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居正疑惑地低頭,眸光瞥見她遞過來的東西,忽地身子一震,幾乎是搶奪一般,從她手中把東西拿了過去。
那是一塊東陵玉雕刻的人像,小巧非常,栩栩如生。玉雕的女子表情靈動,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一樣。
他細細摩挲着手裡的玉雕,玉雕表面光滑,人像的頭髮幾乎磨平,顯然在以往的歲月中,曾被人無數次的拿在手裡這樣摩挲。觸手生溫的好玉,藏在玉中的情,藺居正在這一刻直接崩潰,兩滴大大的水滴落在他的手上,轟然炸開晶瑩的水珠。
“這個玉雕,你在哪裡得來的?”他擡起頭,眼圈紅紅,語氣哽咽。
慕雲歌搖了搖頭,看向外面,此時外間的喧囂都漸漸安靜下來,顯然火勢已經被控制住,她語速飛快地道:“這是南宮交付給我的。藺二公子,時間緊迫,箇中內情容我稍候再說。你腿腳不便,我們還是要先抓緊時機離開這裡,否則,等段容瑄回過神來,一定會搜查這附近的院落的。到時候,想走就走不掉了。”
段容瑄剛剛關心則亂,纔會帶着人往巷子口追,等他冷靜下來,一定會想到藺居正腿腳不方便,劫持他的人定然走不遠,最好的選擇就是將人藏起來。
他一反應過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封鎖這裡,留給她們的時間真的不多。
藺居正一愣,想起三年囚禁一般的生活,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可他環顧四周,送他來的高個子男人已不見了蹤影,就跟前這三個女人,如何能走?
他不禁自嘲的一笑:“藺某無用,如今已是殘廢,怕是要拖累姑娘了。你們快走吧,否則以段容瑄的脾氣,你們一個也活不了。”
三年時間,他太瞭解段容瑄,看起來溫和無害,骨子裡卻藏着偏執和傲慢,絕不容許別人挑戰他的威權。他也見識過段容瑄的殘忍手段,深知這人是怎樣的面目。眼前這些人拼死搭救他,他很感激,然而卻不能因爲自己拖累了旁人。
駝背女人彷彿知道他在找什麼,快速地道:“葛二麻子身材太高,跟着我們很容易被認出來,已讓他先撤了。”
她說着伸手一撈,已將藺居正抱在了懷裡,領着慕雲歌和紅衣出門,反腳一勾,房門自動關上。她走到屋檐下石子路上,腳步用力踩踏其中一塊小石頭,只聽咔嚓一聲細響,空氣頓時有些嗆人。
四人一行快速閃出院子,往這條巷子更深的地方跑去。
駝背女人好大的力氣,懷裡抱了藺居正,腳步絲毫不見紊亂,帶着慕雲歌和紅衣跑了一段路,從另一個巷子穿出來。又繼續奔跑了小半柱香的時間,駝背女人額頭上的汗開始滴答落下時,四人已到了郡縣最爲偏遠的角落。眼前似乎是一戶農家,她踢開門走進去,將藺居正放在凳子上,徑直從桌子下搬出一個盒子,從中抖開一張薄薄的麪皮,蒙在藺居正的臉上。一炷香的功夫,坐在大家跟前的人容貌已經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等她做完這些,屋外悄無聲息的停了一輛馬車,馬車華麗非常,一應物品全部俱全。
車伕走進來,先給慕雲歌行了禮,才讓幾個女人離開屋子,他爲藺居正更衣梳頭。
等他抱着藺居正從屋子裡出來時,眼前的人已十足十貴族公子的打扮,跟剛纔來時那個落魄憔悴的人天差地別。
他將藺居正放在馬車上,跟駝背女人打了個招呼,駝背女人再次嚮慕雲歌行禮,慕雲歌才帶着紅衣登上馬車。
馬車從這裡緩緩駛出,車伕在前面駕車,慕雲歌和藺居正終於有機會說話了。
藺居正藏了一肚子的話,迫不及待的想問:“你剛說是南宮給你的。是瑾兒?”
“藺二公子認識幾個姓南宮的?”慕雲歌淡淡一笑。
藺居正聽到這個久違了的稱呼,整個人都有些失神,不過只是一瞬,他藏得很好,同時也是被慕雲歌反問住了,不禁抿嘴地笑。是啊,他認識的人裡,只有一個人姓南宮。那是個皎若雲間月,皚如天上雪的美好女子,是他曾捧在手心裡的小女孩……
可是,他又有些不相信:“她……她知道我還活着?”
段容瑄曾爲了粉碎他的所有希望,大聲的告訴過他,大魏所有人都以爲他死了,屍骨全無,他的衣冠冢立在藺家的祖墳裡,總有人時時祭拜。他也曾刻意的打聽過,南宮瑾對這個消息一直是深信不疑,怎麼會突然派了人來救他?
“這些話以後再給藺二公子解釋。”慕雲歌是真開心,想到南宮瑾此生的寄託已成功了一半,怎麼着都是滿足的:“回國的路還很長。”
回國!
