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二孃帶了溫氏過來，原本是存了看戲的心思。
她蘭陵公主不是一心想要報仇嗎，她爹頭頂上帽子綠了她倒是管還是不管？卻哪裡想到她能光棍到這個地步，眼皮子都不眨一下，連姨夫連表弟全認了下來——她爹的棺材板還按得住嗎！
不過轉念一想，她自個兒不也許了一家又一家，和宋王成親纔多久，轉眼又跟了周城，偏那傻子還視她如珍寶。羋二孃心裡酸酸的，聽到嘉敏問話，方纔不懷好意賀道：“恭喜公主一家子骨肉團圓。”
嘉敏看她臉色，便知道她瞧不上溫姨娘。她估計前世如果周城比她死得早，她也不會再嫁了。
——當然到周城這個位置，遺孀怎麼可能再嫁。如果沒有意外，周城的兒子日後篡位登基，少不得尊奉她爲太后。自古除非亡國，哪裡有改嫁的太后。
然而在她這裡，溫姨娘能活着已經是意外之喜，哪裡還在意這個。莫說溫姨娘，就是王妃，守完孝要改嫁，她也是不攔的。
亂世里人活着已經是不容易，各自盡心罷了。
因說道：“那還要多謝羋娘子成全。”這感激裡至少有一半是真心實意。
羋二孃覺得這位公主麪皮之厚，也是天下無敵了。
她調整了一下心態，餘光裡往門外一掃，想着時間應該是差不多了，方纔說道：“他們都說公主就要與周郎訂親。”
嘉敏“嗯”了一聲。
“這是公主第三次訂親了罷？”
嘉敏：……
“周郎總說，公主是一早就許過他的，那恕我冒昧，既是如此，公主怎麼會答應與宋王成親呢？”
嘉敏這時候往回想，答應與蕭南成親，固然有信任他的原因，也是害怕被元明修胡亂指人。拿公主犒賞功臣與心腹，或者和親，自古帝王都這麼做。何況她父親還是元明修的眼中釘呢。
世道好也就罷了，世道不好的時候，她也不是沒有聽說過被折磨而死的公主。
至少她知道這一次蕭南不會這麼待她。
她怕死——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以爲死過一次就不怕了嗎？嘉敏搖頭道：“形勢所迫。”
“那麼之前公主許嫁李十一郎，也是形勢所迫麼？”羋二孃尖刻地問，“區區李家也能脅迫到公主？”
嘉敏略吃了一驚，心裡想羋二孃如何知道她當時許的是李十一郎。她倒沒有往被偷聽上去想，只道是洛陽城破時候，不少人出了城。雖然投親靠友不會往雲朔這亂地來，不過也許有投軍的。
譬如當時被打散的羽林衛。
興許哪裡就聽到了。
想來羋二孃也有激怒她的意思，不然趙郡李氏，就算只剩了李十一郎一個人，也絕不至於被說成“區區李氏”。
於是先辯解道：“趙郡李氏門第已經是不低。”
然後方纔說道：“至於我當時是不是形勢所迫，我倒是想問問羋娘子，如今羋娘子也是成親在即，心裡卻還掛記周郎，這算不算是形勢所迫呢？難道尉大郎就能脅迫到羋娘子了麼？”
“我——”羋二孃衝口道，“那還不是因爲——”
“因爲什麼？”嘉敏淡淡地說，“羋娘子的爹孃、姐姐會催促羋娘子成親，我當時身在洛陽，王妃就不催我成親了麼？”
她當時其實是想避開蕭南，誰想到後來，蕭南反而成了她唯一能指望的人呢。世事不可預料如此。
只是這個話，她又不可能與羋二孃說清楚。
羋二孃愣了一下，卻說道：“如果周郎……便是我爹孃、姐姐姐夫一齊逼我，我也是不會應的。”
這個話倒當真把嘉敏堵住了。
羋二孃對周城原本就比她要深情得多。如果從前先遇到的是周城也就罷了。不，那時候她恐怕還是會喜歡蕭南更多一點。生不逢時興許就是如此。從頭再來過，也不可能再有那麼熱烈。
人心匪石，石頭無痛無覺，無畏無懼。
然而即便畏懼，也還要前行，是生而爲人的無奈，也是生而爲人的榮光了吧。
嘉敏微嘆了口氣，說道：“那是我不如羋娘子。”
羋二孃想不到她會承認，驚中竟帶了隱隱的怒：她怎麼可以這樣，周郎待她這樣好，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所以，”羋二孃冷笑道，“公主如今與周郎訂親，也是形勢所迫麼？”
嘉敏心裡琢磨這人鋪墊了半天，其實是爲了問這句話嗎？
