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佛謁

幽徑深深。

隔着泥瓦堆砌的低矮院落,遠遠送來嫋嫋鐘聲,青苔沾了微薄一層雨水,順着石階拾級往上,盡處層林隱沒,依稀可現一角飛檐。

“這就是你說的風水寶地?”程奕擡頭遠望,已經爬了將近兩個小時的山路,纔剛能看見那一點建築物的影子,“我很好奇,向來懶出名的某些人,是怎麼找到這麼偏僻的地方的?”

問話沒有立即得到相應,程奕疑惑回頭,就見孟沅已經落後五六米,正一手撐着右邊膝蓋,一手扶住旁邊的矮灌木,不停喘氣。

“媽呀累死了!我說姓程的,你、你要不要跑這麼快?本大爺昨晚才熬夜加班,還沒來及補個覺……哎喂……你沒看見我頂着這兩個熊貓眼,多麼有損英明神武的光輝形象……爲了死黨我都這麼拼了,你就不能照顧照顧我,啊?”

程奕瞥他一眼,語氣涼薄,“如果我沒記錯,一大早就找上門非得拖着我過來的人,好像是你吧?”

“你……你……”孟沅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好你個姓程的,難怪都說你沒心沒肺,果然是對的!好好,算我看錯你了!”

程奕不答腔,激將法在他這裡從來都不可能管用。仍舊轉過身,程奕繼續登山,完全對身後迸射過來那兩道激光一樣的兇狠視線不予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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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沅無法,只得一拍大腿,扛起照相機,三步並作兩步跟上去,“哼哼,比快是吧?有種來呀,本大爺纔不懼你!”

說着撒丫子兩個箭步,立即開跑。程奕在後面看見那突然跟打了雞血似矯健若飛的背影,半晌,只能無奈地搖頭。

又是一個小時過去,明明看起來就在眼前的那角飛檐,位置卻比實際想象得要遠太多,直到終於爬上山頂,它才基本露出全貌。

原來這是一座古寺。

c城有名的佛教遺址不少,甚至有些直到現在還依舊香火鼎盛,程奕從小在c城長大,卻並不知道郊區還隱藏有這樣一座古寺。

寺院裡房屋不多,只有一座正殿稍具規模。方形四角攢尖頂的木結構建築,上覆的琉璃瓦已經完全褪色,殘舊得看不出本來面貌。整個寺院十分安靜,程奕注意到,他們進院門已經有一段時間,卻並沒有僧人出來迎接。

正殿門扉緊閉,程奕不確定能不能就這樣貿然走進去,倒是孟沅看上去駕輕就熟,也沒打聲招呼就上前推開了門。

不同於外表看上去的陳舊破敗,大門打開,裡面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油漆彩繪的牆壁,漢白玉石鋪就的地面,正中央的石面上還刻有一條彎曲盤旋的石槽,構成的圖案十分奇特,從南向北看像龍頭,而從北向南看卻又像虎頭,一直延伸到正中鎏金的彌勒佛像之後。

程奕心絃一震,這種東西若放要在古代,恐怕只有皇家纔有吧?這座古寺究竟是什麼來歷?

“許久不見,施主可還安好?”

渾厚如洪鐘大呂,恐怕就是形容這樣一種聲音的。

程奕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好似被牽動一般,不由循聲望去,就見一個老和尚掀開佛像身後的布幡緩步走了出來。

“住持,”孟沅雙手合十,對着和尚拜了一拜。

程奕更加納罕,想這孟沅平時吊兒郎當慣了,此時居然也能這樣謙遜恭謹,再加上這座古寺神秘非常,想必作爲住持,這位和尚必定有他的過人之處,不由更加留意起來。

老和尚看去至少也有七十來歲了,面貌倒無甚特別,花白的眉毛下,雙眼微微眯起,脣角似笑非笑,一身破舊的袈裟黯淡無光,映襯着那隻枯瘦手上握着的一串深色佛珠,卻分外打眼。

“這位施主此次前來,可是有事相詢?”

