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水所居住的秋水殿, 還沒有熄燈,臥房那裡,依稀可見窗紙被映出昏暗的燭影。
餘秋水察覺到玉忘言的到來, 立刻屏退了宮婢, 將內室的門關好, 這方打開窗, 讓玉忘言進來。
“母妃。”
好些時日未見, 玉忘言握住餘秋水的手,看見這雙有着細細皺紋的眼,變的溼潤, 流下淚滴。
“忘言,這麼多天, 你都還好嗎?快坐這兒, 讓母妃看看, 母妃怎麼覺得你瘦了……”
“母妃……”玉忘言沒有入座,反是扶着餘秋水, 一起坐到榻上。
“母妃,我和父王都很好,這段時間沒來探望你,是我不孝。”
“不、不是……母妃知道你們都是在爲我努力,我等得起, 我等得起……”餘秋水拍着玉忘言的手, 笑着啜泣。
看着早生華髮的母親, 一日日的變老, 在這深宮中漫無天日的等着、再等着, 玉忘言感到無比的揪心。
還需要多久,一家人才能團聚?
“母妃……”儘管心裡不忍, 玉忘言還是說道:“母妃再等等,總有一日,我和父王會將他們徹底掀翻。”
“好、好,我等得起,會有那樣一日的,你們也要小心,要小心……”餘秋水說着,泣不成聲,埋頭在袖子裡擦抹着眼淚,猛地又擡起頭來問道:“忘言,母妃聽說,前些日子你們在湖陽,四殿下他差一點就……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問他,他沒有承認,可你是不會騙母妃的對不對,對不對?”
“母妃……”玉忘言不想讓餘秋水後怕,可看着她的淚眼,只得點點頭。
“是我不慎,沒能看護四殿下的周全,令他險些殞命。”
他說完,想着餘秋水可能會出現的任何情緒,想要安慰她。卻萬沒有想到,餘秋水竟忽然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臉上!
“母妃?”
玉忘言被打得滑落牀榻,坐在了地上。
他吃驚的不敢相信,仰臉看着餘秋水冰冷的脣角在隱隱抽搐,眼底分明燒起了怒火。
“你不是答應過母妃,不傷害四殿下的嗎!”
“母妃……”玉忘言起身,一瞬不瞬的盯着餘秋水。
他幾乎以爲自己是夢魘了,這是他悽苦而溫柔的母妃嗎?
“你答應過我,絕對不傷害四殿下!你的承諾都不作數嗎!你讓我差點失去了兒子,你說話呀!”
玉忘言沉然道:“是我的錯,願受責罰。”
“責罰?”餘秋水恨恨的盯着玉忘言,猛地推了他一下,吼道:“你走!你趕緊走!”
“母妃?”玉忘言驚秫,想要阻止餘秋水。
“還不走啊!走!離開秋水殿!母妃不想看到你!”餘秋水吼着,似是察覺到最後一句話過於傷人,神情黯然下來,喃喃:“忘言,讓母妃一個人靜一靜,你走吧……”
玉忘言心如刀絞,看着身後的窗子,只得一躍開窗,翻了出去。
“母妃保重身子。”隨着這沉痛的聲音,菸灰色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確定玉忘言走了,餘秋水關好窗子。
同時,臥室的門被她的貼身宮婢推開,宮婢走了進來。
“貴妃娘娘。”宮婢輕聲說。
“把安神香點上吧。”餘秋水轉身看她,冷冷道:“本宮累了,現在就休息,你明天去告訴四殿下,讓他別再那麼愚善,該狠心的時候就一定要下得去手纔好。”
“奴婢遵命。”
夜色濃郁。
崔嵬的建築羣上,燈火點點。
長長的永巷裡已經鮮少有人了,值夜的太監宮婢匆匆走過,全都將詫異的眼神投向玉忘言。
他們或許不認得瑾王,但他們不明白,爲什麼宮宴散了這麼久了,這個人卻還如此失魂落魄的走在永巷裡。
母妃……
揮之不去的身影,在玉忘言的腦海中盤桓。
那是餘秋水重重的巴掌,滿眼的怨恨。
一直以來,他都將玉傾雲當成弟弟,誠懇的待他。玉傾雲在湖陽生死不明的時候,他心裡說不出有多急。
從沒想過,母妃竟然會因爲玉傾雲,打了他一巴掌。
那巴掌打得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的心。
方纔離開秋水殿後,他去了湖邊。父王已經不在了,那他只有走過這漫長的永巷,去宮門坐馬車回府。
烏鴉在耳畔啼叫,嘶啞和諷刺。
一夜之間,他發現他和父母的距離突然就變得遙遠,爲何明明是最親的人,會這般道不同、這般誤解?
