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睜大眼睛去看蟬衣指的偏堂,向來都是聽某某人說“我看見過鬼”,生平還是頭一遭聽說“快瞧,那裡有個鬼”!
何當歸也詫異到了極點,迅速地轉頭望過去,可是她只望了一眼就立即舉手敲了一下蟬衣的腦殼,放聲責備道:“你這小妮子胡說什麼呢?還不快去給大姐賠罪!居然說大姐是鬼,回頭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原來那隻顯了形的“鬼”不是別人,而是羅家大小姐羅白英。何當歸深知羅白英的脾氣又冷又硬,向來不受惡言,怕蟬衣這樣講羅白英會受到什麼處罰,所以立意要先一步將處罰的執行權搶到手。可是話說回來,就算是熟識着羅白英的人,此刻乍一見到她這副白衣裸足、長髮覆面、周身滴水的樣子,又無聲地站在偏堂一個黑黢黢的角落上,十有八九也會被唬上一跳的。
湯嬤嬤低呼一聲,小跑着上前圍着羅白英轉了兩圈,想扶她卻不知從何下手,焦急地詢問道:“大小姐您怎麼在這裡?您這是怎麼了,天這樣冷怎麼只穿一件單薄的中衣?你這身上的是……”
“剛纔聽說老祖宗已經回府了,因我有急事求見,就趁夜往聽竹院這邊來。”
溼淋淋的羅白英開口說話了,其聲音給人一種黯啞而無甚語調的感覺,彷彿是從一個歷經滄桑的五旬老嫗的口中流淌出來的,跟她二十多歲的清麗容顏形成強烈的反差,讓頭一次聽到她說話的蟬衣又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羅白英擡手撩開了貼在臉上的溼發,兩三條綠瑩瑩的水藻和一團稀巴巴的污泥,隨着她的動作掉落在地上。她的容貌只有中上之屬,不像羅白前那樣承繼了大老爺的好皮囊,羅白英的下巴比較尖長,一眼望上去有些違和,讓人感覺這是她容顏上的一線瑕疵。不過她卻生了一雙吊梢的丹鳳眼,多數人管這種眼叫“桃花眼”,而董氏背地裡則管那叫“死魚眼”,聽起來刻薄,其實也算得上恰如其分。因爲羅白英說話從來都不看人,哪怕跟着老太太聊天時也是如此,她的目光常常凝注在鼻尖上方的某處虛空,讓人產生一種高貴不可侵犯的感覺。
所以羅府中不少下人都議論說,二小姐美則美矣,五官卻不夠精緻,鼻頭稍顯大了一些,看久了就不耐看了;而大小姐第一眼看上去不是個標準的美人,可是卻越看越好看,她那雙眼睛好像只一顆眼珠就能說話一樣,雖然她垂着眼皮不看你,卻好像你全身都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一樣。幸好這番言論如今還沒有傳到孫氏和羅白瓊的耳中,否則羅府這幾千下人只怕要翻天覆地的更換一新了。
“後來到了這邊,聽見前弟的媳婦在門口吵吵得厲害,我就去一旁的聽香水榭裡略坐了坐,想等人都走光了再進來。”羅白英接過湯嬤嬤抱來的毯子,整個裹在身上,繼續平鋪直敘地說道,“經過小橋的時候,我覺得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然後就掉進池子裡去了。我不通水性,呼救了幾聲都被前弟媳婦的大嗓門壓過去了,在水底掙扎了幾下,我才發現腳底下就是池子底,站起來之後水只及腰深。彼時我的外衣和斗篷都吸滿了水,我不夠力氣爬上岸,索性就把衣服一脫丟進池子裡了。”語氣平靜的不像是在講述自己的悲慘經歷,反而像是在談論前兩天新出的繡圖花樣。
老太太和湯嬤嬤聽得搖頭嘆氣,連呼“可憐”;而董氏聽得臉色鐵青,暗暗咬牙,這個死魚眼,既然掉進了水裡,怎麼不直接把她淹死呢!自己平時對這個女人也算是恭敬有禮,她幹嘛動不動就要在話裡擠兌自己!
