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謝云然所想,南平王府與鄭家締結姻親之後,她要見鄭三並沒有什麼難度--當然也有鄭三好奇的因素在,雖然上次謝云然陪三娘來見過他,不過上次他心理還揣着事呢,並沒有太留意。
自去年四月至今,謝家這位娘子幾度生死,特別是南平王世子的婚事,簡直轟動全城。而謝云然也因此幾乎成了傳奇--當然鄭三從前並不是沒有見過她,所以再會,開口便是:“世子妃風采依舊。”
謝云然微微一笑,說道:“鄭侍中別來無恙?”
客套寒暄過,謝云然便把話題帶到了嘉敏身上,她說:“我今兒來,是受三娘所託……”
鄭林聽得十分專注。
三娘關注北方戰事,原就是他知道的,然而起先不過是以爲她爲父兄、爲夫家擔心,然而聽謝云然娓娓道來,卻是個不肯再起事端的意思,一時也笑道:“……待南平王回頭來收拾殘局,加官進爵,不好麼?”
竟與南平王妃一個調子,當然謝云然並不知道。她只淡淡地道:“蒼生可憫。鄭侍中既食朝廷之祿,就當忠君之事。”這個話若在別人說來,多少讓人覺得假正經,以爲扯虎皮作大旗,私底下不知道怎麼齷齪。
然而謝云然說來,卻是理所當然。
……謝家人,理當如此。
鄭林也聽出謝云然話裡的責備之意,雖心理並不以爲然,仍肅然應道:“世子妃責備得得是。”
停一停,卻猶豫:“然而我有一點疑惑,想求世子妃指教。”
謝云然垂首道:“指教不敢--鄭侍中請說。”
鄭林道:“世子妃先前所言,不無道理,然而朔州,雲州,代州三州連年遭災,出產實不足以養活當地軍民,如若不去冀州、瀛洲、定州就食,今兒這災年,如何捱得過去?只是賣妻鬻子也就罷了……”
謝云然也知道他沒有出口的半句話,應該是“如果易子而食,那就真真人間地獄了”,心裡也是慘然。思忖片刻,說道:“我不過一後宅女子,並不通政事,就只有幾點淺見,也不過老生常談……”
鄭林微笑道:“世子妃但說無妨。”
“我聽說雲、代、朔三州地處偏遠,未浴佛光,當地人篤信巫術、卜筮,竟是連蘭若都少,更休提浮屠,”謝云然略斟酌措辭,說道,“如能鼓動高僧北向,以雲、代、朔如今景況,但凡給口吃的,民衆定然樂於立塔建寺,修造洞窟,潛移默化,過年換月,必然佛事大盛,於高僧,亦不失功德。”
這個話裡略掉了一個嚴重的隱含條件--如今洛陽貴人信佛者衆,尤以太后爲甚。要開國庫賑災,太后多半會叫苦哭窮,但是要這些貴人興建佛寺、浮屠,開鑿洞窟,供養佛像--那是唯恐不及。
謝云然口口聲聲說鼓動高僧北向,其實圖的還是高僧背後,那些動不動就舍宅爲寺、捨身爲僧的貴人,只要他們肯出血,賑個災--那還叫事兒嗎?鄭林心領神會,當下微微一笑道:“好主意。”
又笑道:“恕我冒昧--世子妃可信佛?”
謝云然也微微一笑,說的卻是:“神佛面前,不敢誑語。”
鄭林大笑,這位謝娘子果然也是個妙人,難怪三娘巴巴得央求昭詡娶了她進門--就和大多數自以爲深知內情的洛陽人一樣,鄭林也以爲南平王世子之所以會迎娶謝云然,是因爲疼愛蘭陵公主。
“這是其一,”謝云然往下說道,“如今雲、代、朔三州人多糧少,糧價必然飛漲,如能放出風去,說此地糧貴--”
鄭林駭然道:“那如何使得,四方商賈還不聞訊而來,如蠅逐臭?”
“正是。”謝云然笑道,“商人爲何而來?”
“逐利而來。”
“利在哪裡?”謝云然侃侃道,“利在物以稀爲貴,糧少,故而價高,一旦商賈雲集,糧食充裕--他們憑什麼還賣高價?”
聽到這裡,鄭林亦忍不住拊掌,讚道:“大善。”
“不敢。”謝云然卻嘆了口氣,面有憂色,“就算有這些法子,終歸還是要人來實施,得人才在重中之重,不然,如果有人冒充高僧,去雲、代、朔三州,卻苛刻百姓,驅之如牛馬,則百姓如何知佛之德?”
鄭林也道:“世子妃說得對,即便糧食充裕,一旦奸商惜售,便無可奈何--世子妃可是覺得宜陽王並非上選?”
