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羣圍觀的鄉幹部在夏二狗動如脫兔的犀利動作下,竟然成了無動於衷的圍觀羣衆,誰也沒敢吭一聲,心中暗道,咱是打醬油的,咱不明真相。
夏擎天比二狗子沉穩地多,不願意衝突激化,衝着這羣幹部,說:“你們誰也別動!”
這倒是提醒了幾個圍觀的幹部,覺得自己人被踩在腳下,不動一下也不合適。
他們思忖片刻,認爲面對武力值超強的二狗,動手顯然是不明智的,是自取其辱的行爲,紛紛拿出煙遞給夏二狗道:“消消氣,這位小兄弟!有話好好說!”
夏二狗在心目中挑選了一番,有點傻逼地接過了價格最貴檔次最高的一支“紅旗渠”,拉風無比地用火柴點了,深吸了一口,很愜意地吐了個菸圈。
整個過程中,他的滿是泥垢的腳丫子一直和錢學文那張乾淨的臉進行着親密接觸。
夏小洛心道,真二,你抽了人家的煙,就得好好說話了,不可以那麼生猛了,按平原的規矩,只要接受了對方散的煙,就算是接受和談的表示。
其實,夏二狗也明白這個道理,只不過他實在是經受不住這煙的誘.惑,這煙要比一般的紅旗渠貴得多,包裝是金黃色的,簡稱“金渠”。
在當時,他這種家境貧寒的鄉下少年很少有機會抽得到,也就是鄉幹部和村幹部和爲數不多的萬元戶才偶爾買上一盒,撐撐門面。
不過,他抽着人家的煙,依然沒有擡起腳,繼續冷冷地道:“還我們家豬!不廢話!”
錢學文想搬開他的腳,誰知道這人一條細腿錢卻彷彿有萬鈞之力,他弄了半天,硬是沒有弄動,他放棄了掙扎,喘着氣以一種十分不雅觀的姿勢趴在地上不住的破口大罵。
夏二狗低下頭來“啪啪”甩了他兩個耳光,聲音無比清脆,聽得衆人一陣寒顫,道:“你看你這幹部,素質咋那麼低呢?你媽沒教過你,不能隨便罵人啊!”
正在混亂之中,一輛麪包車駛進鄉政府大院,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走了下來。
他留着隨意的短髮,給人一種草莽之氣,但是又給人一種威嚴的感覺。
“怎麼回事啊?亂糟糟的?”聲音有幾分不悅。
衆人紛紛打招呼,道:“邱書記,您回來了?”
來人正是長河鄉鄉黨委書記邱明生,剛剛去縣裡開一個綜合治理方面的會議,回來就看到鄉政府大院亂糟糟的,心裡很不痛快。
他走到夏二狗面前,道:“我是鄉黨委書記邱明生,有什麼事?不要動粗!”
夏二狗道:“書記?比他大不?能管得他了不?”
說着指了一下腳下的錢學文。
邱明生覺得面前這個凶神惡煞一般的少年其實也就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哈哈一笑道:“管得了!”
這時候夏小洛也過來扯他的胳膊,夏二狗倒不是愣頭青,明白這事情鬧大了可不好收場。
夏二狗才擡起腳,邱明生拉着臉子對錢學文說:“去洗把臉去。”
錢學文氣鼓鼓地走了。
夏小洛道:“邱書記,我們可不願意動粗,這事兒實在是情急之下,才做出這麼衝動的舉動……”
他接着簡明扼要地把整個事件說了一遍,自然略去了偷狗、毒豬那一段。
周圍的人看他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遇見這長河鄉最大的領導卻不卑不亢,從容淡定,說話更是條理清晰,邏輯分明,入情入理,都大爲驚奇。
夏擎天更是用欣賞到不可思議的目光看着堂弟,心道,這小子,怎麼變得這麼厲害了?
昨天晚上出的主意就分外刁鑽,今天又如此滔滔不絕,嘿,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看來,這縣城的教育就是能成才!
畢竟在90年代初,鄉政府的權利還是非常大的,這邱明生也算是一方諸侯。
雖然邱書記不怎麼擺架子,但是在衆人眼裡還是很有威嚴的,一般人見了都要有幾分畏懼。
但是這孩子卻絲毫沒有膽怯的意思。
邱明生對他也有很欣賞,撫摸了他一下頭,溫和地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家是哪裡的?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夏小洛做出一個乖巧的表情,道:“我叫夏小洛,我家在縣衛生局,老家在老夏莊,現在是回來過暑假,我爸爸叫夏近東。”
“哦,夏近東!你是夏近東的兒子啊!我說你怎麼這麼伶牙俐齒呢。”
邱明生更加憐愛地撫摸着他的頭。
這話說得委實值得商榷,其實夏近東一點不“伶牙俐齒”。
夏小洛心道,看樣子這人認識我吧,笑道:“您認識我爸爸麼?”