羅白英的眸心平視前方,然後略擡起下巴調整視線,目光在堂上轉了一圈之後徑直落在了蟬衣的臉上,點着下巴說:“你過來,服侍我更衣。”
蟬衣聞言,不自覺地就往何當歸的方向靠攏一點,何當歸垂眸思了一瞬,立刻拍拍蟬衣的肩膀,柔聲道:“蟬衣,大姐在叫你呢,你還不快點過去!在我們家裡,大姐吩咐下人做事向來是不喜歡說第二遍的,待會兒你服侍勤謹些,也好爲先前的失態之事賠罪,大姐仁厚,斷不會跟你這十歲的小丫頭一般見識的!”
於是,蟬衣被何當歸推着背往前走了幾步,忐忑不安地跟着一路滴水的羅白英往東花廳而去,績姑娘猶豫一下,轉頭說了聲“我去給大小姐取衣物和熱水”,也跟着她們去了東花廳。
見到老太太的臉色煞白,眼神驚疑不定,湯嬤嬤很焦心地勸道:“大小姐的事只是一場意外,如今她也什麼不妥,只是沾了一點涼水,回頭吃兩帖藥發發寒氣就好了。退一步講,就算此事來得蹊蹺,跟那‘年輕的老人’預言的一樣,如今也算是應了劫了……”這一次,湯嬤嬤說到這裡自己就已經講不下去了,剛纔說了兩次這種話,第一次出了死烏鴉的事,第二次出了大小姐落水的事,她深怕自己這邊話音一落,那邊又會傳來——“呀!”湯嬤嬤眼皮一跳,這是自己的幻聽嗎?
“呀!”這回是羅白芍叫的,“掉了掉了,呀!”說着她抱了頭蹲下。下一刻,衆人也先後注意到堂中廳那一塊百斤大匾的掛釘脫落了一個,整塊匾搖搖欲墜地眼看就要往下掉。老太太把眼一瞪,捶着腿大呼道:“了不得啦!快,快去接住,那可是御賜匾額!”
老太太雖然喊得震天響,可堂上除了一個老胳膊老腿兒的湯嬤嬤,另三個都是嬌滴滴的小姐少夫人,哪有能夠力扛百斤大匾的人物。
何當歸皺眉,她記得這塊匾雖然是故太子贈給老太爺的舊物,匾上蓋的卻不是東宮太子印,而是故太子的一枚文士閒章,因此此匾決不是什麼不能摔、摔了就掉腦袋的御賜之物。原本她也想學羅白芍那樣子,抱頭蹲下再尖叫兩聲,可是瞧見那邊兒的湯嬤嬤一副豁出了老命撲上去的架勢,她彷彿已經看到了對方以身護匾,吐血留下一句“老奴生是羅家的人,死是羅家的鬼”的遺言,然後含笑而終的場景……
不知道自己的護體真氣還靈不靈,一塊百斤大匾砸到身上疼不疼,可又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湯嬤嬤如此殞命,於是何當歸只好採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用了一招崆峒派的“獅子搏兔”,想在大匾落下之前左腳踢開嬤嬤,右腳踢開大匾。這樣子湯嬤嬤最多閃到腰,而那匾側飛出去也可以卸掉幾成的下墜之力,至於損壞到什麼程度那就要看天意了。
老太太自然不瞭解她的打算,也不知道她前世曾是個半吊子的武師,關鍵時刻也能露一小手,眼見那小丫頭飛身救匾老太太又開始叫:“救命啊,逸姐兒要沒命了!”
