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有好的,也有壞的,雖然你我都有幸碰上品行好的兄弟,但是這世間狼兄奸舅,從來就不少。”
——這天下的人,極好與極壞都是極少,大多數人無所謂好壞,在不觸及自己利益的時候,大多數人,都不介意做一個好人;但是一旦威脅到自己,大多數人,也都不介意做一個壞人。
但凡涉及利益,兄弟反目,父子成仇,比比皆是。
“即便兄弟惦念,但是嫂子與弟媳呢?她們與這家做女兒的,可沒有朝夕相處的情分,憑什麼她們要在自家養個閒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胭脂水粉,佩飾零嘴,這萬一要得了病,還須得延醫請藥,百年之後,須得她的兒女們養老送終。就算是家大業大,不在意這一星半點,但是人性之貪,哪裡有止境呢?做女兒的多佔一分,嫂子與弟媳的兒女,就少佔一分,只有投入,沒有回報。謝姐姐是個明事理的,倒是給我說說,這做嫂子做弟媳的,憑什麼吃這個虧?”
謝云然啞然,這婚嫁背後**裸的交易關係,從前沒有人同她說過,她也從來沒有這麼想過,這時候被戳穿,只覺得眼前一片血色。
“如果這家沒有兒子,那就又回到之前女子不能立業的問題上,女子不能拋頭露面,不能爲官做宰,守着偌大家業,豈不如小兒抱金過鬧市?”
“說到底,還是因爲女子不能立業,”謝云然苦笑:“所以無論貧窮、富貴,都不得不仰人鼻息,三娘這話又繞回去了。”
嘉敏放下手中荷葉盞,盯住謝云然,緩緩說道:“姐姐也認爲,自己不能立業麼?”
“如何立業?”
“恕三娘直言,只論生兒育女,一個大字不識的村婦,也未必不如姐姐。”嘉敏道:“姐姐自小受教,讀書識字,論見識與才能,天下多少男子不能望項背。難道姐姐原本打算把這些都束之高閣?”
“當然不是!主持中饋難道不需要見識與才能,養育兒女難道不需要見識與才能?怎麼能說束之高閣呢?”
“養育兒女是傳授與指點,不是發揮才能。”嘉敏應聲駁道:“主持中饋,那須得姐姐有這個運氣。姐姐是高門女子,日後必配高門男子,如果男子家中尚有祖母、母親,須得幾時才輪到姐姐來主持中饋!”
“有的人熬到死,也沒有輪到。”嘉敏截斷謝云然未出口的話。
謝云然心裡浮躁起來——難道不該是這樣麼?她所設想的人生,就是這樣啊。她努力讀書識字,努力學習才藝,難道不就是爲了配得上一個更好的郎君麼?至於這些才能,有沒有用,用不用得上,那有什麼關係呢?
人人都是這樣過的呀,上至公主,下至村婦,爲什麼三娘偏偏說這樣不對呢?到底哪裡不對?
“三娘你到底要說什麼?”謝云然脫口問。
“我想說……”嘉敏忽然想要避開她的眼睛,但是她知道不能這樣,避開就是示弱,示弱就無法再說服她:“姐姐自己也說,像姐姐這樣的人,能詩,能書,能繡,能畫,能歌,能舞,知進退,曉禮儀,善騎射,懂音律,門第清貴,難道就因爲容貌受損,就會連一個不識字的村婦都不如麼?”
那確實是她說過的話,謝云然想。她不服氣,但是不服氣有什麼用。就如三娘所說,女子不能立業,唯有成家。她會的這些,技藝,才能,就沒有施展之地,可不就是連一個不識字的村婦都有不如麼?
誰會娶一個容貌受損的女子呢?也許三娘是想安慰她,天底下總會有不在意女子容貌的男子?但是這樣的話,怕是連她自己也不信。
但是嘉敏並沒有這樣說,而是說道:“天下人都說,女子不能立業,姐姐就信了女子不能立業麼?尋常女子,確實立業艱難,但是以姐姐的家世,以姐姐的能力,天底下這麼多庸庸碌碌的男子都要立業,姐姐爲什麼不能?”
“如何立業?”謝云然重複,這是她之前問過的話:“三娘你又把自己繞進去了。”
“如何算是立業?養得活自己就叫立業。姐姐養不活自己麼?除去嫁人一途之外。如果姐姐喜歡行商,難道謝家沒有商鋪?如果姐姐喜歡從政,女子雖然不能爲官,難道也不能做幕僚?如果姐姐喜歡的是琴棋書畫,豈不聞洛陽紙貴?這些,與容貌有什麼關係呢?這世上的人,會因爲姐姐容貌受損,而拒買謝家商鋪的東西麼?這世上的人,會因爲姐姐容貌受損,而拒絕有用的進言麼?這世上的人,會因爲姐姐容貌受損,而拒絕精妙的琴曲、棋譜和書畫麼?”
