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昭詡的第一個感覺,疼,全身上下沒一處不疼的,疼得就像是睡夢裡被誰打了一頓——誰?誰敢打他!昭詡幾乎要暴跳起來,但是沒能得逞,而是有了第二個感覺,冷——涼颼颼的,貼着身體的冷。
他掙扎了許久,終於睜開眼睛,入目是三尺見方的青磚地,他動了一下,沒能成功,然後發現手和腳都被拇指粗細的牛筋索綁了個結結實實,別說掙脫了,動一下都難。
再然後,他也找到了全身涼颼颼的原因——衣裳全溼了,貼在身上,競夜未乾,秋夜涼,哪能不冷。
牛筋索沾了水,也比尋常勒得更緊。
這是……哪裡?
昭詡強忍住宿醉後的頭痛,昨晚的情形慢慢浮現起來,永安宮,長樂坊,月色下的打馬飛奔,再然後……然後就是撲通一聲響——“該死!”昭詡痛苦得想要捂住臉,當然,他再一次沒能成功。
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十四郎醒了?”
卻是元明炬。
昭詡十分懊惱,說道:“連累九兄了。”
元明炬其實是有些哭笑不得,他這是纔出虎口,又入狼窩啊。卻也知道埋怨於事無補,只道:“咱們須得想個法子脫身才是。”
昭詡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倒不十分擔心性命。畢竟,他這是被謝家逮住了,又不是落進了土匪窩,也不是兩軍對陣,立斬無赦。謝家斯文人,最多不過是當成小賊,上交洛陽令……
最多不過是被父親打上五十一百軍棍的——
不想猶自可,這一想,渾身上下痠痛得更厲害了——想是昨晚捱了不少。昭詡低聲道:“我這皮粗肉厚的倒不打緊,九哥——”
“愚兄還沒這麼嬌貴。”元明炬道。
昭詡心裡稍定。要元明炬好不容易逃脫了永安宮的懲罰,卻被自己酒醉害死,那可冤。又問:“這左近,可有人看守?”
元明炬是自小被軟禁,對人情世故比昭詡要通得多,雖然不曾半夜爬過誰家的牆,卻也知道,以他倆的穿戴、相貌,憑這家是誰,都不至於貿然置他們於死地。等酒醉醒來,自然是要問話的。
因應道:“應該是有。”
“那就好。”昭詡道。
元明炬……
難不成他還希望有人來圍觀他們眼下的處境不成?這個十四郎,看着穩重,不想……思及去年這個時候,嘉敏在宮中被劫,心道:……不想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倒與他家三娘……果然是一母同胞。
這一念未了,就聽得昭詡提高了聲音問道:“九哥可知這是誰家?”
元明炬:……
這我還沒問你呢,你倒問起我來了。他其實也才醒不久,比昭詡更摸不清楚情況。便只悶悶地道:“不知。”
“不是謝祭酒的府邸麼?”昭詡又道。這一番,聲音更大了。
元明炬:……
竟然是謝家!元明炬心裡暗暗叫苦:謝家因了人口單薄,權勢雖然不如其他幾家,清名卻還過之,這是要犯衆怒的啊。
也不應聲。
好在昭詡也沒指着他應,頓了片刻,又道:“謝娘子約了我來,卻爲什麼不見人?”
元明炬:……
完蛋了!
這個十四郎好生不知道輕重,半夜爬牆也就罷了,還扯上人家小娘子!當他謝家是好惹的麼!就算是真……那也能做不能說呀!雖然如今南平王風頭正勁,南平王妃又深得太后寵愛,但是、但是這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啊!
元明炬整個人都沉默了。
好在昭詡雖然胡鬧,說完這一句,也就不再聲響。眼珠子又亂轉起來。這間屋子不大,也無半分裝飾,卻有牀,有桌,有坐具,香爐,雖然簡陋,倒不寒酸,心裡越發有底——這大約是謝家人禁足之用。
過了約莫有一刻鐘,忽聽得外頭輕輕“啊”了一聲,一些細細的碎語,聲音太輕,卻是聽不分明。
昭詡低聲道:“……好了。”
元明炬還有些糊塗。又過了半盞茶功夫,果然有腳步聲由遠而近,不多時,門“吱呀”一下開了,走進來兩個面目冷峻的青衣僕人。到跟前,也不言語,一反手,就是雪亮的刀尖一亮。
雖然元家兄弟心裡有底,對方不至於魯莽害了他們性命,事到臨頭,還是免不了面色一白。
卻是割斷了他們腿上的牛筋索。然後一手一個,提溜起來。元家兄弟被綁了整晚,陡一站起,未免雙腿發軟,差點又摔了回去。被那兩個青衣僕人背後推了一把,好歹穩住,踉蹌向前,出了門。
出門才發現天已經大亮了,陽光刺進眼睛了,不由自主眯了起來。好半晌才適應眼前情形,是一條迴廊。兩個人被推搡着,踉踉蹌蹌走了有近千步,轉個彎,被推進一個偏廳。
謝家的偏廳,佈置得頗爲雅緻,有極淡極淡水仙的香——然而這時節,卻哪裡來的水仙?
