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悄沒聲息地進來,被七月推了一把。七月微微搖頭。謝云然一眼看到,說道:“有什麼事說吧。”
“五、五娘子說要見娘子。”十二月期期艾艾地說。
府裡頭都知道二娘子鬧出大事了,三姑娘被迫進宮,到如今還沒有音信回來。在三姑娘和六姑娘之間,這府裡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偏向六姑娘,但是在二娘子、五娘子和三姑娘之間,自然以三姑娘爲重。
謝云然身邊的婢子也染上了這個毛病。
昨晚府中走水,世安苑就被看了起來,嘉敏走之前倒也沒有格外爲難這對姑嫂,只與謝云然說:“還是多提防的好。”
謝云然心裡是恨的。南平王府之於元釗兄妹,可以說是收留,到頭來被反咬一口。三娘臨行前與她說“不要讓我沒法和哥哥交代”,然而待昭詡回來,若是問“三娘呢”,她又該如何與他交代?
她這時候忽然明白昭詡當街抽殺陳許的心情了。她興致索然地擺擺手:“我眼下不想見她們——”
“娘子、娘子……三姑娘回來了!”忽然四月一頭闖進來,口中嚷嚷着。
謝云然一怔,隨後就看到嘉敏與李十二孃聯袂進門。謝云然扶着腰,右手抓住牀欄,嘉敏一迭聲道:“姐姐別急、別急!”
李十二孃低低笑了一聲,隨口道:“久聞貴府園子好,聞名不如見面,世子妃和公主可許我放肆觀賞一回?”
嘉敏尚未開口,謝云然已然道:“四月、七月,你們陪貴妃賞園子。”
謝云然喊的還是貴妃,因她也不知道宮中後來到底起了什麼變故。甚至倉促來不及多想她怎麼還活着。嘉敏心裡頭那種古怪的感覺又冒了出來。她知道李十二孃是藉口讓她和謝云然說私房話。
這屋裡頭兩個,都做過她的嫂子。雖然她前世和李十二孃來往得並不多。
李十二孃退出去,謝云然朝嘉敏招手。嘉敏忙上前去。謝云然抓住她的手,方纔鬆了口氣。
嘉敏知道謝云然是擔心她——不然,以她一向的條理,何至於人到了面前,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嘉敏道:“我進宮見了十九兄。”
“汝陽縣公可有爲難你?”
嘉敏猶豫了一下。她知道這些事瞞不過謝云然,也不能瞞。這當口,實在不能讓她再受驚了。無論什麼事,她親口告訴她,總好過她從別人那裡聽到——傳來傳去的話,少有不添油加醋的。
因說道:“十九兄將我賜婚與宋王。”
謝云然吃了一驚。
嘉敏走後,她就一直在揣度她可能遇到的困境,譬如被扣留在宮中,譬如言語上多少受些委屈,爲的是殺她威風——畢竟以小小一個南平王府,對抗朝廷月餘,連累他損兵折將,顏面無存。
但是——賜婚也就罷了,如他心懷歹意,隨便指認一人,逼三娘下嫁,那說不得就只能魚死網破了。
偏偏是宋王。
一時間謝云然竟然不知道是該替嘉敏歡喜還是難過。無論如何,與宋王成親都不算是一個太糟糕的選擇。
無論是對三娘,還是別的什麼人。
所以以謝云然的理智,竟也目瞪口呆了片刻,方纔問道:“那三娘你……你意下如何?”
嘉敏:……
謝云然登時反應過來:元明修賜下這樁婚姻,自然不會是爲三娘、或者爲宋王着想。趕緊有補充道:“汝陽縣公圖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嘉敏苦笑,“宋王的意思,是先應了,過了這關再說。”
謝云然:……
“什麼叫先應了!”謝云然搖頭道,“汝陽縣公既然提出來,只要宋王與三娘你點了頭,恐怕六禮頃刻即成,到那時候、到那時候……”
嘉敏囁嚅道:“——宋王這個人,雖然諸多不是,倒又一點好,既然他說是假的,就不會是真的。”
謝云然:……
謝云然思忖再三,仍道:“這個假,恐怕不好做。”
“我想,”嘉敏吞吞吐吐道,“我猜,他多半是給我備了一份放妻書……”她這輩子也是見鬼,親沒成一樁,放婚書倒收了兩份了。
謝云然:……
“如今手裡消息太少,我還想不透十九兄拉攏宋王做什麼。”嘉敏道,“李貴妃倒是提醒我,說恐怕婚禮上會生事——不過她的話,未必就做得了準。”昭詡的婚禮出了意外,如今又輪到她。這什麼運氣。
謝云然微垂了眼簾:“容我想想——汝陽縣公命你幾時回去?”