程奕猛然回過神,就見老和尚朝向自己,手上的佛珠微微轉動,一顆一顆捋過乾瘦的手指,隱約可怖,卻又沒來由得令人感覺心緒安寧。

程奕暗暗信服,這和尚察言觀色的本領委實不小,居然能從他的神情看出他的來意,既然如此他也決定開門見山,“實不相瞞,在下確實有一件棘手的事想請大師費心指點一二。”

“如此,施主請先隨我來。”

老和尚微微欠了欠身,程奕和孟沅對視一眼,隨着他走向正殿後門,穿過狹長的迴廊。迴廊是封閉的,所以透不進光線,老和尚從牆壁上取下一盞油燈,才略微能看清腳下的路。

大約就這樣走了幾分鐘,老和尚突然說,“到了,施主小心腳下。”

程奕一驚,這才注意前方不遠開始隱約有不同於油燈的光線照過來,越往前走越明顯,直到和尚再次將油燈掛回牆壁上,程奕跟着走過去,眼前驀地亮白一片,原來這回廊過後,竟是別有洞天!

高聳入雲的山峰盡皆收於眼底,耳邊傳來嘩嘩的水聲,程奕疑惑看去,就見一截漢白玉的石槽從古寺牆後延伸出來,最末端是一個龍頭,泉水就從龍頭口中流出,沿引水石槽自西向東而去,幾經盤旋之後,突然被凌空斬斷,從盡處峭壁傾瀉而下。

“施主請坐。”

程奕聽見老和尚說話,這才注意到三人身前的一小塊空地上,築一方低矮的石桌,周圍四個石凳。程奕和孟沅依言坐下,和尚也隨之入座。

“施主,此處山景甚好,適合講佛論道,施主有什麼話便儘管問吧,但凡貧僧知曉的,定當坦誠相告。”

程奕看了一眼孟沅,這才點頭說,“不怕大師您笑話,我不久前丟了一件心愛之物,多方尋找卻始終不得下落,所以特來請教大師。”

這話說出來程奕自己都有些好笑,東西被盜,卻要來廟裡問一個老和尚,真不像素來理智的他會做的事,果然是病急亂投醫麼?

算了,他也並沒真抱什麼希望。

這樣想的時候,程奕臉上露出一絲若有似無嘲諷的笑。老和尚一直在注視他,此刻也不由微微眯起了雙眼。

“施主,貧僧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大師請說。”

“敢問施主所丟失的這件心愛之物,原就是施主所有麼?”

程奕一愣,孟沅卻已經搶着替他回答了,“他丟的自然就是他的了,大師你快幫忙算算,那件東西究竟在哪兒?”

“孟施主此言差矣。”老和尚擺了擺手,高深莫測。

“啥意思?”孟沅有些摸不着頭腦。

程奕沉默着,眉頭皺得更深,“那麼大師的意思是,我丟的東西本來就不屬於我,所以您是要勸我,不必再找了,是這樣麼?”

老和尚微眯的眼舒展開來,“施主倒是頗有慧根,一點即通。”

“咦?”孟沅更加轉不過彎兒來,看向程奕,“怎麼你丟的東西又不是你的了?那先前你讓我們費那麼大勁兒去找,豈不都白忙活了!”

老和尚搖了搖頭,“至少這位施主在此時此地,明白了這個道理,並不白忙,也不白走這一遭。”

程奕卻在此時擡眼,漆黑銳利的眸中隱約有什麼在閃爍,“所以這也是大師帶我們來這裡,在這地方講佛論道的原因麼?”

老和尚但笑不語。

程奕伸手指向遠處山景,“這裡地勢開闊,風光甚好,卻是往前就見萬丈深淵,大師是在告誡我,前路不可行,是麼?”