這兩個字砸在藺居正的心頭,緊張、期待充斥着他的雙眼,可……他的目光落在毫無知覺的雙腿上,又是一陣黯然。
他是絕對相信,南宮瑾不會因爲他的殘疾就離開他,可這樣的他,怎能拖累她一生?
“我不想回去。”藺居正語氣淡淡:“你讓瑾兒忘了我吧。就當我死在了懸崖下。她會嫁給一個更好的人,那個人也會陪着她守家衛國,走遍神州大地。沒有我,她也可以很快樂。這些年,她不也過來了嗎?”
“那你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嗎?”慕雲歌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藺居正現在的感覺,近鄉情怯,他那麼愛南宮瑾,定然會爲她考慮更多。
藺居正閉了閉眼睛:“她已經熬過去了最痛苦的幾年,以後……會好的。”
慕雲歌盯着他的面容,一字一句慢慢說:“你知道嗎?在你的死訊傳來之前,靖國公、長公主就雙雙被人殺害了,就在她及笄那一天。”
藺居正陡然睜開眼睛,面色突轉蒼白:“我不知道……”
段容瑄跟他說的,他自己打聽到的,都斷斷續續並不完整。他雖然知道靖國公和長公主故去,卻不知道,原來他們竟是在南宮瑾生辰那一天死的。他不敢相信,那副柔弱的肩膀,是如何承擔起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的死訊的!
“在大魏,人人都說南宮是災星,克父克母剋夫,克盡身邊所有人。這三年來,沒有人願意關懷她,沒有人願意親近她!她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十五歲,本該是快快樂樂的在父母膝下享盡寵愛,她卻獨自一人披甲上了戰場。西北苦寒,她一個人在軍中廝打滾爬,受了傷只能自己扛着;病了,累了,也只能咬咬牙挺過去!你知道她最喜歡什麼嗎?她最喜歡在西北的城牆上一個人吹壎;吹的什麼曲你知道嗎?《春江花月夜》……”
“別說了!”藺居正不可忍受地閉上眼睛,面上盡是悲慼。
在慕雲歌的嘴裡聽到的真相,讓他的心狠狠揪痛,恨不能現在就長了翅膀飛過去,將他的小女孩緊緊揉進懷裡!
慕雲歌看着他,深深的說了一句:“你若知道這些,就該知道你對她而言多重要,就該知道怎麼做。”
藺居正不敢接話,忽地將雙掌捂在臉上,肩膀抽動,他已是無聲痛哭。
馬車滾滾向前,往慕雲歌和紅衣落腳的客棧走去,這一路還有些距離,能給藺居正緩衝的時間。
藺居正哭了一會兒,終於收拾了自己的情緒,沉聲說:“我要去她身邊,不管多難,我一定要去。”
慕雲歌聽到這個答案,眼底終於迷漫出笑意。
爲了這句話,南宮瑾的等待,值得了!
馬車裡有片刻的安靜,藺居正一個人發了一會兒的呆,掀開車簾望了望安靜的街道,忽然,他轉過頭來,低聲問:“若是段容瑄查到剛纔那個院子,恐怕會露出蹤跡。他素來謹慎,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公子放心。”紅衣答話:“剛纔那院子裡並未點燭火,房頂上有機關,關門時,屋內和屋檐下會噴灑灰塵,掩蓋住所有痕跡。等段容瑄進去,只能看到一間久無人住的屋子而已。”
墨門機關巧奪天工,製造一點點假象輕而易舉,自信決計不會被看出端倪。
藺居正又問了些別的問題,慕雲歌一一解答,又將大致的計劃說給他聽。藺居正連連點頭,對於脫逃有了信心,目光漸漸堅定起來。
馬車漸漸靠近客棧,客棧門前燈火通明,隱約聽見人聲鼎沸。
“小姐,官兵正在盤查客棧。”車伕在外低聲說:“他們在找有腿疾的人。”
“知道了。”慕雲歌應下,極快地從座位下掏出一個小布包,攤開來,四排長短不一的銀針微微顫動着尾尖,冷光蔓延如同慕雲歌眸中的寒意。
藺居正不明情況,做不到她那般的淡定,稍稍扭扭腰,極速的說:“段容瑄果真封了城門,調動駐軍和府兵全城搜捕,我走不了路,只怕會露出端倪,咱們得想個法子。”
話音剛落,便聽慕雲歌說:“藺二公子,得罪。”
她擡手一針,又快又穩地落在藺居正的腰間,呼吸之間,她手下不停,已在藺居正的背上連紮了十幾針。藺居正只覺得背上有根筋劇痛,連帶着毫無知覺的腿都抖動了幾下。還沒反應過來,紅衣已拉開他的衣領,從暗格裡拿出酒瓶,倒了一手,往他身上抹去……
紅衣做完這些,慕雲歌開始飛快的拔針,將東西都收在了暗格裡。
馬車這時也停在了客棧門口,隔着車簾,只聽見外面官兵冷聲喝問:“這是什麼人?趕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