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暴斃

興和元年七月,長安。

王思正剛剛退出去,元明修臉色鐵青。他這時候想起半年前的那場兵變,深夜,昭陽殿裡突然響起的腳步聲,濟陰王驚慌失措的臉:“陛下不好了……”偎紅倚翠的洛陽,登時冰凍三尺。他倉皇從龍牀上起來,餘美人顧不得身上不着寸縷,拉住他苦苦哀求:“陛下、陛下帶上我——”

他沒有理會,逃命的當口,怎麼能帶這等無用的人。這讓他想起正光六年的那次逃命,那個被她打劫的女人,如果不是她,興許他得不到馬,就逃不到金陵,也就沒有今日——自古天子,可有倉皇如他?

當然有,自古亡國之君,無不倉皇。

他心裡迅速盤算,他疑心自己早就料到這一日,這時候只需吩咐下去,如行雲流水:“通知王侍中,去南陽王府找王妃……”——興許是因爲王八郎反覆與他說過,如果洛陽守不住,去長安也是好的。

長安是漢時故都,關中氣象,也撐得起天子門面。

快馬加鞭,輾轉幾個門。

快出皇城的時候聽得背後馬蹄聲急如雨下,只有一騎,他心頭怒起,周邊親衛搭弓要射,剛巧一陣風過去,頭巾落下,一頭長髮都散了。是嘉欣。他不知道她怎麼得的消息,又哪裡來的能耐跟上來。

但是來都來了。

元家的女兒皆弓馬嫺熟,就是如嘉欣這等從前不熟的,這兩年也熟了——他也知道,別的美人留在洛陽,最多不過被元昭詡收用,但是嘉欣留在宮裡,就只有死路一條。當時帶上可有可無,孰料一路竟還多得她照顧。

元明修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頭,一次是叛逃雲朔戰場,一次被周城追殺。上次蕭南重心在戰場上,沒用全力,這次又碰上週城激戰整日,已經到強弩之末。饒是如此,整日整夜的奔馳,仍逃得他三魂不見了六魄。當時周城雖退,仍布有疑兵作佯追狀,以至於元明修一直逃到黃河方纔鬆了口氣。

時天色全黑,唯月光如雪,放眼望去,河面沉沉,一眼看不到頭,亦一眼看不到底,風陰慘慘地吹。

當時人皆回望,哭聲震天,不知道多少人叛逃而去,暗夜裡盡是鬼祟。

“八郎!”他急切地在人羣中尋找他,只要他沒有背叛他——便天下人都背叛他,他也不能。

幸而他在。

“陛下勿憂,”王思正說,“臣已經遣人速報與馮翊公主駙馬。”他不說“慕容將軍”,而以“駙馬”稱之,是指着這層關係能讓天子安心。

馮翊也在軍中。元明修疑心如果不是這年來他防得緊,永興二年初韓陵之戰之後她就已經跑了。然而來的不是慕容泰,而是陸揚。陸家世代駐守南北邊境,就水軍而言,原本就不是慕容部可比。

元明修心情異常複雜。原本他是恨透了這個臨戰脫逃的混賬!然而當此之時,人矮屋檐,不得不低頭。

他是被陸揚迎回長安。陸揚比慕容泰早入關中,部將亦遠遠多過慕容部。到韓陵戰敗,慕容泰再進關中,地盤、人馬都遠遠不如陸揚,但是元明修駕到,他還是第一時間趕到了長安面聖,伏地泣而良久。

元明修也想哭,他這些年除了打仗,呆得最久的兩個地方,一則洛陽,二則金陵。洛陽是天下之中,繁盛自不必說;金陵風軟,亦別有氣象,然而長安——親眼看到傳聞中的漢故都,他心裡都涼了半截。

關中殘破,確非虛言。

如今長安三支勢力,除了他帶來的元明炬所部之外,以陸揚爲主,慕容泰爲輔。三支勢力互相制衡,應該說,他心裡還是比較安穩的——總好過一家獨大。安定下來之後,便與羣臣商議反攻洛陽。

然而他急,羣臣不急。

陸揚全力經營關中,試圖將關中打造成他陸家的大本營;慕容泰窺伺長安,但恨勢不如人;元明炬初來乍到,腳跟未穩;反攻洛陽是個好主意,問題是,誰守,誰攻,誰坐鎮指揮,誰來準備糧草?

一時拖延下去。拖延的一日兩日,就拖延的一月兩月。元明炬的處境漸漸不自在起來。

羣臣不如意,連元明炬都漸漸有些陰奉陽違。背叛這件事是這樣的,做得了一次,就做得了第二次;天威是這樣的,能被無視一次,就會被無視無數次——有人開了頭,就會有人效仿。很多人。

元明修並非坐以待斃之人。

王思正爲他奔走,亦已聯絡到高車部阿至羅來長安。高車部以驍勇着稱,如能問他借兵三萬,長安事或可壓平——誰知道方纔王思正求見,說的卻是夏州陷落,靈州與涼州東附,高車部亦歸順洛陽。

從前他在洛陽,他是燕朝正朔,天下提到“歸順”便繞不過他去,如今——

元明修恨得用鞭子將宮中擺設抽了個稀爛。他後悔了。他不該來長安。他就是死也該死在洛陽,以天子的名義!如今這算什麼,君不君臣不臣,外頭那些人、那些人不過就當他是個擺設,就和這宮裡被他抽得稀爛的擺設一樣!

