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真與假(五)

是時候收網了。

兩人都這樣想着,但他們卻沒有想到,時機竟來得這樣快。

這一天,塵空一如既往地來到溪畔打水,但這一次,他卻沒有看到坐在溪畔大石上的柳婧。

她爲何不在?

她去了何處?

塵空微微發怔,而就在此時,破空聲響起,塵空感到一股無法言喻的危險感從背後襲來,讓他背脊發麻頭皮發炸。

塵空再也來不及想更多,狼狽地滑入了溪中,在外人看來就像是他因人小力薄、抓不穩水桶而被沉重得水桶帶入了溪中。

“嘖,可真是好運氣啊!”

一個冷淡而帶着調笑的聲音響起,塵空驀然擡起頭,只見一個穿着紅底黑紋的僧袍的人含着笑,緩緩走來。陽光下,他面容上火色的眉毛又透着異樣的紫,這樣的紫色甚至沉入了他的瞳孔深處,顯出了既危險迫人又誘人墮落的美。

紅底黑紋的僧袍,眉目間妖異的紫——這樣的特徵、這樣的人,在塵空的記憶中只會出自一個地方……

“闇雷塔。”

塵空喃喃着,心慢慢沉了下去。

不同於勢力犬牙交錯的焚空界或是由火界,在整個旋光界這偌大的土地上,唯有三方勢力。一方爲他腳下的靈光寺,一方爲玄音觀,而最後一方則爲闇雷塔。

但事實上,闇雷塔最開始並不是一方勢力,而是一所監牢——用來看管那些入了魔的佛修。

若說“道”修心、“魔”修欲,那麼“佛”修的,就是那虛無縹緲的來世,和所謂的大慈悲。

以一人之苦,承萬人之難——這便是佛修那可笑的“大慈悲”。

可既然道修有入魔之人,佛修又怎會沒有?

而越是心懷“大慈悲”之人,入魔後就越爲偏執、越無法控制。

於是“爲了世上蒼生”,可以離開旋光界的空間陣被牢牢看守起來,而那些入了魔的佛修也在圍追堵截之下被一一抓住,投入闇雷塔中。

可闇雷塔究竟是什麼時候從監牢變作那些人的駐地,而那些入魔的佛修們與靈光寺玄音觀最後又達成了哪些未曾言之於口的“默契”,在旋光界只呆了短短十餘載的莫長歌自是不會知道的。

他只知道眼前這人來自於闇雷塔。

闇雷塔中人,則視所有的佛修爲生死大敵。

而他此時,正是佛修中的一員!

怎會如此?!

怎能如此?!

爲何他分明身處靈光寺的地界,卻偏偏遇上了闇雷塔中人?

這幻音符的這次試煉究竟想要做什麼?!它究竟想要得到什麼樣的結果?!

塵空清楚地知道,若非方纔他閃躲得快,那麼就方纔那一下,可是真的會要了他的命!

可就算躲過了方纔的那一下,接下來他又該怎麼躲開?

眼前這闇雷塔之人分明已是築基大圓滿的修爲,而他此時的修爲不說築基,怕是連煉氣一層都不到……

莫非,他真的要身死此處嗎?

塵空背後冷汗滾滾而下,眼中盡是不甘。

他怎可能死在這裡?

他怎麼可能死在區區一個幻境之中?!

塵空——不,莫長歌從溪中掙扎起來,瘋狂地在這充斥着浩蕩佛氣的靈心寺地界中尋找着那一縷渺渺的魔氣,試圖喚醒被那幻音符掩蓋住的修爲。

那穿着紅底黑紋僧袍的僧人似有所感,挑眉瞧向莫長歌,道,“可是你在引動魔氣?”獰笑一聲,那僧人瞳孔中沉沉的紫驀然從眼角擴散至整張面龐,厲喝道,“憑你也配?!”

話未落音,那僧人五指一曲,又是破空聲響起,一道褐光瞬間來到莫長歌面前,莫長歌這才瞧清方纔襲向他背後的,竟是一柄匕首模樣的法寶。

莫長歌心中一緊,竭力想要閃躲開來,但也只是堪堪將自己的心臟偏移了兩分。

泛着褐光的匕首穿胸而過,而後又回到那紅袍僧人掌中,滴溜溜地轉着。

鮮血噴濺而出,瞬間染紅了這條小溪。莫長歌頹然坐倒在小溪之中,死死地盯着這紅袍僧人,甚至無暇顧及自己胸口的大洞,只是腦中急速地轉動着。

——該怎麼做?!

他要怎麼做,才能救下自己的命?!

但卻不等莫長歌來得及想出更多有用的東西,那紅袍僧人便步步逼近,獰笑着擡起了手。

“鏘!”

一道褐光閃過,卻在半路就被一道血光擊落,爆出了刺眼的光芒,而後莫長歌才聽到一聲金鐵交擊聲在耳畔響起。

四散開來的魔氣將他震出一口鮮血,但莫長歌卻只是愕然看着站在不遠處的柳婧。

她……原來就在此處麼?

