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三娘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了呀。”十二孃掰着指頭數給她們聽:“你們想想看,三娘子在傳聞中的那些事,剋死生母,是沒法辯解,赤口白牙,怎麼說都可以;欺侮姐妹,必然是沒有,不然六娘子不會和她好;忤逆王妃,則事情可大可小——我瞧着王妃這樣子,也不像是個能容人忤逆的。”
這幾句話,不僅昭詡暗中點頭,連八娘、九娘也心服口服。
十二孃繼續往下說道:“其他的,八姐不說,九姐不肯細說,就是都和宋王有關了。我早聽說過宋王是個難得的美男子,想是三娘子對他起過淑女之思?”
這話自然不必等回答:“三娘子心儀宋王,宋王最後卻和賀蘭氏定了親,這其間發生了什麼?想那賀蘭氏,連母親都要與人做妾,可見父族全然不可依恃,能到洛陽,是全靠着南平王過日子。她是那個姨娘的女兒,想必與三娘子養在一起,同進同出,卻能奪去三娘子的心上人,可想而知,手段心機了得。”
這段分析何其精彩,昭詡忍不住想:怪不得王妃看中她,聰慧確實不同尋常。
八娘和九娘聽到這裡,卻是悚然而驚,她們從未從這個角度去考慮過三娘子在洛陽的這些謠言,只當是衆口鑠金,積毀銷骨,誰料是有人作梗。
八娘忍不住辯解道:“不至於罷,我瞧着賀蘭氏話不多,對三娘子極是周全。”
“就在這周全上!”李十二孃說得眉飛色舞:“她不周全,旁人如何覺察得到三娘子不妥當?她越是周全,旁人就越是覺得三娘子不妥當,好人全她當了,壞人誰當?三娘子不當誰當!我看,要不就是溫姨娘藏奸,要不就是賀蘭氏天賦異稟,至於三娘子麼……”她笑了起來。
“三娘子如何?”九娘忍不住問。
昭詡卻不想聽,他心裡隱隱有些不舒服,像是預先知道她不能說出什麼好聽的話來。
“也沒什麼,無非就是耳根子軟,性情懦弱了些,沒用了些。”十二孃輕描淡寫地說,“蠢貨”兩個字,在兩個姐姐面前,還是少說爲妙,但是她的口氣和神態,都在表達這個意思:這樣的出身,父親能幹,兄弟爭氣,姐妹友愛,連繼母都沒什麼壞心眼,卻爭不過什麼都沒有的表姐,白瞎了一手好牌。
“不至於罷,”八娘仍喃喃道:“我瞧着……三娘子也是個聰明人,賀蘭氏不至於這樣糊弄她。”
她和嘉敏接觸遠不如謝云然,只在於烈要帶她們出宮那晚見識過,後來諸般事宜,都不過捕風捉影,她秉性仁厚,並不太信。
十二孃笑而不語,要連她這兩個宅心仁厚的姐姐都能看得出來,那賀蘭氏哪裡搶得到洛陽城裡第一美男子,說起來她倒是佩服的。能十年如一日地算計,這份韌勁和狠心,哪裡是平常人做得到的。
也太可惜了,這樣的手段,竟然只搶到一個有名無實的宋王。她既然有機會進宮,怎麼就沒想到母儀天下呢。
如果賀蘭初袖知道十二孃的這個想法,必然引爲知己,然而她這時候,還困在城外影梅庵呢。
影梅庵離洛陽城兩百里,如有馬,一日一夜也就到了。但是僅憑雙腳,賀蘭初袖清楚得很,她是無論如何都逃不回去的。這方圓五十里,連個人影都沒有,就好像這偌大的山裡,就只有個影梅庵。
荒山野嶺,她一個嬌弱女子,莫說是找不到路,就算是找到了,也防不住野獸和剪徑劫道的強人。
影梅菴菴前庵後都種了梅樹數百株,如果不是在眼下的境地,她大約也有心去想雪地尋梅或者梅雪煎茶,但是這時候,她唯一的心願就是放火,一把火把這裡燒爲平地,包括影梅庵的姑子。
影梅庵原有姑子三四人,是師徒,俱容貌枯槁,穿的也就灰撲撲的僧衣——賀蘭初袖到此地之後,也得了一件。姨父這次是真狠了心,王府都沒讓她回,也就沒了機會讓母親去求情。
南燭也是當時就被拿下了。瑞香應該也保不住。當然她還有法子籠絡到別的人,但是丟了這兩個心腹,實在可惜。
話說回來,這一次,連她自個兒都是九死一生,能保住命就不錯了,還能奢求這些。當時誰能想到呢,三娘是好端端一步一步自己走到陷阱裡來,她知道她恐懼什麼,誰知道胡嘉子會在最後關頭突然闖進來!
