,於是他扭頭來問關白上一次發生了什麼事,於是關白就如此這般的跟他簡略說了一下。
既然已跟客人見禮完畢了,何當歸就打算撤退,發現主道正中央橫着一個撫琴的羅白瓊,所以就改走列席後方的狹窄過道,徑直往大殿門口走去,彭漸又跳出來攔她:“三妹妹你去哪兒啊?你要退席了嗎?”
何當歸微笑道:“老祖宗沒發話,我怎敢退席?我回我自己的座位啊。”說完繞過彭漸,到大殿門口的那張末座坐下,老老實實的喝茶聽曲子。茶,還是剛纔那一杯甜膩的紅果茶,如今尚有一些餘溫,喝到肚子裡也不至於寒了胃,涼了心。
這時候,羅白瓊突然改彈了一首《蘭芊蝶》,含情脈脈的眼波不停地往彭時的臉上投去。彭時心中一陣着惱,《蘭芊蝶》是當年父親追求母親的時候彈的曲子,這女人是從哪裡得知此事的?竟然還當衆彈出來,彈得又這般難聽。
然後,彭時發現弟弟盯着末座的何當歸直瞧,於是他也跟着望過去,想了一下後,彭時突然隔着半個大殿揚聲道:“三妹妹!既然那種果茶是你*的,不如就由你親自爲我們衝一泡吧!剛剛那一口茶湯實在難喝的緊,至今仍堵在胸口呢!”
琴聲隨着彭時的話音戛然而止,羅白瓊一雙細長的美眸立即流出了不可置信的淚,先是去看神色冰冷的彭時,得不到他的迴應,又轉頭去瞪何當歸。可是何當歸此刻正埋着頭喝茶,所以羅白瓊只瞪到了她的腦門,不能把滿腔的怒火傳達出去,於是羅白瓊又看向老太太,用眼神向她求助。
自從琴聲停止之後,大殿上就異乎尋常的安靜,埋頭吃飯的保定伯和眯着眼假寐的孟瑄,以及正在談話的老太太、段曉樓、關白和關筠都看過來。老太太滿以爲此事已經揭過去了,沒想到又被人翻出來講,收到羅白瓊的求助信號後,老太太立刻也是把眼神丟向何當歸,想讓她出來打個圓場,說幾句“此茶是我和二姐姐一同做的”之類的話。遺憾的是,何當歸此刻坐的太遠,老太太剛纔敬酒時多喝了兩杯此刻有些眼花,隱約只能瞧見遠處的外孫女埋着個頭,連丟了幾個眼神兒都只丟在她的腦門上。
鞭長莫及的老太太無可奈何了,只好自己開口給孫女解圍道:“老身記得瓊姐兒以前也送來過她*的果茶,可能是剛纔丫鬟們拿錯了吧,呵呵呵……”又不敢過分讚美那個莫須有的果茶,怕引來客人們的興趣,要求品嚐瓊姐兒的茶……然後老太太靈機一動,隔着整個大殿衝何當歸喊道:“逸姐兒,你快來給客人們泡一壺你的那個紅果茶,用你的秘製沖泡之法!”
何當歸聞言,慢吞吞地擡起頭來,好心地建議道:“老祖宗,客人們都在用膳,不如等膳後再用茶?”給她一點時間改良一下紅果茶吧,現在那個茶,神仙也難泡出原味兒。
“紅果茶?”關三小姐關筠微微一笑,頗感興趣道,“我從未喝過,聽名兒倒挺新鮮的,何小姐就爲我們泡一壺吧!”
孟瑄也突然出聲附和:“我也想嚐嚐‘正確方法’泡出來的茶。”
老太太立刻讓人撤去了琴桌,在原地擺了一張茶案,又吩咐甘草把那套雪瓷茶具和三小姐的那罐茶都速速取來。衆望所歸的何當歸不得不從座位上站起來,徐徐往茶案邊走去。
不意間對上孟瑄眼中的一抹譏諷,何當歸暗暗咬牙,見他鬼的“正確方法”,早知如此自己剛纔就告乏退場了,若不是想多觀察一下段曉樓的失憶症她也不會留到現在,以致被該死的彭時拉出來當搶使,打跑了羅白瓊,將自己架上臺。
怎麼辦?是要展示自己那“一鳴驚人”的茶藝,還是要攤一攤手對老太太和衆賓客們說,剛纔我是逗你們玩的,其實那個茶就是做壞了!
何當歸的腦中高速運轉,思考着各種應對之策,甚至希望突然發生點兒什麼事故,將此事給衝到一邊去纔好,可就算晴天霹下來一個雷,也不可能打穿了房頂,打走這個該死的茶案吧。她的茶藝雖然能見人,可那一罐子紅果茶就是不能見人啊!蟬衣啊蟬衣,瞧瞧你給我惹的麻煩!
“老太太不好了,老太太出事了!”欣榮殿外傳來聲聲呼喚。
何當歸驚喜地回過頭,覺得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心想事成吧。她極目朝大殿外眺望,李九光家的遠遠地往這邊跑過來,口中高呼“老太太壞事了”。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前世曾往何當歸的頭上吐過一口痰,還經常跑去西跨院偷東西,不過眼下這種情形裡,這樣一個惡僕婦的形象也變得可愛起來,何當歸滿懷期待地看着她,說吧說吧,出了什麼壞事?說的越嚴重越好。
看着李九光家的氣喘吁吁地跑進大殿,若不是當着衆位貴客的面,湯嬤嬤幾乎想要上去扇她兩下,呸呸呸,什麼叫老太太壞事了?不只詛咒老太太,還驚擾到了貴客!什麼天大的事要跑到這樣的場合上來大呼小叫?又不是半夜失火,逢集抄家!