“公主要如實答我。”羋二孃又添了一句。她知道自己手裡有什麼，她相信蘭陵公主也知道。
嘉敏果然沉默了更久的時間，方纔說道：“我這次與將軍倉促訂親，以安各方人心，恐怕羋娘子就是去問將軍，將軍也少不得回答一句形勢所迫。”
羋二孃心中大喜，緊着逼問道：“那公主呢？如果不是形勢所迫，公主便不願意與周郎訂親麼？”
嘉敏卻像是沒有聽到這句話，自顧往下說道：“……但即便是形勢所迫，如果不是周將軍，那也是不能的。”
從前她覺得誰都可以，事情沒有到頭上來的時候，李十一郎可以；她父親還在世的時候，蕭南也可以，不見面的時候她也想過，周城回了懷朔鎮，自然會與羋二孃成親，生下七八個滿地亂爬的崽子……也是可以的。
到雲夢山一役方纔驚覺，時間花在哪裡，畢竟還是有痕跡的。她從前在他身上花的心思，他從前在她身上花的時間，這時候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出現了。你說是前世的冤孽也好，是命運作弄也罷，總之除了這個人，都變成了不可以。
羋二孃想不到“形勢所迫”之後還有這樣一句話，衝口叫道：“你說謊！”
嘉敏搖頭道：“如果不是性命攸關，或者不得已，我一向不愛說謊。羋娘子要明白，我如今能容你在這裡說話，不是因爲姨夫和表弟在你手裡，只要你羋家和段家跟着將軍一日，羋娘子就不可能拿他們威脅我——我不過是謝你替我找到了姨娘。”
她雖然這時候還不清楚羋二孃如何找到溫姨娘，但那總不是件容易的事。萬人如海，何況二十萬人。
“那你爲什麼——”羋二孃厲聲問，“爲什麼還趁着周郎不在每每私會李十一郎？”
嘉敏皺眉道：“羋娘子怎麼知道我去見——”
話至於此，心中警覺，轉頭去，就看見周城風塵僕僕站在門口，隔得有點遠，燈光也不是太明亮，光影交錯在他臉上，竟辨不出什麼表情。
原來她的目的在這裡，嘉敏想，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
李十一郎這件事……他根本沒有問過她在洛陽訂親的事。她也沒有想到羋二孃會使這樣的手段。這宅子裡的警衛和婢子，對於周城，一向是形同虛設。但是羋二孃怎麼知道他今兒回來——連她都不知道。
這種種念頭形諸於臉上，就只是錯愕。
空氣幾乎是凝固的，時間流逝得比想象的更爲緩慢。
嘉敏想她其實見過周城處理類似的事，那大約是鄭笑薇。他有過一陣子很喜歡她。後來他出徵。她不知道有沒有捉姦在牀，想必是有證據。他便能冤枉鄭笑薇，也總不至於冤枉自己的兒子。
後來呢……後來他把兒子打了個半死，趕到鄴城去，鄭笑薇因此失寵。也就是失寵而已。
“二孃不該這樣和公主說話。”良久，羋二孃和嘉敏總算聽到了這人開口。
嘉敏：……
“我——”羋二孃纔想要說“我是爲了周郎你”，周城已經打斷她：“你這樣對得起豆奴嗎？”
羋二孃：……
“我和公主的事，不須你操心。”他的目光落回到嘉敏臉上，“你下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公主不會再見你。”
嘉敏：……
腳步聲漸漸遠去了，連婢子也都退了出去，就只剩下嘉敏和周城。嘉敏感覺得到他在走過來，只得硬着頭皮解釋說：“我去見李郎君是因爲——”
“豆奴誆我說，三娘在家裡等我用晚飯。”周城道。
嘉敏：……
原來問題出在這裡，嘉敏抱怨道：“將軍養了個好外甥。”
“就是，熱飯都不讓我吃上一口，”周城附耳道：“我還餓着呢。”
嘉敏：……
他真不要聽她解釋嗎？或者說，他能退開幾步讓她說話嗎？自雲夢山下來之後，這人是越來越不規矩了。
“那我們傳膳吧？”
“方纔你和二孃說的話，再說一遍給我聽聽？”
“什麼？”嘉敏奇道，“羋娘子怎麼知道——”
“前面那一句！”周城氣得跳腳，她就是故意的！
嘉敏抿嘴笑了一下，提了聲音道：“阡陌，傳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