闖進來也就罷了,三娘當時嚷的那些話,如今想來,卻不是胡話,而是字字都針對自己——她是一早就知道胡嘉子會來,或者說,胡嘉子和皇帝能在當時趕來,恐怕根本就是她一手策劃。
有胡嘉子和皇帝這樣有力的目擊證人,她能脫身實在僥倖。都怪陸靜華沒用,她早一點弄死三娘,何至於此。
她那些日子日思夜想,只盼着三娘重傷不治,結果還是天不從人願。
她何嘗不想反咬三娘一口,可惜她當時就被看押得死死的,一點串口供的機會都沒有,要不是後來她懇求太后,用鄭三的秘密換了一命,恐怕這時候她墳頭都能長草了。姨父固然是個念舊的人,但是念舊更多是對母親和姨母,而不是對她。而且姨父可比三娘心硬多了,也狠多了。
也是她天真。既然知道三娘是死過一次,知道後來的事,就該想到她有防備,不對,她是想到了她的防備,但是沒有料到她會反擊。三娘在她面前,從來都是被動的。她知道三娘,比她自己更多。
這次倒是學了個乖,她嘆着氣想,幸而她與蕭南的婚約早已定下,姨父再怎麼着,也只能關她三個月,到中秋之後,蕭南出孝,她就能回洛陽待嫁了。再怎麼着,姨父也要臉,不至於讓她光着身子出閣。
她憧憬了一會兒她出閣時候的盛況,以及出閣之後的良辰美景,終有一日,她會一把火燒了這裡,一把火燒了洛陽,她要看那些從前欺凌過她的人跪在腳底下哭泣,求饒——當然她是不會饒恕他們的。
“賀蘭娘子,”一個天真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師父讓我過來問,柴火幾時砍好?”
“就快了。”賀蘭初袖有氣無力地回答。
“等砍好了我們就燒飯。”小尼子並無半分不滿,歡歡喜喜地說了一句,還唱了個喏才離去。
賀蘭初袖幾乎要哭了,前世今生兩輩子,她哪裡吃過這樣的苦頭,她長這麼大,柴火還頭一次看到呢,還有砍刀——她是恨不得回頭一刀砍死這個小尼子,但是她心裡也清楚,砍了她,她還是沒飯吃。
你以爲燒火煮飯不用技術麼?
賀蘭初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再呼出來,這樣,能讓她稍稍平靜少許。
她並不知道,有白米飯吃,已經是南平王格外開恩了。洛陽城裡升斗小民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次,因爲有她住在這裡,南平王纔有此施捨,白米,魚肉,瓜果蔬菜,影梅庵的姑子不知道有多歡喜。
賀蘭初袖剛被送到影梅庵的時候,當然是抗拒過的。她逃過。不過沒逃太遠天就黑了,滿山滿谷都是野獸的叫聲,她躲在樹下瑟瑟發抖了整晚。她算得到人心,可算不出這些畜生的心。
好容易熬到天明,路早就走丟了,餓得奄奄一息,要不是有小尼子發現了她……她回到庵裡,住持和幾個小尼子明顯鬆了口氣,說還好小娘子你回來了,不然,再過幾天,就須得往城裡報信了。
“報什麼信?”她心中暗喜。
“當然是死信。”住持說:“沒人領路,這裡是走不出去的。你又沒帶乾糧,過上兩天沒回來,多半就是被山裡大蟲給吃了。要多拖得幾天,連遺物都找不到。”
住持還告訴她,這附近山裡是有強盜的,看見她這樣嬌滴滴的小娘子,絕不會客氣。
她以爲住持嚇唬她。
但是住持嘆息着說:“從前我有個徒兒就是被他們搶了去,連骨頭都沒剩下。你倒不必信我,不過我瞧着,小娘子也是個貴人,何必把命送在這裡呢。我那小徒兒賤命一條,我還覺得可惜呢。”
這句話算是說到她心坎上了,她是要做皇后的,她的命,金貴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