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道:“你聽!”
這一下嘉言也聽到了,越來越頻繁的金戈交擊,馬匹奔騰的聲音,呼喝聲,慘叫聲……就好像在獵場上一樣,只是獵場上慘叫的是獸,如今慘叫的卻是人。四面八方都響了起來,不知道來了多少人,來意如何。
總不會安什麼好心。
而且不管來了多少人馬,也不管衝的是誰,姐妹倆在暗夜裡對望一眼,這件事最危險的地方在於:皇帝在這裡。
皇帝是個很好的人質。
皇帝的營帳距離南平王並不太遠,如果皇帝點燈,從這裡就可以看見,眼下皇帝的營帳還是全黑,沒有燈,也沒有驚叫聲。
而南平王不在帳中——負責調度秋狩的南平王不在帳中。如果父親是奉皇帝之命回城也就罷了,怕就怕……不是,嘉敏想道。
出事了,阿姐說得對,出事了,嘉言想的卻是:如果父親在,會怎麼做。父親當然不會束手就擒,父親會——
嘉敏站起身來。
“阿姐——”嘉言驚道。
“幫幫我!”嘉敏這句話是對竹苓說。竹苓和白薇正驚惶不知所措,猛聽到嘉敏的聲音,齊齊鬆了口氣,竹苓要去點燈,嘉敏制止了她:“先過來,給我穿盔甲。”
盔甲?竹苓一怔,走近去,盔甲掂在手裡,一沉——這卻不是姑娘的騎裝,心裡又是一驚,不過她到底年歲較白薇幾個要長,驚歸驚,並不出聲,只是她平日裡並沒有見過幾次盔甲,幾番幾次都扣不上。
嘉言看得不耐煩,喝道:“你走開,我來!”
先扣的胸甲,縱束甲絆,然後安上左右圓護,兩肩披膊,臂上臂護,頸上頓項,最後腰帶一束,看了眼白薇,雖然沒有光,白薇還是很好地領會了嘉言的意思,很快,一條小杌子就墊在了嘉言腳下,嘉言站上去,給嘉敏戴上兜鍪,那兜鍪極沉,沉得嘉敏忍不住一低頭,又揚了起來。
“好了。”嘉言說。
嘉敏把嘉言拉到身前,耳語幾句,又吩咐道:“竹苓,白薇,你們倆去點燈,燈點得越多越好……”
白薇還在遲疑,竹苓已經遵命行動——對於嘉敏的命令,她是從來不敢打折扣的。
嘉言也在遲疑:“阿姐——”要知道,這燈一點,四面八方不知道身份的夜襲者可就都衝這裡來了,她阿姐這點功夫,不夠看啊。
嘉敏道:“這可是阿爺的營帳。”
嘉言反駁說:“阿姐又不是阿爺。”如果是阿爺在,她自然不用擔心。
“可是有你我在,”嘉敏微微一笑,“難道能墮了阿爺的威名?”
輕描淡寫一句話,嘉言覺得自己的血都在發熱。雖然父親不在,兄長不在,但是她在呀。這不就是她一直盼着的機會麼,她練了這麼久的兵,和男人一樣在校場上摸爬滾打,父親和兄長溺愛她,允許她像別家兒郎一樣有自己的部曲,難道事到臨頭,她還要像那些養在深閨的小女子一樣怕東怕西麼。
阿姐都不怕,她怕什麼!
這個念頭讓她的血液沸騰起來,竟是雙足一併,抱拳道:“那我去了!”
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南平王的營帳裡裡外外,竟然亮了近百盞燈,整個西山頭最亮的就是這裡了。嘉敏大刀金馬坐在胡牀上,她穿着父親的盔甲,整張臉都埋在兜鍪裡,乍一看,可不就像是南平王坐鎮軍中。
各處的將士在不分敵我的混戰中猛地看到了明燈,而各隊主、幢主、軍主更是有了主心骨,紛紛派人過來討個訓示。賀揚、安德手執火炬,一南一北號令而去,說的是:“各地將士原地待命,有擅離職守者,斬!”
血淋淋一個“斬”字砸出來,震得各處將士都呆住了:這國難當頭,正合該各處郎官奮勇爭先,殺敵護駕,怎麼南平王反而讓他們原地待命——這要皇帝有個好歹,是他南平王賠呢,還是他南平王賠?
便有人嘀咕道:“南平王這是怕誰搶了他救駕的功勞麼?”
有人乾脆就鼓譟起來:“都什麼時候了還原地待命,兄弟們,跟我——”一句話未完,迎風而來的刀光一閃,頭顱已經被提了起來,安德高踞馬上,大聲喝道:“原地待命——擅離職守者——斬!”
