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取
侯春生做了單福滿的徒弟對於桂香來說早已在預料之中,但桂平卻因爲多了個哥哥,高興得一蹦三尺高。
這些天,桂香起得很早,爲的是給她爹做好早飯。夏天裡天亮得早,蚊子聚集在竈臺周圍黑壓壓一片,便是她穿着長褲也被叮了好多的包。
桂香往窗外看了看,天還麻麻亮,只一顆極亮的星子掛在天邊,這和十年後的星星是同一顆吧。她看得太過入神,全然沒察覺銅井灌裡的水已經開了。等她發覺,“咕咕嘟嘟”冒出開水的開水已經落在了腳背上,她穿的布鞋,一下燙得生疼。
同樣早起的侯春生已經切好了餵雞的菜,還將關在裡屋裡的雞趕到了雞疇子裡去了。
春生做好了這一切又將堂屋的地掃了一遍纔到水缸這邊取了水刷牙。桂香見他做事有板有眼,笑道:“怎麼不多睡一會,我爹他還有一會纔起來哩!”
他撓了撓頭道:“早習慣了,躺在牀上跟烙大餅似的,不如起來清爽。”他和桂香一樣也要爲他爹和自己做好燒早飯,沒孃的孩子早當家。
桂香將手裡的水在圍裙上擦了擦,一下笑了:“也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子吃。”
“我來幫你。”說着他接了她手裡的葫蘆瓢從水缸裡舀了水往井灌裡送,接着又往竈膛裡添了把火,桂香看到他一身藍布的褂子被他整理得齊齊整整的,一雙大眼裡也帶了笑意。
吃了早飯,他爹就帶着新收的徒弟出門了。侯春生搶着幫師傅背上了工具包,單老漢笑了笑。他家的桂平還在上學,他還沒有教那小子手藝活呢,這個春生勤勞又能吃苦,是個好苗子。
路上有人搭個話,兩人到趙家裡的三裡地一會就走到了。太陽一出來,地裡就站了一大排子準備幹活的人。趙家裡各個生產隊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地裡去,當然,這中間也不乏躲懶的。
單老漢他們出門不久,桂香也跟着生產隊上工去了。桂香滿腦子都是怎麼讓她爹放他去上學的想法,扯草的時候動作太慢,叫三隊隊長鬍大明說了幾次。單桂香不禁羞紅了臉,上一世她可是村裡有名的鐵姑娘。
從前單桂香渴望上學,有次她和弟弟一起去學校蹭了一堂課,回家她小娘就不給她飯吃,還是桂平從竈膛裡掏了個山芋給她才抵過了餓,當然那次也沒少挨一頓打。他爹只和她說:“女娃娃上學唸書都把腦子念壞了,不能去。”那時候的桂香真是太好說話了,她爹三言兩語就將她糊弄過去了,上學怎麼能把腦子念壞呢,她弟不也上着學的嗎?
桂香想了許久,只有她姥爺能幫她。她娘去的早,單老漢卻一直待亡妻的爹極爲敬重,也只有姥爺的話她爹能聽得進去。
桂香下了工就往姥爺家趕,臨靠近她姥爺家的時候她故意將眼睛揉得紅紅的,又擠了些眼淚出來。
許老漢今年剛剛過了63歲,老伴去的早,他一個人過着也孤單。小輩裡他最喜歡的就是桂香,一方面是心疼她早年喪母,另一方面這孩子確實懂事,每每來他家都將他這裡裡外外掃個遍呢。
今天這小妮子似乎有些心事,臉都哭花了,許老漢敲了敲煙鍋,桂香連忙上去接了那煙往裡面仔細地塞菸葉。
“香兒,和姥爺說說最近怎麼的?”
“都好,就是……”她咬着脣故意不往下說了。
“就是啥呢?”許老漢急了。
“我爹不放我去上學,昨天被馬小紅說我是……嗚嗚……”她懂事地將煙鍋遞給他。
“她說你是啥呢?哎呦,你這孩子要急死我了!”
桂香頭也不擡,支支吾吾地說:“說我是不識字的土包子,她還說我和我那死去的娘一樣沒文化,以後都是奔波命,都……都活不長……”單桂香一邊哭一邊說,一句一句都是砸在許老漢的心窩子上啊!他閨女可不就是受了沒文化的苦嗎?不行,他外孫女可不能受這苦。
“去他孃的蛋,沒文化怎麼就活不長了,你娘身子打小就不好,那馬小子家的閨女竟敢這麼說你!不就是識字嗎?你姥爺我教你就是。”
她姥爺確實是識得幾個字的,但也是個半文盲,單桂香低着頭一個勁兒地往外擠眼淚,豆大的淚珠子直往許老漢家的泥土地上滾,心疼得他直鑽心窩窩。
桂香一面揉眼睛水,一面抵着鞋面在那地上磨着,嘴裡斷斷續續地說:“她還說我有娘生,沒娘疼,上不起學堂,吃不到糖,只配天天啃黃泥!”