謝云然遲疑了片刻方纔說道:“我聽說宜陽王經營多處產業,譬如質鋪,跡類商賈,所謂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不瞞世子妃,”鄭林道,“宜陽王閒居已久,在朝並無職權,這次之所以得到太后信重,是因爲宜陽王慷慨解囊,資助賑災……”
鄭林的話也是點到爲止,並不透露具體數額,不過謝云然想來,定然數字不小,微一點頭,卻說道:“有句話,興許冒昧。”
“世子妃是受三娘所託,”鄭林笑道,“想是知道三娘對我的再造之恩,所以無論什麼話,世子妃放心。”
謝云然微微頷首,說道:“商人逐利是本性,所以商人但有所付出,恐怕到頭來是要連本帶利收回的……”
鄭林點了點頭,目色卻有些遊移。他當然知道宜陽王是個小人,然而有些事,還真真非小人不爲。謝娘子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他不過隨口問詢,竟真能給他說個一二三來。並非他不想做君子。
他應了給和靜縣主討封,宜陽王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忽謝云然長身而起,雙手疊放,橫於胸前,人往前拜--竟是行大禮。鄭林唬了一跳,忙忙側身避開,卻聽謝云然道:“如能活人無數,那都是侍中的功德。”
鄭林微微擡頭,看了謝云然一眼,心裡多少有些唏噓。對有的人,這是兵荒馬亂的亂世,對有的人,眼下卻是如日中天的盛世。而對他來說,繁華已經散盡,只剩了心如枯木。功德對他有什麼用。
再多的功德,世間亦無樂趣。
謝云然餘光掃見他的眉目,心裡卻是一動, 想道:此人風華正茂,秉傾國之色,如今又權勢在手,怎的目中竟然如此意興蕭索?
“並非我不想應世子妃,”鄭林面上更添了幾分誠懇,“然而不瞞世子妃,這件事……遷雲、代、朔三州降戶進冀、瀛、定三州之事,是太后的主意,如今太后正得意,要勸她改變心意,便是我……也是爲難的。”
說到“便是我”三個字,鄭林聲音裡略略澀然。恃美行兇,倚色事人,說到底不是什麼好名聲--嘉敏也就罷了,在謝云然面前,多少有些羞愧。
又說道:“我……盡力而爲。”
也只能如此了。謝云然說得口乾舌燥,不過得了這麼句話,也不是不沮喪的。當然她大可以就此回覆嘉敏--畢竟人力有時盡,太后的性子,她也是知道的。然而終究心有不甘,默默飲了兩盞茶。
忽問:“太后對宜陽王竟有如此信重?”
鄭林道:“那倒不至於,只是……就如我方纔所說,方向是太后定的,宜陽王不過照做罷了,只要……不出大亂子,太后也不至於換了他。”
“我聽說宜陽王不通兵事。”謝云然道。
“世子妃的意思--”
“雲、代、朔三州的降戶,雖說是民,但是我也聽說,六鎮舊俗,一向是上馬爲兵,下馬爲民,宜陽王治民也就罷了,到底不曾帶過兵……”
這位謝娘子,見聞倒也廣博。鄭林心裡想着,口中只笑道:“世子妃新婚燕爾,竟捨得世子出征?”
謝云然被調笑了一句,面上飛紅--幸而隔着帷幕,看不真切。
又飲了一口茶遮掩,咽盡了,方纔說道:“雖然說舉賢不避親,不過眼下我想推舉是另外一位……”
鄭林心思也靈,脫口問:“九郎麼?”
謝云然頷首道:“正是。九哥身爲宗室,爲人又忠厚,這一兩年裡與外子整訓京兵,盡心盡力,也算是掌過兵……”
謝云然避而不談元明炬最大的優勢其實是養在宮裡的元明月,那也正是昭詡的劣勢--如他北上,則父子皆握重兵,分居南北,便太后放心,朝廷也不敢放心。
鄭林自然是懂的。
這時候擡頭來,直視謝云然,卻忍不住微微一笑,心裡大鬆了口氣。
如果當真是三娘所託,要他勸說太后收回成命,他雖然爲難,且並不情願,也免不了要盡力一試。如今看來……難爲這位謝娘子繞了這麼大一彎子,卻原來,不過是爲了羽林衛的兵權。
--他知道嘉敏並不希圖父兄富貴,她再三懇求過的,拜託過的,不過是她父兄安危,雖然他也不明白,以南平王父子如今的地位,有誰會威脅到他們的性命。便是戰場上刀槍無眼,也少有主帥殞命。
橫豎他幫她看着,有明槍暗箭的,他替他們擋了,便是對得起她的恩情了。
至於謝娘子所求,卻也無妨--原本在這之前,他就謀劃過讓昭詡獨掌羽林衛。
然而,也不是不失落。
這世上就有這樣的人,便自己不是君子,卻總還盼着別人是--其實她無須打着三孃的名義,他也是會答應她的,一點小算盤,算不得什麼。想到這裡,鄭林心裡的悲哀,竟是越來越濃了。
他有這麼好騙麼,元二孃也就罷了,謝娘子……謝家人的風度與風骨呢?
算來世人都如此,就沒一個乾淨的。
鄭林道:“誠如世子妃所願。”這就是應了。
謝云然大喜,竟沒有更多留意鄭林的神色--當然便是留意了,也未必就能看得出來,這年餘,他也沒有白歷練--便起身告辭,想的是總算沒有白來一趟,對三娘也算是可以交代了。
想着有元明炬壓陣,應不至於起大亂子。
正光六年八月底,元明炬獲封南陽王,領軍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