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大步走來,滿臉激動,只是聲音粗糲,卻又中氣十足,聽着有些刺耳。
只是走得快了,雙腿有些不穩,仔細一瞧,左腿並不靈敏,顯然是受過傷。
他右腳拖着左腳,卻也走得不慢,幾步就站在了他們面前,團團作揖:“小的們聽說大人要來,一個個等着。聽聞大人遇襲,衆人有心耿耿,付大夫已經在前堂候着了。”
“這是張鳴,莊子上的管事。”阮景昕低聲告訴謝燕娘,又答道:“阿狄受了傷,先帶他去見付大夫。”
張鳴這才瞅見阮景昕身邊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眼底微閃。
這麼多年來,阮景昕身邊可從來沒跟着什麼姑娘家,實屬難得。
龐禹狄不情不願地被康雲章催着進去了,謝燕娘見他如此不樂意,不由滿臉好奇。
張鳴聽着康雲章說了幾句,知道這個小姑娘是自己人,霎時也親近了不少,跟她搭話道:“付大夫醫術高超,死人只要剩下一口氣,都能把人從閻羅王的手裡搶回來。可是唯獨一點,他的湯藥比黃連還苦,藥膏擦在身上疼得人快暈過去。”
所以若非不得已,軍營裡的士兵都不敢招惹這位大夫。
謝燕娘聽得愣了,倒是個奇怪的大夫。
果然她跟着阮景昕剛進了莊子,就聽見前堂傳來龐禹狄大呼小叫的聲音:“我這是小傷,不用再傷藥了……”
“啊——”
謝燕娘被龐禹狄一聲大叫,嚇得腳下險些摔倒,幸好被阮景昕扶住了。
張鳴滿臉同情,搖了搖頭道:“最近大夥的舊傷治得七七八八了,老付很久沒動彈,早就手癢癢了。”
於是龐禹狄算是主動送上門給他治傷的,付大夫怎能不使出渾身解數?
謝燕娘聽得後背發毛,這位大夫看起來不怎麼像是良善之輩。
一般的大夫不該是救死扶傷,怎麼聽着龐禹狄的喊叫反倒是酷刑一樣?
等她進去後,看見龐禹狄身前一個儒雅的白衣老者,難以相信這就是付大夫。
“大人,”付大夫向阮景昕行禮後,上下端詳,知道他並未受傷,這才鬆了口氣。
龐禹狄面色鐵青,被康雲章重新把傷口抱起來,呲牙咧嘴道:“你這老匹夫,分明是公報私仇!”
付大夫瞥了他一眼,剛纔就該用最上等的傷藥,才能堵住這小子的嘴!
“有你在大人身邊,怎的還驚動了大人?”他可沒漏看阮景昕許久沒動用的軟劍被挪動了位置,分明是龐禹狄輕敵,只等讓大人親自動手。
龐禹狄自知理虧,有他在身邊,還讓阮景昕親自動手,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阮景昕嘴角微彎,到底不忍旁人苛責龐禹狄:“來人是孟銘祺,不是阿狄的緣故。”
在場的自然聽說過孟銘祺的名聲,付大夫也就罷了,張鳴立刻變了臉色。
孟銘祺是戎族第一勇士,聽說雙手能舉起千斤鼎,是個相當難纏的對手。
如果只是力大無窮也就罷了,偏偏此人跟其他戎族人不同,不只是憑着一股蠻力向前衝。
要不然他也不會想出在城門作亂的事來,可惜到底還是太嫩了,計劃被阻,逼得其他族人不得不犧牲。
“他是來尋仇的?”張鳴自然是知道戎族人在牢中自盡的事,雖然對這些人十分痛恨,卻也不得不佩服他們的果斷和狠戾。
對敵人從不手軟,對待自己也下得了狠心。
“不,只是一次下馬威。”阮景昕在上首落座,從來跟在他身側的白狼沒跟着過去,反倒粘着謝燕娘,待她坐下便趴在腳邊。
難得看見攝政王的白狼居然跟別人親近,張鳴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付大夫摸着鬍子,蹙眉道:“這戎族人真是膽大包天,刻意告訴大人,他還沒離開慶國,要在這裡作亂一番嗎?”
“深入腹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這樣灰溜溜空手回去,不是孟銘祺要的。”都說最瞭解對方的,必然是自己的敵人。孟銘祺深知阮景昕不喜身邊人太多的性子,所以貿然突襲,也不需要迎敵太多。
阮景昕也清楚孟銘祺的爲人,膽大又高傲,城門計劃失敗,族人犧牲,必然會籌謀更多。
通過慶國的戰線潛入京中,如此難得的機會,又怎會錯過?
謝燕娘聽得一怔,還以爲孟銘祺不過憑着一股衝動來偷襲攝政王,原來其中有如此多的深意嗎?
那個胸膛上帶着刀疤的戎族人,看着高大威猛,居然有這般深的城府?