在老太太的厲呼聲中,何當歸向前衝了幾步後突然覺得自己的領子一緊,然後奔跑中的雙足就和地面分離了,再怎麼跑還是在原地打旋。她疑惑地偏頭去看,目光正好撞上了聶淳那一雙陰測測的老鷹眼,以及其下一對傲慢的鼻孔。
聶淳用三根手指拎着手中人,像丟麻包一樣丟在老太太的腳下,轉過頭,見潘景陽也已經一手按住湯嬤嬤,又在匾額落地之前一擡腳尖將其掂高,另一手握住匾額之後順勢立在牆邊。
依然健在的湯嬤嬤回過神來,看到除潘景陽之外的廣蕭魏三大護衛也來到了堂外,於是連忙把苦竹林外走水的情形跟他們講了一遍,讓他們帶人滅火之後,派人把守好竹林的入口,等天亮了再徹底搜查林中潛藏的野獸兇禽。
這邊,老太太上下其手的確定過何當歸的安全後,又氣惱又感動地拍着她頭說:“我就隨口喊了一聲‘接住’,並非是真叫你和紅姜去接匾,你這傻孩子,下次別這樣了!”其實老太太也知這匾額不是正統的御賜之物,而是故太子私下饋贈給老太爺的東西。可自從故太子薨逝後,聖上兩年來一直未冊封新太子,瞧着那意思,恐怕是要讓故太子之子皇長孫朱允炆承繼大統。眼下這一塊故太子的私匾,過幾年之後可能就會成爲他們羅家老太爺跟“故太上皇”的情誼的見證,因此老太太才着緊成這個樣子,不顧一切地喊人來救。
何當歸還沉浸在剛纔被人一把捉起來丟飛的震撼之中,雖然自己是小孩子的身體沒錯,可前世的她是跟聶淳同齡的二十八歲啊,受到如此對待讓她情何以堪!老太太以爲她是受驚過度了,因此又拍着頭安撫了一陣。
這一幕看得羅白芍和董氏大爲吃味兒,董氏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連忙出言提醒老太太:“嗚哇!我的竹哥兒真可憐,好好的一個孩子,就因爲有人存心不良……”
“好了好了,今天到此爲止吧!”老太太有些暴躁地截住了董氏的話頭,在心中暗自把今天諸多的不順都算在了她的頭上,冷聲斥責道,“本來完全能避過去的一劫,就因爲你突然吵吵上門打擾了我們的靜修,才連續發生了這許多的事!還不知現在家裡究竟算不算安全了,莫非真要應了‘血光之災’纔算完?天哪,如今要讓我上哪兒找齊玄餘來驅邪!大孫媳婦,竹哥兒纔剛醒了,你這個當孃的不好好守着他,卻跑到這裡來跑到這裡來一通瞎鬧,好好的牌匾都讓你鬧掉了!”
董氏被老太太訓懵了,以她“羅家第一功臣”的貴重身份,一時竟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老太太目光一轉,見羅白芍正低頭捂着嘴偷笑,立刻又把矛頭轉向她,不過,比起斥責董氏的語氣緩和了不少:“芍姐兒你也是,白天不去聽先生講書,晚上讓你臨個字帖你又推三阻四,連個字都寫不好,將來嫁了人看你怎麼打理家務!大半夜了還跑到這裡來湊熱鬧,如今你大姐出事了你還這般調皮,去去,快回你的桃夭院去,若讓我知道你還在這附近閒晃,明天叫你娘罰你抄寫女論語!”
平素里老太太終年到頭都沒這樣發過飆,如今連罵了董氏和羅白芍兩個人,語中又帶着明顯的逐客的意思,立刻就成功轟走了這兩個人。另一邊,聶淳和四大護衛也組織府丁帶着水車水龍滅火去了,等到正堂只剩下老太太、湯嬤嬤和何當歸的時候,老太太突然軟趴趴地歪在椅子上,驚得湯嬤嬤撲過去接住她,急呼道:“大夫,我讓人去把吳大夫叫來!”
“別叫了,”老太太疲倦地揮揮手說,“我乏得很,不想見任何人,況且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中有數,左不過就是風疾血氣交攻的毛病又犯了。對了,吳大夫過來看過揚哥兒送來的那個病人了嗎?揚哥兒他人到了嗎?”
湯嬤嬤搖頭嘆氣道:“不知道,我也沒顧上那一頭,我勸老太太你就少操心點別人的事吧,什麼能重要過你的身子?三小姐,你快去把甘草叫過來,讓她去將……咦,三小姐她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