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三姑娘、三姑娘……我們姑娘原是追只白孔雀來的,說要拔了它的毛做裙子,那孔雀跑得飛快——”
“說重點!”嘉敏是無語了,南平王妃這麼個精明人物,給女兒挑婢子的時候,怎麼盡挑些不着調的。
“……姑娘催馬,跑得飛快,我們都被姑娘甩得遠遠的,就只聽到姑娘大喊了一聲……喊了一聲……”
“喊了聲什麼?”嘉敏也不能確定,她在老虎威勢中聽到的聲音裡,有多少是幻聽,多少真實。
“喊了一聲……‘阿姐!’”白薇聲音低下去,頭也跟着勾了下去,瞟一眼嘉敏的臉色,忙忙解釋道:“我不是說……婢子不是說三姑娘……三姑娘當然不會——”
“好了好了!”嘉敏實在受不了了,她明白這個小丫頭心裡其實還是懷疑她的,要不是她方纔不在近前,指不定就直接指認了。便是如此,這心裡頭恐怕還在嘀咕:不知道三姑娘使了什麼妖法。
天地良心!她要有妖法……罷了。
嘉敏看着嘉言,她方纔確實叫了一聲“阿姐”,想來她沒有看錯,她是看見了老虎,她隔得實在太遠,怎麼都趕不上,一時嚇住了,臉也白了,眼睛也直了,到這會兒還呆呆的,沒緩過勁來。
嘉敏看了白薇一眼,吩咐竹苓和阿洛:“拉住她!”
白薇還沒反應過來,就只聽得“啪啪”兩下,響聲清脆,分明都打在嘉言臉上,一時唬得魂都沒了,一迭聲只嚷道:“三姑娘、三姑娘你這做什麼……你、你、你放開——”
卻聽得嘉言“哇”地一下哭裡出來:“阿姐!”
“我在、我在這兒呢。”嘉敏抱住嘉言的肩,嘉言抽抽搭搭哭道:“方纔、方纔我魘住了,忽然就瞧見這麼大一條老虎朝着阿姐去了……就和真的一樣,可嚇死我了——”
嘉敏:……
從前是誰豪言壯語要點兵點將跟着父兄上戰場的。嘉敏同情地看着那些痛苦地把頭扭向一邊的部曲——沒準能給他們主子安個“哭將軍”的諢號。
“阿姐我臉上怎麼這麼痛?”
嘉敏:……
好長的反射弧。
“阿姐!”嘉言眼睛往下一溜,忽然就看到了嘉敏肩上的傷:“你受傷了!誰?哪個不開眼的射傷你了嗎?”
嘉敏:……
忽然言生過來,稟報道:“公主,有位王郎君求見。”
嘉敏看了眼嘉言,才哭過,這眼睛還紅着呢,妝也花了,嘉言趕緊背過身走開去。那頭竹苓、阿洛早放了白薇,白薇一下子躥到嘉言跟前,不知道哪裡就變出全套的,遞水遞手巾遞梳子,給嘉言淨面上妝。
——如果嘉敏能看到這全套過程,大約就會明白白薇能在嘉言跟前伺候的原因了。
不過這會兒嘉敏沒空留意這些,她隔着帷帽打量這個姓王的男子,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從裝束上看,應該也是哪個世家大族的子弟,他大約就是,死老虎身上那幾只來歷不明的箭的主人?
果然,那姓王的男子行過見面禮,開口便說道:“驚了貴人,特來賠罪。”
說得真是輕巧,一個“驚”字就敷衍了,嘴上說“賠罪”,這兩手空空的,賠什麼罪!敢情,方纔差點跟勾魂使者走一遭的不是他們。嘉敏心裡不滿,口中只冷冷道:“驚了我倒沒什麼,橫豎是個無足輕重的。不過聽說這會兒聖人也在山裡——”
這個小娘子好會拉虎皮做大旗……然而畢竟理虧在先,王郎君並不敢如何反駁,只唯唯道:“是……是在下考慮不周,敢問貴人姓氏,來日,定然登門賠罪。”
登門有什麼用,嘉敏心道,要方纔不是阿洛機靈,箭術又準,他們這會兒,已經可以去閻王殿裡賠罪了。
就只冷着臉不說話。
那姓王的卻是好耐性,嘉敏不開口,他就這麼姿態恭敬地站着,站了足足有一刻鐘的功夫,忽然嘉言衝過來,帷帽也沒有戴,髮髻只粗疏挽起,大驚小怪叫道:“阿姐阿姐,我方纔……不是做夢麼?”
嘉敏:……
什麼氛圍都被她破壞掉了。
“阿姐你的傷……”忽然就明白過來,衝着王郎君瞪了一眼:“是你?”