莫長歌想不明白。

但他更想不明白的是,爲什麼柳婧此時會出手助他。

事實上,當這紅袍僧人出現在此處時,莫長歌心中就想過柳婧,但卻又馬上否決了,因爲柳婧此人不能用。

這“不能用”,並不是說憑他們此時淺薄的交情無法讓柳婧爲他所用,而是柳婧此時的修爲根本就打不過這紅袍僧人。

莫長歌尚且記得,在他們踏入山洞之時,柳婧還不過是區區煉氣期大圓滿的修爲,就算入魔後她的修爲有所提高,但對上築基期大圓滿的魔僧也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於是危機之時,莫長歌也懶得去借助柳婧的力量了,更何況莫長歌並不相信柳婧會在面對築基期大圓滿的魔僧時,依然會全力助他。

因爲他們若易地而處,莫長歌也定是不會來救柳婧的。

但柳婧卻依然來了。

——爲何?

莫長歌不明白。

他凝望着柳婧,而柳婧也望着他,面色蒼白,脣齒微啓,似乎在說什麼,但他卻聽不清。

她在說什麼?

一種莫名的衝動驅使着莫長歌,讓他掙扎着想要從溪流中站起來,也就在這時,莫長歌才發現他身上的僧袍竟不知何時消失不見,變回了他入洞之時的青色道袍,而就連他一直維持了一年的少年身姿,也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莫長歌清楚地知道,若一個人在幻境中變回了他本身的模樣,那麼要麼是他快要死了,要麼是他破了陣。

但很顯然,此時此刻的他,快要死了。

莫長歌感到了頭暈目眩,體內的魔氣一遍一遍地流轉,但也壓制不住他胸口鮮血洶涌的大洞。

他——竟是真的要死在這裡了麼?

莫長歌艱難地呼吸着,眼前的景色一點點模糊起來。

他怎麼能死在這裡?

還有那麼多的事等着他去完成,他怎麼能死在這裡?!

他伸出手來,朦朧之中,一隻似乎帶着火焰般灼熱溫度的手抓住了他。

“你不會死的。”

他聽到有人這樣說着。

“我不會讓你死的。”

下一刻,與那隻手一般帶着火焰的溫度的脣印在他的脣角。

莫長歌怔住了。

而緊接着,圍繞在他身畔的魔氣以一種奇特的韻律波動起來,似乎正在被一點點從他體內抽離,與此同時,一滴滴如同甘霖的靈力如同滋潤大地的春雨,落在他的身上,滲入他的血肉,一點點癒合着他的傷口,但與此同時,一股無法言喻的痛也隨着這些靈氣散入四肢百骸,讓他痛得幾乎要慘叫起來。

可莫長歌卻並沒有慘叫,他只是咬着牙,竭力配合着將自己體內的魔氣盡可能地散去,讓那靈力得以更徹底地灌入他的體內。

痛?

自然是痛,從未有過的痛,甚至從未想象過的痛。

可是若是爲了活下來,這點痛又算是什麼?

於是莫長歌反扣住了柳婧的頭,探開了她的脣齒,更加貪婪地從她口中汲取着靈力。

莫長歌似乎聽到柳婧發出了一聲略微痛苦的悶哼,但下一刻,她卻伸手攬住了他的脖子,讓她更爲緊貼着他。

靈力以柳婧爲橋樑,如同長河般灌入莫長歌的體內。

莫長歌臉上的魔紋隨着他眼前一點點清晰起來,被他一寸寸逼回了眼角,直到他眼角的魔紋退無可退之時,莫長歌才徹底看清了眼前的世界。

這是一個漆黑的山洞。

前方黑洞洞的,看不到前路;腳下則是數不盡的屍骸和乾涸了的血漬;而在莫長歌的身後,則是他熟悉的幻音谷的景色。

他回來了?

莫長歌一怔恍惚。

他就這麼回來了?

莫長歌微微放鬆下來,這才感到他懷中的柳婧竟已經是氣息奄奄。

莫長歌心中一驚,忙將柳婧從自己懷中拉開,強硬地切斷了靈力。

她方纔……竟是在以自己爲媒介,引動了那些靈力來爲他療傷麼?

但她……分明已經入了魔了啊!

他方纔不過是被動承受那些靈力的洗禮就已是那般痛苦,而柳婧她卻還要主動以已經入魔的魔體來引來那些靈力……這要她有怎樣的毅力和堅持才能做到?!

莫長歌怔怔地望着柳婧。

此時此刻,柳婧原本紅潤的面容早已化作一片蒼白,脣角發紫,而眼角的魔紋更是已經順着脖子蔓延至衣襟之下。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柳婧睜開眼來,怔怔地瞧着莫長歌。

莫長歌心中一顫,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佔據了他的心,竟讓他有些無法忍受柳婧的注視,想要偏過頭去,不敢再直視柳婧的目光。

但他沒有轉過頭,只是強迫着自己注視着柳婧的眼睛。

他攬着柳婧的手忍不住地顫抖着,他喉頭髮緊,緊緊地咬着牙,半晌才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爲何救我?”