宮人都躲得遠遠的。

長安就只是個行宮,比不得洛陽皇城巍峨,宮人亦少,一個一個看過去,面目可憎。

自來長安,元明修性情越發暴戾,時常有慘叫聲傳出來,宮人無不戰戰兢兢,唯恐被推到天子跟前去——就算是有富貴,那也還要命來享啊。更何況如今天子擺明了有名無實,服侍他能有什麼好處。

宮裡遍佈眼線,多半都是陸揚的人。陸揚聽得天子虐待婢僕,大是不滿,已經有些時日了。

這日元明修又抽死了好幾個寺人,命人拖下去,金磚上拖出長長的血跡,像拖一條死狗,元明修死死盯住這血跡,覺得自個兒處境並不比他們好到哪裡去。宮人正惶恐不敢上前,忽聽得外頭通稟:“平原公主到——”

登時心口一鬆:救星到了。

平原公主元嘉欣在洛陽時候得過寵,雖然時日不是太久。元明修喜新厭舊,早不記得她,但是到如今,她反而成了他最後的慰藉:平日裡多受寵的妃子到逃命當口也不如性命要緊,然而到了長安,陸揚視關中如自家禁臠,如何容他搜刮美人,大肆擴充後宮——亦不似從前洛陽宮裡原有。

於是如今能與他長坐宮中,共憶往昔的就只有這個平原公主了。

嘉欣穿得素淨,眉目平靜,看了滿地狼藉,先自吩咐了婢僕打掃,然後與元明修說道:“陛下要不要去逍遙園坐坐?”

元明修席地而坐,方纔抽得狠,衣物皆亂,聞言並不動怒,只哀哀地道:“逍遙園淒涼,讓朕想起華林園。”

嘉欣挨着他坐下,靜了一會兒,說道:“陛下就當是華林園。”

元明修不答,將頭埋在手中。

暮色漸深,就像是釀作了酒,有多少暮色,就有多少懊悔,他想回洛陽,哪怕是回到廣平王府,做個小小庶子,也甚似在此,身邊無數眼睛,他出不得宮,見不得人,徒然看着天色一日一日灰下去。

他是天子,可還有人當他是天子?

“陛下……”嘉欣又道,“平原爲陛下整治了酒宴——”

“請了哪些人?”

“就只有我與陛下。”

元明修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好吧。”他站起身,嘉欣爲他整理衣物。他來長安半年,天子衣物尚未齊備,繡娘亦不如洛陽。

“……頭髮也亂了,”嘉欣道,“我給陛下重梳罷。”

元明修這年不過二十二歲,發中竟間了銀絲。嘉欣梳着梳着不由手軟,元明修察覺:“怎麼了?”

嘉欣嗚咽道:“陛下太勞心。”

元明修反而微笑道:“天子哪有不勞心的。”他從前難道就不勞心了,自他登基之後,哪一日不是前有狼後有虎,走了安溪來了南平王,走了南平王來了元釗,元釗反而是所有人當中最好對付的那個。

到中州事起——

他嘆了口氣:“如果朕不曾爲天子——”

“陛下是天命所在。”嘉欣應聲道。

“天命……”元明修喃喃重複,他從前是信的,不然他區區一個廣平王庶孫,戰前逃將,怎麼能到九五至尊?

或者他如今也該信。

無論如何,他還是天子,只要他在這個位置上一天,他就還有機會,陸揚也好,宇文泰也好,元明炬也好,只要天命在他這裡,他定然有機會各個擊破,就像他當初擊敗安溪,擊敗南平王一樣。

昭詡兄妹落到那步田地尚且能夠翻盤,憑什麼他們能夠,他就不能夠?

不就是一個陸揚嗎,陸揚勢大,他可以聯合宇文泰、元明炬。慕容泰是他的堂姐夫,元明炬更是他的堂兄,都是自家人,先鬥倒了陸揚再來說其他……不遲。他這樣想着,漸漸地又起了雄心:“走,咱們喝酒去!”

他長身而起,攬着嘉欣坐輦。

夜裡的逍遙園,掛起許多宮燈,起了風,燈就有些晃晃蕩蕩,影子落在水裡,串起來像是流動的珍珠。

元明修喝了不少酒,嘉欣一直在勸進,酒味醇厚。

酒畢回宮,尤興致高昂,指指點點與嘉欣說道:“來日回了洛陽——”話至於此,猛地腹中劇痛。

他忽然醒過來,在最後一刻,他緊緊抓住她的肩:“你——是你……”

“是我。”女子嘴脣微動,眉目平靜。

興和元年七月十九日晚,元明修暴斃於逍遙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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