回到瑾王府,已過子時。
山宗提着盞橘色的燈,來門口接玉忘言,順便說道:“王妃被潯陽王妃纏住了,那小姑奶奶硬要和王妃擠一張牀,王妃也沒辦法。”
“是嗎……”玉忘言沉沉道:“別去吵瑟瑟,讓她好好休息吧。”
山宗的視線一寸寸的犀利,“王爺,恕我直言,我看你的臉色很不好,你現在應該很需要王妃能陪着吧。”
“讓她休息。”玉忘言負手在後,從山宗的身邊走過,進府去了。
來到書房,點上一支蠟燭,獨自坐在桌案前。
玉忘言提筆,想寫點什麼,卻發覺沒有心情。屢次的提筆又落筆,最終蓋上了硯臺,把宣紙收到一邊。
是的,山宗說得對,現在的他最需要的就是瑟瑟。
他很想看到她,聽她用她嬌柔的嗓音和他講話。從何時起,沒有她的世界,變得這樣孤獨殘忍。
忽然,一雙柔軟的臂膀,從玉忘言的身後環住了他。
他側頭望去,有些驚訝的看見,是蕭瑟瑟披着月藍色的薄斗篷,就在他身後抱着他,溫柔而疼惜的注視着他。
“瑟瑟?”
“忘言,你不要難過。你看,你一定是太難過了,連我進來都沒有發現。”蕭瑟瑟喃喃。
她的聲音對玉忘言來說,真的有種治癒的力量。
他藏起眸中的沉痛,柔聲道:“我沒有難過,倒是你,這麼晚了,睡不着?”
“我掛心王爺,就起牀來看看,你真的回來了。”蕭瑟瑟擁緊了玉忘言,“忘言,你不要難過,我陪着你呢……”
一股暖流淌過玉忘言的心窩,他拉過蕭瑟瑟,將她抱到腿上,拍着她道:“沒事,只是與父王說話時,有些分歧。”
蕭瑟瑟搖搖頭,眼中的碎光閃爍不定。
“忘言,你不要騙我。我知道你一定遭遇了什麼很不好的事情,你的臉上還有巴掌印……”
玉忘言一窒,道:“方纔回來的時候,在永巷不小心撞到宮人,撞腫了而已。”
“不是的……”蕭瑟瑟顯得有些哽咽,“忘言,父王是不是生氣了,他打你了嗎?”
“沒這回事。”
“忘言……”蕭瑟瑟垂頭,纖濃的睫毛在眼眶上罩下影翳,遮住了眼裡的澀然。
他是欺瞞她的。
就和梨花巫說的一樣,他有秘密,而且不願她涉足。
說不難受是假的,被欺瞞的感覺,真的很難受。但蕭瑟瑟在心裡告訴自己:沒關係的,她一如既往的相信他,也願意等着他向她坦誠。即使那一天很遙遠,在它到來之前,她都會用最嬌柔的一面,陪伴着玉忘言。
蕭瑟瑟柔柔的笑了:“忘言,要是你心裡裝了什麼事,又一時間沒辦法和我說,也不要覺得內疚。我只想你能好好的,只要你不難過了,我就開心。”
“瑟瑟……”玉忘言感動的無以言表,歇斯底里道:“讓我多抱你一會兒,別離開我。”
蕭瑟瑟也反抱住玉忘言,軟軟的嗓音,治癒着他心頭的傷處。
“我不走的,我就在這裡陪着王爺……”
一夜的東風未停,清晨落花滿徑。
陽光刺在蕭瑟瑟的眼皮上,睜眼的時候,看見的竟然是自己房裡的梳妝檯、銅鏡,還有綠意。
“小姐醒了!”
綠意趕緊拿了個盆子,放在桌上,倒了熱水進去,接着來牀畔服侍蕭瑟瑟起牀更衣。
“綠意,我怎麼回房了?昨晚是王爺送我回來的?”
“是啊是啊。”綠意邊忙活邊說:“昨晚好像小姐你睡着了吧,我半夜起來給院子裡添燈的時候看見了,王爺抱着你回來的,你睡得跟小豬一樣,王爺還示意我別吵着你。”
蕭瑟瑟點點頭,又問:“那王爺呢?”
“王爺當然是上朝去了!”綠意說:“還有還有,早上綠意聽山宗大人說,後天就是初五的端午節日祭了。這次節日祭是交給蕭家主辦的,小姐小姐,到那天你帶我去白紙河看賽龍舟好不好?”
蕭瑟瑟笑了笑:“你這丫頭真貪玩。”
“小姐,求你了!我好想看賽龍舟的!”綠意死纏爛打道:“再說你要是不帶我,就得一個人應付潯陽王妃了,她早上還吵着一定要跟小姐去看賽龍舟呢!”
蕭瑟瑟這可想起了潯陽王妃還在府裡,昨晚忘言回來之前,那小姑奶奶嘰嘰喳喳,真是把她的耳朵都要說爆炸了。平日裡以爲綠意是話嘮,到昨天才發現,比起潯陽王妃綠意就是個嫩的。
不過那小姑奶奶雖是個性怪癖了點,人卻坦誠講義氣,這一點,蕭瑟瑟還是很喜歡的。
“也好,後天我帶着你一起出府,看看賽龍舟。三姐姐和致遠他們肯定也要出來熱鬧,沒準我們還能碰上呢。”
“太好了!”綠意高興的說:“謝謝小姐,小姐你真好!”
蕭瑟瑟笑着,食指點了綠意的鼻尖,“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