嘉敏歇一口氣,往下說道:“姐姐容貌受損,唯一有害的,就是無法嫁一個貪圖美色的男子,無法爲他生兒育女。”
果然還是有這句,謝云然冷笑道:“天下有不貪圖美色的男子麼?”
“沒有,”嘉敏毫不猶豫地回答:“所以姐姐就覺得活不下去了麼?難道除了嫁人之外,姐姐活在這世上,就再沒有別的價值了麼?作爲一個人,而不作爲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姐姐見過哪個男子,除了是丈夫、是父親之外,就沒有身份了麼?他還可能是官員、是商人、是農夫、是工匠、是學者。”
“姐姐或者會反駁我,說男子是男子,女子是女子,男子是人,女子就不是人麼?姐姐聽說過蘇州的繡娘麼?她們未必識字,她們也沒有高貴的出身,沒有姐姐這樣光彩照人的才學與容貌,但是在妻子、母親之外,她們在這世間,還有她們的身份。姐姐的見識,連這些貧賤之人都不如麼?”
“當然不——”
“不,”嘉敏卻打斷她:“姐姐就是這樣,姐姐就是打心眼裡覺得,女子不配爲人,只能作爲妻子、母親,依附於丈夫、兒子存在,姐姐就是覺得,姐姐生下來,活在這世間,學習這些技藝,都是爲了一個男人,爲了給他生兒育女,主持中饋,而不是作爲一個單獨的人,存在於這天地間,所以姐姐在容貌受損之後,無法再得到一個堪能匹配的男子,就失去了這唯一的生存意義,就如天崩地裂,不惜以死來抗爭這樣的命運。”
“不、不是這樣的……”謝云然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她聽得出嘉敏語氣裡的不屑,她瞧不起她。
她在污衊她。
嘉敏再一次不容她把話說完:“必然是這樣的,否則無法解釋,姐姐心存的死意。姐姐先前說平生憾事,只剩下沒有報答我。不,姐姐遺憾的事情多了去了,崔家縱然得到報應,難道姐姐死後能親眼目睹?日後伯父伯母因爲姐姐傷心,難道這世上還有人能夠撫慰他們?姐姐虧欠他們纔是最多,姐姐不必說對不起我,反正我所付出的,姐姐也回報不了,說這些空話有什麼用呢——”
“住口!”謝云然終於再忍不住,大叫起來:“住口,你、你出去!”
如果說話的不是嘉敏,她大概早就叫她滾了!謝云然只覺得耳邊嗡嗡嗡地亂響,像是有幾千只幾萬只蒼蠅在飛,眼前一時黑,一時又金星亂冒,而嘉敏的聲音,穿過那些嗡嗡嗡亂飛的蒼蠅,準確地傳遞進來:“姐姐覺得三娘說錯了麼?”
“出、出去!”謝云然指着門——也許那邊是門罷。
“姐姐是否覺得——”
“住口、出去!四月、四月!”謝云然叫到第二聲,四月匆匆進來:“姑娘、姑娘這是怎麼了?”
“請蘭陵公主出去。”謝云然長長吐出一口氣。
嘉敏和半夏出了謝云然的屋子,外間候了個才留頭的小丫頭,給她們領路。四月因急着要回去照看謝云然,十分歉意,說了許多次:“我們姑娘……心情不好,公主莫要見怪,要怪,就都怪奴婢吧……”
“怪你什麼。”嘉敏方纔說了太多的話,這會兒打不起精神,聽四月這麼說,忍不住笑了:“你快回去吧,我都理會得。”
出了院門,等在外頭的是謝夫人的貼身婢子,說夫人有請。嘉敏帶了半夏過去,謝夫人等在花廳了,遙遙見了嘉敏,竟是起身相迎。嘉敏是晚輩,哪裡當得起,忙推辭、寒暄,好半晌才能坐下敘話。
謝夫人說:“雲娘不懂事,招待不週,三娘莫要介意。”
嘉敏應道:“伯母客氣。”
謝夫人嘆了口氣:“三娘,你和雲娘要好,伯母也不當你是外人,但是退親這件事,恐怕還須得重新斟酌——”謝云然退親,是借了嘉敏的勢,謝夫人要去挽回,就不得不先與嘉敏商議——雖然嘉敏是晚輩,畢竟身份貴重。
嘉敏沉默了片刻,說道:“伯母要不嫌我說話直,就聽我一句。”
她上次這麼說,就說了句“來日方長”,謝夫人心裡直犯嘀咕,面上不露,說道:“小孩子家家的,哪裡來這麼多彎彎道道,三娘有話直說就是。”
“崔十一郎……不是良配。”
謝夫人:……
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也知道什麼是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