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鳥飛過樹梢，拍着翅膀向遠處飛去，隱隱可以聽到海浪聲。
丁香花叢旁，蕭重嵐站定，調整了氣息，望向碧天白雲盡頭。
她所在的這座出雲城，建在島上，與陸地相隔不過數裡，潮落時中間一道崖壁相連，形如長橋；潮漲時雪浪烘托，猶如隔絕人世的仙島。
“方纔你練的是什麼？”陳子陽信步走過來，笑問道。
蕭重嵐回眸淡淡一笑，道：“七象訣。”
“哦？”陳子陽略作一頓，笑容不減，隨意道，“聽說這是醫聖方鶴所創，尋常人不可得。”
蕭重嵐微笑道：“世子誤會了。這七象訣活動筋骨調養氣血，適合體弱年邁之人。尋常人身體無礙能跑能跳，也不必學。”
陳子陽打量着蕭重嵐，她剛平定了氣息，只剛一番運動，面色白裡透紅，*微微，目光盈盈如水，比她沉靜時動人。
“……是嗎？既是對你有些好處，那以後多練練。”陳子陽漫不經心說着，又道，“這是什麼人教你的？聽說方鶴是個古怪老頭子，極愛藏私。”
蕭重嵐並不遲疑，道：“是洛遲硯，方鶴與洛家有幾分淵源。”
陳子陽沒想到蕭重嵐回答得如此坦率，笑了笑，踱了幾步，道：“洛遲硯的確有幾分本事，他已經找到這兒來了。”
他盯着蕭重嵐的反應。
蕭重嵐眼中閃過驚訝，問道：“他來了？世子可見過他？”
陳子陽見她眼中又是驚訝又是擔憂，並無欣喜之色，輕輕吐了一口氣，道：“……你是在擔心他，還是在擔心我？”
他語帶戲謔。
蕭重嵐卻正色道：“洛遲硯很聰明，世子與他打交道，還是小心些爲好。”
“這麼說你是在擔心我？”陳子陽走近一些，笑道。
蕭重嵐卻沒有笑，道：“世子如今身份不同，自然應該慎重愛惜纔是。”
“洛遲硯本事再大，難不成他還能當衆挾持我不成？”陳子陽笑了一聲，眼中卻有不悅。
“他的確可以。”蕭重嵐道，她真心不希望陳子陽和洛遲硯正面交鋒。
從她對洛遲硯的瞭解，他是不會放過陳子陽的。
只可惜如今時間來不及，要消除馮慧貞對弟弟的影響，改變他的心意怕是難了。
蕭重嵐注視着陳子陽，這個英眉鳳目的青年，與她記憶中的弟弟有太多不同，然而他融合了爹孃的眉眼五官又是那般熟悉。
陳子陽心中有些不悅，然而看蕭重嵐那滿是關切的眼神，甚至帶幾分悽楚憂慮，他心裡又是一軟。
這眼神，與當初她在南疆見到自己時一模一樣。無論如何，陳子陽確信，她是真心在意他的。
“你別怕。我不會有事。我說了要讓你做皇后，一定不會食言。”陳子陽握住她的手，沉聲道，“我們都無退路，我不會讓你再回到當初的地步。”
蕭重嵐被他這番話說得心中一震，沉靜下來，道：“世子難道就是因爲洛遲硯追到這裡所以提前起兵？如此倉促，只怕不妥。”
“不必擔心。雖然的確倉促了些，不過只要我們裡應外合，蕭珏腹背受敵，加上民心浮動，他這大周保不住了。”陳子陽篤定道。
蕭重嵐微一斂眉，低聲道：“世子說的那些人指的只是南疆，還是還有西戎？”
陳子陽眼神一變，道：“你如何知道我說的是他們？”
蕭重嵐點了點頭：“果然是他們。我不過是猜測罷了。”
“哦？”陳子陽鬆了手，眼帶詢問。
蕭重嵐平靜道：“我也是到了這裡纔想到的。如果南疆王一心要與大周修好，爲何要突然提及當年我救你的事情？羅保如何確定我救的人是你？除非，是馮慧貞主動找到了他。”
陳子陽微微一笑，凝視着她道：“他也許只是爲了逼你離開周，投靠於他。”
“若那樣做，他就得罪了蕭珏。爲一個女人危及江山，華陽還沒有如此重要。若他認爲重要，只說明周已無關緊要。”蕭重嵐淡淡道。
陳子陽眼中帶着讚許，頷首道：“姑姑說得對，你的確很聰明。”
蕭重嵐接着想到賀鑄，他一定也早就知道這件事，他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所以你現在相信我說的話了？”陳子陽道。
蕭重嵐並未言語。
在不遠處靜候的新梨回頭輕聲叫了一聲，從小徑上衝過來一個人，正是紅氤。
她奔了過來，在陳子陽和蕭重嵐二人面前噗通跪下：“世子，求求您，饒了我弟弟一命！”
陳子陽面色一沉。
蕭重嵐皺眉道：“紅氤，不得無禮！”