邱明生道:“咋個不認識?我們倆都是平原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的,不過他比我晚三屆,我畢業的時候,他剛剛入學,不過我們在老鄉會認識,你爸爸的文章當時冠絕整個中文系。”
顯然,父親在學校期間,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畢業後兩人又同在洛水縣工作,雖然不在一起工作,但是也算是老相識了。
夏小洛趕緊順杆子爬,甜甜地叫了一聲,道:“邱叔叔,今天的事情您可要幫忙啊!”
邱明生爽朗地一笑道:“什麼幫忙不幫忙,我肯定會公平的處置,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這時候,錢學文也把臉用香皂洗乾淨了,不過衣服上還沾了不少泥巴,他有點尷尬地走過來。
邱明生看也沒看他一眼,道:“你到我辦公室一趟。”
又回過頭來,對夏小洛幾個人和藹地道:“你們幾個先等等。”
錢學文完全沒有了平日的囂張跋扈的樣子,跟個小媳婦一樣的唯唯諾諾地跟在後面,夏小洛心道,看來惡人自有“惡人”磨。
一進邱明生辦公室,邱明生往辦公桌後的藤椅一坐,也沒讓錢學文坐下。
他端起搪瓷缸子裡的隔夜的又苦又澀的陳茶喝喝了一口,把一片茶葉吐到地板上道:“怎麼回事?”
錢學文道:“唉……這事兒……提留款和統籌款要加強徵收力度,您是在會議上着重強調的啊,我這也是按照您的既定方針來辦的不是!”
“啪”地一聲,邱明生把搪瓷缸子往桌子上重重的一放,茶水濺出了許多,在辦公桌上蜿蜒了一道長長的水跡,水滴滴落到地上,發出滴答之聲。
錢學文打了一個寒戰。
“我們黨的原則是什麼?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工作方法是什麼?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人家一個沒有男勞力的五保戶,你把人家的豬給人牽走了!還讓人怎麼生活?”
邱明生擲地有聲地說。
錢學文嘴脣動了幾下,臉憋得通紅,最終沒有說出話,心中恨恨不已,自己也算是長河鄉有頭有臉的人物,堂堂一鄉之長,雖然是副的,但也是鄉幹部中最年輕的副科級幹部,今天在衆目睽睽之下卻被一個野蠻的小刁民踩在腳下,顏面盡失。
這還算了,還被自己頂頭上司沒來由地狠狠批了一頓。
媽的,這政策也太難把握了,我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你給我講原則;我要講原則,你給我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基層工作難做啊!他心道。
邱明生冷着臉道:“你這樣弄,不僅僅丟你一個人的臉,還丟我們鄉政府、鄉黨委的臉,若引起羣體性事件,誰都收拾不了!還楞什麼?不趕緊把豬還給人家!?”
一提起這頭引發一系列慘案的母豬,錢學文又是一頭冷汗,但是事情已經火燒眉毛了,躲是躲不過去了,只好心一橫,道:“母豬在後院,不過……死了!”
“什麼?”這個答案顯然出了邱明生的意料,他睜着大眼問道,剛剛還以爲是錢學文想扯皮耍賴呢。
母豬是村民重要的生產生活資料,這家人本來不富裕,這麼一來肯定要雪上加霜了,可是要賠錢的話,鄉里本來財政就很緊張。
他憤怒地看了錢學文一眼,道:“怎麼會出這種亂子?你來基層工作也五六年了,知道這種事情意味着什麼?人家要是纏着不放,不接受賠款,夠你喝一壺的!”
錢學文紅着臉沒有說話,邱明生道:“你去找他們賠禮道歉,按市場價格給他們賠錢。”
“賠禮道歉?”
錢學文有點接受不了。
他雖然表面低調,但其實內心自視甚高,在某些場合更是飛揚跋扈,這會讓他去衝四個小刁民道歉,他心裡是一百個不情願。
不過邱明生的嚴厲的眼神,讓他不敢違拗,只得深吸了一口氣,走出辦公室。
他心中對邱明生也有一種莫名的憤恨,主要是他們兩個施政和處理問題方式的分歧,要是其他的領導肯定“護短”,護住自己人,不能讓自己手下的幹部吃虧,不然鄉里的威嚴何在?
要是在其他鄉,發生這種事,遇見這種刁民,肯定讓派出所抓起來了,先勞教一星期罰款二百再說,可是這個邱明生好像喜歡一頭玉米花的老農民打成一片,這樣下來,怎麼可能保證我們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