王郎君老老實實應道:“是在下行事不謹,讓包圍圈裡的老虎逃了……”
“說得輕巧!”嘉言和嘉敏一個心思,“一句行事不謹,就算是交代了?這要不是我阿姐命大——”
“那貴人以爲,該如何是好?”王郎君不緊不慢地問。
這倒是難到了嘉敏、嘉言兩個。方纔那一出,她確實是無辜遇險,但是追根究底,也就是個無心之失,她雖然受了傷,也不至於胡攪蠻纏到要人家賠命。這小子看上去老老實實,倒是個會打七寸的。
嘉敏和嘉言這面面相覷中,王郎君又道:“敢問貴人姓氏,來日,我定登門賠罪。”
“你還沒報你的姓氏呢,倒先問起我們來了!”嘉言衝口道——她心裡有點發怵,要這傢伙真個登門賠罪,讓阿爺知道她攛掇阿姐上山來打獵,還害得阿姐受了傷,這筆帳,怎麼算都划不來啊。
“在下姓王。”王郎君仍是那麼個老老實實的樣子:“太原王氏。”
太原王氏在北,琅琊王氏在南,並蒂兩支,都是不錯的門第。嘉敏多看了他幾眼,忽問道:“敢問王郎君排行。”
“行……行八。”
嘉言噗哧一下笑出聲來,被嘉敏狠狠瞪了一眼:“小妹無狀,王郎君原諒則個。”
提到排行,王政實在有些羞赧,恨自個兒沒早出生幾個時辰,或者推遲幾個月,行七行九都好聽,偏生他行八。然而讓他意外的是,這個之前大有敵意的小娘子,竟然忽然就客氣起來。
他一時倒糊塗了。太原王氏雖然一向與琅琊王氏並稱,其實是遠有不如,尤其近年來,族中並沒有格外出色的子弟,漸漸就能看得見衰落的勢頭。
他瞧着這兩個小娘子也就罷了,她們帶的這近百侍衛着實不凡。兩個小娘子而已,身邊能有這樣的人,可知身份尊貴,雖然……也未必能惹得起。這一下態度轉變,莫不是家門與王家有舊?
心裡細細把京中門第篩想一遍,急切之間,竟無頭緒。
他當然不會想到,引起嘉敏注意的,倒不是他身後的門第,而是他這個人。嘉敏前世雖然沒有見過他,只隱約想起年歲相仿,又姓王,所以才隨口一問,卻不想,當真是。這人與元明修交好,當初她堂兄元釗一把火燒了洛陽,元明修就是躲在他的莊子上。
後來周城捧了元明修上位,這位王八郎,就是鐵桿帝黨,據周城說,是個人才。如今他在這裡,莫不是元明修……嘉敏斜看了嘉言一眼,她這個粗枝大葉的妹子,雖然梳洗未齊,卻越發明豔驚人了。
可教人擔心。
她心裡想着,面上顏色越發緩和,說道:“王郎君也不是有意,罷了,也不必提什麼上門賠罪,就此揭過罷,阿……六娘,我們走!”
嘉言不知道嘉敏何以突然做出決定,還呆呆“哦”了一聲,手裡捏着半爿銀梳子,懵懵懂懂跟着她阿姐上了馬,走開不過三五步,還沒跑起來,忽然後頭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兩位……小娘子留步!”
一個聲音,一個……久違的聲音,不是太熟悉,但是嘉敏捏緊了馬鞭:應該就是他。
嘉言卻是回了頭。這時候連夕陽也快褪掉最後一絲熾熱,月亮漸漸光了起來,照在少女面上,烏黑的長髮粗粗挽起,未成髻,幾綹散的髮絲,在光潔的額頭上,或者頎長的頸邊,或者淘氣地掉進了領口。
也未描眉,也未點脣,純天然一派的天真,一派的明眸皓齒。夜幕就是她的華裳,月色就是她的光彩,整個的,天光水色,鳥鳴花香,一時都退去,退去,退得遠遠的,變成無聲無色無味的背景。
那男子原本是等得不耐煩,過來看看,遠遠只瞧見背影,待追上來,待她回頭,只一眼,就覺得整個兒的心都盪到了半空,盪來盪去,沒個安生處。
這姑娘……莫不是夜行的狐狸?
嘉敏不回頭,只再叫一聲:“我們走!”這一次,卻是連“六娘”兩個字,也都省了。
那男子聽得這兩個小娘子要走,忙促馬跟上,說道:“敢問兩位小娘子姓氏,來日,我好登門賠罪。”
又一個要賠罪的,還追着喊着要賠罪,嘉言毫無戒心地道:“你又是哪個?”
“我……我行十九。”
話說到這個地步,嘉敏深吸了口氣,如今她是不能再一走了之了。她撥轉馬頭,正面對上那個青年,說道:“原來是十九兄。”
嘉言:……
元明修:……
嘉言懵掉了:她都不認識的十九兄,阿姐怎麼認識的?
元明修懵得更徹底:這個容色明豔的小娘子,是他的堂妹?
王政想的卻是:鎮東將軍不過說了句行十九,這個小娘子就能猜到他的身份……何其慧黠!
嘉敏不等這一圈人從懵逼中醒過來,緊接着就說道:“十九兄和王郎君是無心之失,但是小妹我如今受了傷,不得不先行一步,還請兩位兄長諒解。”話至於此,又喝一聲:“六娘,我們走!”
嘉敏雙腿一夾,催馬要走,嘉言只遲了一步,已經被元明修攔住。
原來元明修聽到“六娘”這個排行,也醒過神,這位小娘子既然口口聲聲呼她十九兄,那定是宗室無疑,排行第六的小娘子,豈不是南平王的女兒?南平王也就罷了,南平王妃如今得勢,他可不敢開罪。
忙上前來,殷勤勸道:“都是愚兄的不是,三娘受了傷,總不好再餐風露宿,愚兄剛好知道這附近有個莊子,是從前先帝常駐,大夫、醫藥,都是全的,如今天色已晚,三娘、六娘要不如隨我去罷。”
嘉敏是想出聲反對,嘉言已經拍手叫道:“那最好不過!”
嘉敏掙扎道:“怎麼好勞煩十九兄。”
元明修笑道:“且不說三娘這傷是因我而起,便不是,你我兄妹,何須客氣——莫不是三娘還怪罪我?”
話都被他們說完了,嘉敏思來想去,竟找不到什麼推辭的藉口,只得自我安慰:這人如今又沒有上位,怕他做甚。倒是接觸得越多,越好提醒嘉言小心。還有這個王郎君……她看了他一眼,他老老實實地站着,所有日後可能在中原大地上掀起風雲的人物,都還一絲一毫都看不出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