紅氤卻顧不得許多，道：“長公主，阿川傷的極重，馮主事還要殺他！求求您，幫我求求世子，饒了阿川吧！我一定會勸他，求求您，世子，世子，就饒了我弟弟一命吧！”
紅氤拼命磕頭，新梨過來勸她也勸不住，看着蕭重嵐左右爲難。
蕭重嵐頓了一頓，沉下臉看向新梨。
新梨忙喚了兩個小婢過來，將紅氤生拖硬拽帶走了。
“她就是那名殺手的姐姐？”陳子陽意味深長道。
蕭重嵐見紅氤被帶走了，才道：“是。當初就是爲了救阿川，她纔跟了我，合力對付榮妃。”
蕭重嵐頓了頓，低聲道：“世子，是我管教奴婢不當。不過，阿川也曾保護過我，如今他身受重傷，能不能網開一面……”
陳子陽沒有說話，看着遠處的樹叢，良久笑了一笑道：“……這姐弟之情也是難得。”
“我姐姐蘭陵郡主，聽姑姑說，你也是見過幾次的，她也是想要救我，卻被張家設計害了。”陳子陽聲音有些低沉。
到這裡之後，陳子陽還是第一次主動提及自己，蕭重嵐眼中一熱，不由道：“可她那時候沒有救得了你，讓你吃了許多苦，如今……”
“如今只有我來替她報這個仇了。”陳子陽搶先道，他眼中也有淚意，轉瞬隱去了，笑了笑。
蕭重嵐頓了頓，緩緩道：“也許，她並不希望你替她報仇，她只希望你平平安安一輩子，那怕只是一個普通人。”
“這樣的話你不必再說了，”陳子陽挑了挑眉，隨即想到蕭珏，瞭然一笑，道，“你並不是她，自然不可能知道她怎麼想。”
他頓了頓，他記憶中的姐姐，最清晰的還是他七八歲似的印象。她愛帶着他騎馬出城狩獵，不肯拘於京城生活。
母親也無可奈何，常對他道，姐姐與他不同，將來總有一日要嫁人離開家，而他身爲世子，卻有擔起家族的重任，自不能像姐姐一樣恣意而爲。
“可是天下做姐姐的，心情都是一樣的。”蕭重嵐凝視着陳子陽，幽幽道。
陳子陽望向遠處，道：“……姐姐從小跟着爹爹四處遊歷，我十歲生辰時她還答應過我，以後會帶我出京，可惜這永遠無法實現了。”
蕭重嵐心中一窒，上前一步：“其實……”
“世子，您在這裡！”馮慧貞打斷了蕭重嵐的話，向他們徑直走來，到了面前，方對蕭重嵐點了點頭，“長公主。”
蕭重嵐淡淡一笑，將目光移向遠處。
“姑姑有何要事？”陳子陽微微蹙眉。
馮慧貞依舊是不卑不亢的神情，道：“方纔有奴婢來報，說是有人生事，奴婢怕驚擾了世子和長公主，所以來看看。”
“哦，是這樣，也沒什麼事，姑姑不必擔心。”陳子陽笑道。
馮慧貞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蕭重嵐，道：“如今是非常時期，任何動靜都不能掉以輕心。長公主一向管教有方，竟有奴婢敢如此囂張，驚擾兩位貴人，實在可惡，不如……”
“馮主事！”蕭重嵐轉過臉來，面有不虞，插話道，“紅氤一向穩重，她與阿川姐弟情深，這一會也是因爲阿川傷勢加重，讓她亂了分寸而已。世子寬厚，已免了紅氤的罪，我回去自會罰她，請姑姑不必操心。”
馮慧貞見她終於沉不住氣了，微微一笑，又看了陳子陽一眼，道：“既然如此，奴婢也不說什麼了。不過她不好再去教李氏和劉氏禮儀規矩吧，還是讓奴婢另找人教導爲好？”
蕭重嵐笑了一笑，似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也不過是看不過眼，讓紅氤去指點一二罷了。一切但由姑姑做主。”
馮慧貞的確不放心蕭重嵐的人到處活動，她借這件事約束了紅氤，只是被蕭重嵐這麼一說，倒顯得是她處心積慮斤斤計較一般。
事已至此，馮慧貞心中惱怒，面上不顯，便退在一旁，道：“奴婢但聽世子吩咐。”
陳子陽看了看低頭有些無奈的蕭重嵐，再看看面色陰沉的馮慧貞，有些煩躁，道：“有勞姑姑。”
馮慧貞看陳子陽似乎不高興，她目的也已達到，便識趣道：“奴婢告退，不打擾世子與長公主了。”
馮慧貞雖離開，可陳子陽也沒了說話的興致，他嘆了口氣，對心事重重的蕭重嵐道：
“……過去的事不提也罷，我答應過你，不會爲難蕭珏，你自可放心。至於其他不必再說，我想你與我都是一樣的人，既然出頭，就再無妥協軟弱的道理。何況，還有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