果真不能以貌取人,戎族素來有勇無謀的形象深入人心,倒叫人一不小心就輕敵了。
孟銘祺確實有備而來,派人去追蹤的康雲章回來稟報,只道戎族人兵分三路,不遠處綁着幾匹駿馬,很快就策馬離開。
去的地方不但小巷衆多,人也不少。
在人羣中,要找到寥寥幾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
不過轉眼間,康雲章派去的人就再也尋不到他們的行蹤。
阮景昕早就預料到了,並沒有怪罪康雲章:“孟銘祺有心對我示威,必然準備好後路。”
這個對手,比他想象中還要狡猾。
偏偏膽大心細,實在是個不容易對付的角色。
龐禹狄滿臉惱怒,用力一拍桌子,木桌被劈成一半轟然倒下:“該死的戎族人,下次見面,我必定要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張鳴涼涼地道:“小子,等你找到那些戎族人的藏身之處,再說這樣的話不遲。”
聞言,龐禹狄一張娃娃臉漲紅,卻反駁不得。
以前在軍營裡,張鳴就喜歡跟他擡扛。
明明年紀不小,龐禹狄就是長着一張人畜無害的臉蛋,好幾次讓戎族人輕敵,死在他雙刀下的敵人數不勝數。
武藝高超,刀法凌厲,可惜就是易怒衝動。
張鳴搖搖頭,幸好還有一個穩重的康雲章在,要不然只龐禹狄跟着大人,他比誰都要擔心這小子給大人惹禍,壞了大人的好事。
謝燕娘聽着張鳴的冷嘲熱諷,感覺他們之間沒有敵意,反倒像是在打鬧。
康雲章在一旁低聲告訴她:“張哥的左腿,就是爲了救阿狄的時候傷着的。被戎族人一刀劈下,傷口深可見骨,付大夫費了好幾年的功夫,才讓他重新站起來。”
只是站起來,又能走動,卻也費了不少時日。
如今不過有些一瘸一拐的,已是奇蹟了。
曾有御醫斷言,張鳴這條腿費了,再也站不起來。
付大夫不死心,一次又一次地下了猛藥,張鳴日夜痛得死去活來,咬牙堅持着,纔會有今天站起來的他。
張鳴曾言,讓他一輩子只能跟廢人一樣躺着坐着不能動,還不如一刀結果了自己的性命。
但是他若果死了,龐禹狄這輩子落下的新病就不可能消除。
張鳴父母雙亡,沒有兄弟,獨自參軍也不過是混個口糧填飽肚子。
當時年紀不大的龐禹狄做事風風火火,像個小豹子一樣,兩人很快就稱兄道弟。
張鳴是把龐禹狄當成親弟弟一樣疼愛,要不然也會替他挨這一刀。
所以,爲了龐禹狄,他說什麼都要拼命活下來。
龐禹狄說不過張鳴,皺着一張臉,又恨恨地瞪向謝燕娘。
“謝姑娘的能力,如今不用,更待何時?”
謝燕娘嘆氣,怎麼城池之火燒到她這邊來了?
“將軍,民女曾說過,預見並非無所不知。若是如此,那便是逆天之舉了。”
龐禹狄冷哼一聲,不承認她說得也對。
要是通過預見所有事都能知道,這人生就變得太沒意思了。
他舔了舔下脣,想到剛纔孟銘祺那一刀居然將整個馬車頂都削了下來。
這不單單用的是力氣,還有巧力。
若是自己能學會這樣的借力打力,何愁再碰上那些戎族人的時候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龐禹狄正兀自尋思着刀法,猛地聽見康雲章提及楊榮:“此人奸詐陰險,有他跟着戎族人,出謀劃策,以後怕是難對付得很。”
“怕什麼,他一個白面書生,手上功夫不怎麼樣,一張嘴皮子再厲害也比不上謝姑娘,何懼之有?”
他想到楊榮吃癟的樣子,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雲章你是沒親眼看見謝姑娘反駁楊榮的樣子,把他氣得硬生生吐了一口血,看着就痛快,太痛快了!”
康雲章聽得忍俊不禁,其他人的目光也轉向了謝燕娘,尤其張鳴覺得這個瘦小的小丫頭竟然有一張巧嘴,愣是說得人啞口無言還吐血,確實是難得。
謝燕娘被他們看得滿臉通紅,要是傳出去,她這潑婦之名是洗不掉了。
不過在座的都不是迂腐之人,張鳴眼底只有讚歎和笑意,付大夫摸着鬍子也是滿臉喜色和暢快,康雲章對她笑着點頭讚許。
至於阮景昕,親眼目睹了謝燕娘反脣相譏的模樣,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看着衆人只有歡喜和痛快,完全沒有鄙夷和輕視,謝燕娘也忍不住悄悄彎了彎嘴角。
尤其阮景昕還特意開口誇讚道:“兵不血刃就能傷敵,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