“原地待命——原地待命——原地待命——”
“擅離職守者——擅離職守者——擅離職守者——”
“斬——斬——斬——”
輪番轟鳴過,熱的血這才噴薄出來,鮮紅。
這一刀,比什麼都有說服力。
安德、賀揚領隊所過之處,人人束手,只站在原地,屏氣凝聲。而燈也一盞一盞陸續亮了起來。嘈嘈的金戈交擊聲,腳步聲,慘叫聲登時就少了大半,仍零星響起,在黑夜裡,靜夜裡,聽起來格外糝人。
“不知道死了多少兄弟。”有人計算着。
“這要有賊人驚到了聖人……”也有人幸災樂禍,“看南平王如何收場。”
這些念頭,不但將士們在想,隊主、幢主、軍主們在想,各帳中貴人在想,嘉敏也在想。她不知道她採取的對策對或者不對。父親沒有露面,這西山上數萬將士會不會從命,安德與賀揚壓不壓得住場。
還有嘉言……嘉言此去,能不能及時剿滅入侵者。
然而命令已經發出去了。所謂軍令如山,對與錯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堅持,堅持到底。她既不能問詢左右,也不能走出去視察結果,她只能坐在這裡,以一種如山的姿態,挺直背脊……再直一點。
不能墮了父親的威風……她是這樣和嘉言說,也是這樣想的。
於是南平王軍帳之中,所有人都肅然而立,沒有人出聲,沒有人動,燈火打在每個人臉上,每個人眼睛裡,煞氣凜凜。
不時有幢主、軍主進帳來繳令,嘉敏只管端坐,幢主、軍主懾於南平王的威名,倒也不敢囉嗦。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就好比,碰上一般將士,乃至於隊主、幢主,敢不從軍令,安德、賀揚就敢一刀削過去,但是總有他們不敢削的人,仗着部曲,橫衝直撞,直闖到軍帳裡來,大聲嚷嚷:“放開我——我是來護駕的!”
賀揚喘着粗氣鬆手,元明修落地,先是冷笑一聲:“南平王叔好大威風!”
嘉敏背脊雖然還挺得筆直,心裡已經開始叫苦。雖然之前就料想過,或許會有人鬧事,但是誰鬧事不好,偏偏這人!元明修的性情,往好裡說是還有血氣,往不好裡說,就是窩裡橫、愣頭青。
還欺軟怕硬。
要讓他知道這裡坐鎮的不是父親是她,他還不頭一個就嚷嚷出來——之前把她往彭城長公主的莊子裡誆,就沒安什麼好心。
然而這當口,誰能壓得住他?嘉敏的臉藏在兜鍪裡,誰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緩緩擡手來,對站在身側的安平低語了一句。
“王叔是有話不便與我說麼?”元明修又叫道。
這胡攪蠻纏的,難不成有人與他通了消息?嘉敏心裡閃過這樣的念頭,幾乎要出聲把安平叫回來,但是最後也沒有。
所有出口的話,都不要反悔——越是緊急,越不能反悔,你動搖,所有相信你的人都會動搖;你反覆無常,所有跟隨你的人都會反覆無常。這是周城教過她的話,如果周城在就好了……嘉敏幾乎是軟弱地想。
這轉念間,安平已經走到元明修跟前,說道:“奉王爺令,小人有幾句話想要問縣公。”
元明修哼了一聲,雖未言語,態度上已經很明顯,那就是:那你也配來問我?
安平恍若未見,只道:“汝陽縣公可是對聖人有不滿?”
元明修原是想好了不理這個奴才,孰料安平一開口,就是一頂天大的帽子,由不得他不理,當時應道:“王叔何出此言?”
這廂說話,眼睛仍緊緊盯住嘉敏,心裡想的卻是:那人說南平王不在軍中,是賊人假扮,我先前還不信,如今看來,卻是假不了了——他首先就叫大夥兒原地不動,違者斬首,如今又不肯與我說話,定是怕被我識破。
待我來撕破他的假面具!
一念及此,竟不等安平有所反應,猛地從他腋下躥前一步,大聲質問道:“王叔要教訓侄兒,何不親自教訓,卻要假奴才之手——王叔就這麼看不上侄兒麼?”
幸而只躥前一步,已經被安平攔下:“大膽!汝陽縣公這是要咆哮軍前麼!”
饒是如此,嘉敏手心裡已經驚出一手冷汗來:嘉言之前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要說武力值,她連元明修都打不過。
元明修雖然立功心切,也知道咆哮軍前罪名不小,稍稍後退了半步,仍叫道:“王叔教訓小侄,是分所應當,但是這個奴才憑什麼!”
隔着兜鍪,嘉敏面無表情掃過元明修的臉,燈光這樣明亮,越發照出他黝黑的肌膚凹凸不平。誰指使的他?這個蠢貨!怎麼就這麼容易給人當槍使,前世如此,這一世還是如此!不成!她須得……拖延時間。
安平請示的目光已經看了過來,嘉敏不着痕跡地點了點頭,安平手下一重,元明修殺豬般尖叫起來:“你——”
“王爺這帳中……好熱鬧啊。”一個溫潤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嘉敏一愣:要命,他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