爲何會救他?

爲什麼甘願忍受那般痛楚也要救他?

爲什麼將自己變作了此時奄奄一息的模樣也要救他?

是爲了愛麼?

可是愛又是什麼?

這麼多年來,那麼多人對他說過愛,可是又有哪一個人能做到這般地步?

莫長歌心中狂亂,血色染上了他的眼睛。

他緊緊地抓住柳婧的手:“爲什麼救我?!”

但柳婧卻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想要將他的面容印在心中,然後露出一個如釋重負地笑容,緩緩閉上眼。

莫長歌一怔,一個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讓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幾乎快要無法站立。

而與此同時,莫長歌也終於注意到柳婧手中多出的一個東西。

那是一塊玉佩。

一塊十分普通的玉佩——普通的色澤,普通的紋路,普通的質地。

但只是一眼,莫長歌就能夠認出,那就是他苦苦尋覓的幻音符。

——可是它爲何會在柳婧手中?!

莫長歌臉上忽青忽白。

——難道是……它竟認了柳婧爲主麼?

是了……應當如此,不然又如何解釋幻境的破碎?

正因爲柳婧得到了幻音符的認可,這幻境纔會破開,讓他們兩人不至於死在那幻化出來的紅袍僧人手裡。

可是——爲何會是柳婧?!

爲什麼會是柳婧?!

幻音符是他拿到魔道至寶“九轉噬心魔錄”的引路符,也是他不惜冒死穿過天外罡風,降落在方覆界的原因。

他付出了這麼多,最後,這幻音符卻竟然認了他人做主?!

爲什麼?!

莫長歌艱難地將目光移到柳婧的臉上,眼中神色陰晴不定。

如果……他在這裡殺了她……

如果他殺了她,那麼無主的幻音符自然是能夠再次被他所用。

所以……只要他殺了她……

莫長歌緩緩擡起手來,卻感到自己的手重如千鈞。

——只不過是殺人罷了。

莫長歌這樣告訴自己。

只不過是殺人罷了……他過往那些年早不知殺了多少人,但他此時爲何卻……

莫長歌牙關緊咬,眼前不知爲何竟浮現出柳婧方纔那個如釋重負般的笑意。

莫長歌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手重重落下。

“轟!”

整耳欲聾的聲音響起,一旁洞壁的碎石滾滾而下。

莫長歌攔腰抱起柳婧,大步向山洞外走去。

“現在還不是你死的時候!”

“給我好好活着!”

而與此同時,在通雲門山門前,看門的兩個外門弟子百無聊賴地在午後的日光下一邊抱怨着嚴厲的執事長老,一邊時不時地用目光掃過山門前那條長長的路。

“真不知道爲什麼我們身爲堂堂修士還要來這兒看門!”一個面容粗獷、不像修士反像屠夫的弟子大聲抱怨着,“這明明應是那些不入流的雜役做的事,那執事長老卻將我們派來看門,簡直欺人太甚!”

一旁懶懶臥在山石上的俊俏少年打了個哈欠,道:“是讓你看門,我是來監督你的!”

面容粗獷的弟子一張臉氣得通紅,剛想要開口罵過去,但下一刻,那俊俏少年突然從山石上坐了起來,愕然看着遠處,然後不敢置信般地揉了揉眼。

“怎麼了?”

面容粗獷的弟子疑惑說着,而下一瞬,他就明白了。

沒有絲毫徵兆地,一個清癯的身影就這樣站在了兩人面前,就像是他與一旁的古木一般,早已在這裡站了千萬年。

他微微偏過頭,如同古潭一般的眼睛只有在注視着山門前那“通雲門”三個古拙的大字時才泛起了微微的波瀾。

——他是人是鬼?

爲何竟會這般快?

看門的兩位弟子都嚇得不輕,而那面容粗獷的弟子率先回過神來,瞧了半天也看不出來人的修爲,最後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說道:“道長請止步,前方便是通雲門了,不知這位道長是——”

“呵。”

一聲輕笑,就像是山間穿行的風,幾不可聞,但卻偏偏讓兩個外門弟子感到了刀鋒貼近脖頸般的恐懼感。

兩位外門弟子噤若寒蟬,緊緊閉上了嘴。

明明那人連一眼都未瞧過他們,可他們此刻卻偏偏連頭都不敢擡,汗如雨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終於開口,聲音帶着沉沉的冷,道:“聽聞你們通雲門曾有門規,凡破七絕劍陣者,通雲門必應所求——這可是真的?”

兩位弟子結結巴巴道:“自……自然是真的。”

只聽那人又是一聲笑,道:“去稟報你們門主吧。”

兩位弟子猶未反應過來,道:“什……什麼?”

那人冷聲道:“吾,羅拂之徒謝世瑜,爲破陣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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