“老太太啊,抄……抄家的來了!”李九光家的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好多官兵……開始的時候全堵在咱們家的大門口,後來竟把咱們家裡三重外三重的給圍起來了……手裡又是刀又是矛又是盾牌的,可嚇人着呢!”
何當歸聞言微微挑眉,雖然自己巴望着來點事兒,可這件事來得也太勁爆了吧,官府抄家竟然抄到羅府來了?呵呵呵,是哪一種抄家呢?抄家搜查反書?抄家滅門?滿門抄斬?
湯嬤嬤驚叫道:“你胡說什麼?這種事其實能亂說的!”
老太太慘白着一張臉從主位上走下來,嘴脣都有些哆嗦了:“那些官兵們可有說明原因?我羅家世受天恩,可從沒幹過什麼犯法的事兒啊!”李九光家的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氣得老太太跺腳。
孟家父子對視一眼沒有說話;彭漸張口想說什麼卻被彭時拉住了;關家兄妹緊張地站到了一起,甚至往側門的方向挪動了一些,似乎想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樣子;羅白瓊哪裡見過這種場面,低低嗚咽了兩聲,見沒有人來勸解,漸漸就真的哭了起來。何當歸本來站在殿中央的茶案之前,眼見這茶泡不成了,她就近找了個位子坐下,看見桌上有一盤白芝麻酥糖,於是悄悄拈起一個丟進嘴裡。
無論如何,對官府抄家這件事,她都持絕對懷疑的態度,羅家樹大根深,又是揚州望族,揚州的地方官員,就算是揚州知府也不敢輕動羅家之人,更不要說直接上門抄家了。老太太年輕時也是精明幹練的強勢女子,其實只要稍微冷靜一下定然能想通這一點,大概是因爲人老之後就變得膽小怕事了吧,再加上家裡最近動不動就出點事,老太太真是有點兒草木皆兵了。掰着手指數,羅家有二十多房近三百餘口人,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只要羅水生他們那一脈的那些硬揹人物還沒死,就沒人能撼動羅家,能掀翻羅家的只有當今皇上。
雖然皇上朱元璋晚年嗜殺不假,錦衣衛、東西廠宦官有生殺予奪和先斬後奏的權利也不假,可他們殺的都是貪官、權臣和不聽皇上話的人。老太爺這一脈的羅東府、羅西府和京城羅府如今人才凋零,最有本事的京城羅府的羅杜鬆也只是個太醫院御醫,羅杜鬆的兩個女婿彭浩廣和伍臨在朝中雖有名望,不過也是不掌權的文官,都礙不着皇上他老人家的眼。而羅東府裡面,更是一羣只會在家裡吹鬍子瞪眼的沒用男人,想讓皇上百忙之中抽空來殺他們?做他們的春秋大夢去吧。
何當歸一邊在心裡這樣分析着,一邊又悄悄拈起一個酥糖含進嘴裡。
大殿之上的人各懷心事,沒人有心情去看別人,不過孟瑄卻一直在暗暗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因此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呵,世上竟還有這般有趣的女子,外祖家裡出事,她處變不驚也就罷了,怎麼他覺着她還有點兒幸災樂禍的意思呢?那羅老太君的孫女和外孫女坐的距離不算遠,前者梨花帶雨,後者偷偷吃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羅家怎會教出反差如此大的兩個女兒。
看到老太太又急又氣又六神無主的樣子,段曉樓突然站起來說:“老太君莫急,此事聽着蹊蹺,未必是真的,況且就算官府真的來辦案,帶着兵器帶着盾牌做什麼呢?又不是上戰場打仗。晚輩與揚州知府韓扉相熟,想來搜查羅府這樣的大事,沒他的許可是絕對辦不到的,情況究竟何若,待我先去一探究竟好了!”
老太太越聽越安心,漸漸也鎮靜下來,感激地點頭道:“那就拜託世子你了!”
“誰在那裡?!”何當歸突然冷喝了一聲,見所有人都看向她,於是她指着欣榮殿上方的氣窗說,“剛纔有人趴在那裡偷聽!”
衆人聞言變色,段曉樓則是二話不說沖天而起,像離弦的箭一樣射出氣窗,殿中的那些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片刻之後,段曉樓跳回來說:“我查探過了,屋頂沒有人,大殿的四周也沒有一個人影。”
羅白瓊發出一聲嗤笑,瞪着何當歸說:“本來大家就已經忐忑不安了,你還在這裡胡說八道妖言惑衆,天下哪有爲了偷聽而專門爬屋頂的人!就算要偷聽,也應該趴在那樣的窗戶上偷聽……呀!”羅白瓊突然一聲尖叫,指着一個鏤花的烏木窗櫺,怖然道,“那裡有個人!”衆人扭頭去看時,那窗櫺空空蕩蕩的什麼人都沒有,於是又同時回頭看羅白瓊,羅白瓊立刻急了,“剛纔那裡真的有個人!你們快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