“他沒有說。”嘉敏道,“但是李貴妃跟了來,勢必不能久留。”
謝云然“嗯”了一聲,說道:“你昨晚夙夜未眠,趕上的都是勞心勞力的事,趁這會兒,去榻上躺躺。”
之前不提起還沒什麼,謝云然這一提,嘉敏困勁也上來了,十二月領她到隔壁屋裡歇着。
謝云然看着帳頂發呆。
三娘倒是信任宋王,她信不過。宋王和三孃的糾葛有些年頭了。作爲旁觀者,謝云然很能夠明白嘉敏不肯答應宋王的原因——廢話,哪個心高氣傲的小娘子肯做平妻。哪怕是宋王這樣驚才絕豔的男子。
寧做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女人當然有,但是絕不會是公主之尊。
但是宋王對三娘確然有心。麻煩就麻煩在這個有心上——難得這樣的機會,她實在難以想象宋王會放過它。
假的就不會是真的——假戲真做的多了去了,謝云然默默地想。
但是她有什麼法子,三娘敢不應麼?她這胎到七月,打下來就是一屍兩命。謝云然這時候未嘗不懊悔自己素日失之文弱。
總要想個法子,她喃喃自語,或者是找個人代三娘嫁過去?就怕騙得過元明修,也騙不過蕭南。
“世子妃在愁什麼?”忽然一聲笑,謝云然嚇了一跳,“貴妃——”李十二孃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四月和七月兩個丫頭竟沒有跟着。謝云然心裡隱隱驚駭:四月和七月是她身邊得力的,竟看不住她。
“世子妃如今還稱我貴妃呢。”李十二孃再笑了一聲。
謝云然靜默了片刻,先帝駕崩,論理是該稱太妃。但是瞧着如今這情形,呼她太妃無異於打她的臉。
“李娘子。”謝云然改口道。
李十二孃微微一笑:“我猜世子妃是在爲蘭陵公主的婚事憂心。”她這時候也已經明白,洛陽城一破,南平王府就被圍了,所謂這姑嫂並不知道南平王世子下落不明——元明修說的當然無法取信於她們。
這當口,她就不給她們添亂了。
謝云然勉強笑了一笑,不知道李十二孃是友是敵。雖然說三娘是救過她家九娘和十一郎,但是何如嘉欣?
嘉欣都能毫不猶豫賣了她們,李十二孃又欠他們多少。
“蘭陵公主要是當真不想與宋王成親,也不是沒有法子。”李十二孃笑吟吟地道。
“哦?”謝云然沒有順着她的話追問。她還在觀望中。
“雖然陛下答應了蘭陵公主婚事從簡,但是再簡,也是有限度,”李十二孃道,“如果出個什麼意外,蘭陵公主沒了——”
“什麼?”謝云然脫口喊了出來。
“世子妃也是個聰明人。”李十二孃笑吟吟看住她,就此打住。
謝云然深吸了一口氣。李十二孃說的“沒了”不是失蹤,而是“死了”,與其“假成親”,何不“假死”?無論元明修賜下這樁婚約圖的是什麼,三娘不得不答應,就只有一個原因——因爲她。
如果三娘“死了”——
如果三娘死了,南平王府就只剩了她一個,元明修敢停她的藥麼?他當真一個人質都不留?他敢?
她賭他不敢!
再聯想到三娘之前說的,李十二孃提醒她,婚事中可能會有意外發生……謝云然擡頭看住李十二孃,目光裡探詢的意思。
李十一娘微嘆了口氣,收了笑容,說道:“我知道蘭陵公主不信我,世子妃也未必信。我原也不是那等忠義之人。我不過是、不過是死過一回。”她掙出命來,以爲尚有峰迴路轉。胡太后就是她的榜樣。
誰知道——
她的目光落在謝云然的腹部,眉目裡澀意更重:“我那孩兒如今也不知道是否尚在人間。”她沒有抱過她,甚至沒有好好看上一眼,連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全都由胡太后擺佈了。她自己的命要緊。但是那終究也是她的骨肉。
“橫豎我就是這麼一說,”李十二孃輕輕巧巧結束了這段對話,“做不做,怎麼做,都是世子妃與蘭陵公主自己的事——就不打擾世子妃安胎了。”
她起身朝門口走去。
“多謝。”謝云然在背後說。
李十二孃站了片刻,面無表情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