“阿彌陀佛……”老和尚只是這樣默唸了一句,不點頭卻也不搖頭。

孟沅完全地瞠目結舌,這件事有這麼複雜麼?他怎麼越聽越不明白了。

勾了勾脣,程奕微微一笑,站起身。不用往前走,從這個距離,他也已經能夠感覺到山風浩淼,深谷就在腳下不過一米的地方,低沉的哀鳴和嗚咽聲隨着松風鼓起,和着寺中若有如無的鐘聲,宛如黃泉海引渡的亡靈輓歌。

程奕握了握拳,“如果我堅信,那樣東西確實是我所有呢。”

老和尚手中的佛珠頓了一頓,“施主若執意要找回,貧僧自然無話可說,只是此物或許已然物歸原主,施主要找到只怕也是白費力氣。”

“這麼說,你是知道它在哪兒了?”

程奕轉身,眼神驀然變得犀利。

老和尚緩慢捻動佛珠,輕輕地笑了一聲,“貧僧不過以爲,萬物皆有緣法,故而有此一說,卻並不知那件東西現在何處。”

程奕眯了眯眼,“真的?”

老和尚仍舊只是微笑,“施主不是從一開始,就並不相信貧僧麼?”

程奕很難得地被噎了一下。

老和尚接着說道,“施主完全可以繼續尋找,貧僧無權阻攔,只是,‘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所有結果未必都能盡如人意,貧僧話盡於此,還請施主好自爲之。”

沉默片刻,程奕對着和尚施了一禮,“大師的話,我會考慮的,多謝。”

和尚微閉眼,點了點頭。

程奕也不再多說,轉身找到來時的迴廊入口,探身走了進去。孟沅聽到現在本來還雲裡霧裡,一見程奕說走就走,連忙起身也跟了過去。

沒走幾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哎呀,怎麼光顧着姓程的了,把自個兒的要緊事兒給忘了!”

孟沅心裡唸叨,趕緊折返回來。

“大師,我也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老和尚微微睜開眼。

孟沅連忙說道,“您還記得,上次我來的時候跟您說的,我一直做夢會夢見的那個人麼?”

老和尚點頭,“自然記得的,莫非施主見到他了?”

孟沅一拍手,難掩驚喜,“是啊,大師真是神機妙算!”

話音沒落,臉上喜悅的神情突然又黯淡下來,“不過我也不確定,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見到了,但就那麼一眼,後來我就天天在那個地方還有附近找啊找,還是沒找到人,搞得我現在都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見到過了……”

老和尚見他一臉懊喪的模樣,眯起的眼睛微微含笑,“精誠所致,金石爲開。既然是孟施主心之所繫,必定會有再相見的一日。”

“真的?”孟沅喜出望外,“大師上次可沒說得這麼確切!”

和尚卻笑,“此一時彼一時也。”

“哈哈!”孟沅搔了搔頭髮,“其實您說的這些,我總是似懂非懂,不過只要意思是好的就行了,我……我也不知道怎麼,總有種預感,覺得自己很快就能再見到他似的,謝謝大師!多虧了你的吉言!”

老和尚站起身,“不敢當,都是造化所致。不過孟施主,你與方纔那位施主有相似之處,皆是執念太深。不過佛家都講究緣法,我也贈你一句話,任何事都會經歷阻礙方能修成正果,所以莫要過於急躁,務必‘順其自然,順心而爲’,你既胸懷赤子之心,有朝一日定能得償所願,皆大歡喜。”

孟沅心中激動,將和尚的這些話一字一句都仔細聽了進去,雖然此刻不盡理解,卻只覺默默在頭腦中揣摩之後,言語間頗有些難得的回味。

不由又想起那日在圖書館裡的驚鴻一瞥……這十多年來,那張幾乎每個夜晚都會浮現在腦海中的面容,那樣的出塵脫俗,讓他只消看一眼,就覺千言萬語都無法明說,僅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情愫。

那是種,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陌生情愫。

深濃如海,卻也淡漠無痕。彷彿與生俱來就鐫刻在他的靈魂深處一般,只在等待一個合適契機,將全部過往盡皆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