許老漢把煙鍋子往桌上一撂,“他孃的蛋的。”
單桂香心裡的笑開了花,只要她外公撂煙鍋子,就有希望。
“這事你爹那裡怎麼說的?”
桂香鼓着嘴迴應:“一來,他覺得女子上學沒用,二來,家裡的錢可都是在小娘那裡藏着呢,他也做不了主。”
許老漢抽了口旱菸道:“你先回去,明天我再和你爹說說。實在不行,你姥爺我供你上學去。”
桂香得了她姥爺的保證,也不哭了,擡了袖子胡亂抹了鼻涕,露出了兩顆小虎牙把她姥爺家裡裡外外都又收拾了一遍纔回家。
桂香今天回來的有些遲,幸好春生幫着把晚飯做好了,她小娘難得沒碎碎念,桂香感激地看了看他。春生回了他一枚淺笑。
第二天,侯春生起得比桂香早,將一家人的早飯都煮在了鍋裡。春生見她端了塑料杯子刷牙忙奪了過來,往裡面兌了些溫水,“冷水傷牙。”
本來夏天的水就不冷的,桂香望着手裡的杯子發了會呆,她的乾哥哥從來就愛講究呢,他那屋子可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驀地擡了頭笑道:“春生哥,以後哪個姑娘給你做了媳婦倒是要當閨女養了呢。”
侯春生臉皮薄,被她這麼一說,覺得自己是有些越禮了,他不該管這些寬泛的事的,他所受的農村禮儀裡未婚男女見面連話都不能多說的。他往竈膛裡塞了些木頭屑,許久才說道:“我爹身子不好,我恐怕不會太早成家。”
春生已經21歲了,本來也是到了成家的年紀了。桂香自知自己失言,吐了吐舌頭道:“我去給看看我爹醒了沒。”
她出了那木門,春生看着她留在竈臺上的茶缸子笑了,他師父從不賴牀哪裡要她叫?不過他要感謝他這位師妹對他情緒上的體貼。
單桂香再回來,手裡握了兩枚雞蛋了,有一枚很大。她高興地舉給他看:“春生哥,你看這肯定是個雙黃蛋呢!”
沾了她體溫的蛋落到他掌心裡,他竟一笑,一瞬想擡手揉揉她那張明媚的臉,但他終是沒有。
晚上她爹回來,桂香已經將她爹帳子裡的蚊子趕得精光了,拐彎抹角地和他說自己想去上學的事,單老漢只一句話:“我都是爲了你好,你掙的工分我和你小娘一分也不要你的,將來都是給你的嫁妝。”
“爹,你這哪是爲我好了。再過幾年大字不識的人能有什麼出息啊?再說等集體沒了,要工分有什麼用?”
“女娃娃不需要懂那麼多,你娘還有你小娘不都過的很好嗎?”
桂香“咚”地一下跪在單老漢腳邊:“爹,我求你讓我去上學吧,將來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
“哎,你小姑不也是讀書的嗎?那年不能考大學,她一下就癡傻了。如今這政策不明朗,你哪裡曉得這些個難哦。你先去洗個澡,早點睡覺吧。”
桂香朝她爹又是“咚咚咚”的幾個響頭,“爹,你不應該往後看,小姑那時候比我們現在可是難過多了,而且以後國家一定是越來越重視教育的……爹……”
她那雙大眼蓄滿了淚,看向自己的時候,他想念起那個大辮子的老婆。
單老漢眼窩不禁一熱:“我知道,你先起來吧。我和你小娘說說,看看她怎麼說。”
“爹,我到底還是你和我娘生的,我娘走的早,您也不疼我的話,怕是沒人疼了……再說了,讀書有出息了,我來養你們,你們也少吃些苦……”說着又哭了一場。
單老漢心裡亂得和麻一樣,“我會和你小娘好好說的,先去吧。”
她爹從來就是說一不二的。
但老漢將閨女的意思傳達給自家老婆李紅英的時候,卻吃了頓憋:“不行,家裡勞動的不多,一張張嘴要吃飯的。”
“咱桂平不也是在上學的嗎,我掙錢你們大家花,怎麼就不行了,我想讓她去上學。”
“女娃娃都是要嫁人的,到時候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學得再好又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光榮啊,我老單家還沒出過大學生呢!到時候你不也風光嗎?”但老漢咧着嘴笑。
“咱桂平學得好,我也一樣光榮。”
李紅英一大早見桂香就不怎麼高興,這丫頭竟敢想要不做活去上學,而且她明裡暗裡不就是說她李紅英偏心自己兒子不心疼她嘛!等着吧她可沒那麼好說話。小李紅英拿了頂衝鋒帽子一邊系,一邊說道:“學堂開課還早,你掙多少工分你就吃多少!”
這話要是放在上一世,她肯定要氣得她一蹦三丈高的,桂香垂着腦袋道:“小娘,以後我掙的工分都給你保管,都讓你養着我,纔不讓我爹拿去呢。”
李紅英沒來由地被桂香這麼一討好,氣也不好發作:“我可沒同意你去上學,別高興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