堂上正中坐着一箇中年男子,眉目清俊儒雅,頜下一把美髯,打理得整整齊齊。束髮,沒有戴冠,隨意插一根舊銀簪子。灰藍色袍子,袖口和領口,隱隱泛着光——想是紋繡裡摻了銀線。
“這位大約就是謝祭酒了,果然好氣度。”元家兄弟雖未能語,卻不約而同作如是想。
昭詡更是手心裡沁出汗來。
謝祭酒漫不經心瞧了他們倆一眼:“醒了?”
元家兄弟在他的注視下,不約而同低頭去,齊齊應道:“醒了。”
“怎麼老夫覺得,兩位還沒醒透呢?”謝祭酒道。
“啊?”元家兄弟不知道謝禮賣什麼關子,又齊齊擡頭來,迎面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又溼透了。
昭詡:……
元明炬:……
兩人昨日勞神,夜裡醉了酒,被綁了整晚,正腹中空空,冷不防再一盆澆灌下來,雙雙打了個寒顫,臉色裡都透出青白來。
謝禮從昨晚淤在心裡的一口氣,到這會兒才稍稍散發出來:這兩個兔崽子,敢爬他家的牆!敢敗壞他女兒的名聲,還真不給點厲害瞧瞧,是不知道馬王爺生了三隻眼!
口氣卻溫和得緊,諄諄如教導學堂學子:“方纔是誰說的,我女兒約了他來?”
“我!”
“我!”
問聲落,卻是兩個人搶着應了聲。
謝禮被氣笑了:還搶着認——合着以爲是有什麼好處麼!
昭詡看了元明炬一眼,元明炬卻不看他。昭詡道:“九哥不必爲我頂罪,我說的話,自會負責。”
元明炬想的卻是:瞧着這謝祭酒棘手。十四郎之前爲了脫身,拿這話激他,怕是想差了。他是孤兒,全無家底,婚姻之事,原本就艱難,壞了名聲,不過是更艱難一點罷了。當然如果仕途上有所作爲,那又兩說了。
畢竟他是男子,最多是風流罪過,無傷大雅。倒是十四郎,這要捅出去,南平王能饒了他?就不說南平王妃並非他生母了——他是以己度人,因自個兒嫡母手段狠辣,便道全天下的嫡母都是如此。
他願頂這罪,一方面固然是因爲永安宮裡昭詡的義氣,另一方面也未嘗不是憂心,一旦昭詡出事,失愛於南平王,他接下來想要收服羽林衛的一番心思,可又成空了。
原來這兩個小子是兄弟,也對,瞧着眉目裡是有那麼一星半點的彷彿。謝禮饒有興致地想,要不是牽扯到他女兒,他這會兒恐怕還有心情讚一聲手足情深。
謝家如今就只有謝云然一個及笄的小娘子,謝禮對這個長女極有信心,自然不會信什麼她約他們當中哪個夜來相會的鬼話——雖然這兩個小子確實長得一表人才——他也和元明炬一樣,料想這不過是他們爲了脫身,情急編出的鬼話——糟踐他女兒的名聲來脫身,可惡、可恨!
果然,當中那個年長的開口便道:“是小子鬼迷了心竅胡說八道——”
“我來……是爲了見謝娘子不假!”昭詡卻打斷他,大聲說道。
元明炬:……
謝禮:……
“我家姑娘哪裡得罪世子了,世子要這樣血口噴人!”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謝禮背後的屏風後傳來,飽含了憂憤,也許還有更多的傷心,調子高得近乎尖叫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是四月。
只出了這一聲,戛然而止——顯然屏風後還有其他人。
謝禮目光犀利地直劈過來,片刻,卻笑道:“看來,是還沒醒啊。”微擡手,昭詡和元明炬還沒反應過來,又一盆冷水從天而降。這盆水質地似與先前不同,昭詡聳了聳鼻子,失聲叫道:“酒?”
自然是酒,還是好酒,酒香芬芳,撲鼻而來。
謝禮冷哼一聲,手上火光一閃——元家兄弟到這會兒纔看清楚,原來他一直握在手裡把玩的,竟然是一隻火摺子。“咔!”火光又閃了一下,昭詡和元明炬額上都淌下汗來:這要有個失手——
謝禮溫和地道:“我再問一次,是誰說的,昨兒晚上,我女兒約了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