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煙宮
再次面對那個高貴明豔的女人時,清舞反倒沒有第一次見她時那麼緊張了。
她不卑不亢的屈膝行禮道:“奴婢見過貴妃娘娘。”
言貴妃秀眉微挑,對她的從容不迫稍顯訝異,“這禮本宮怕是受不起了!”她緩緩站起身,踱步到她面前,細細審視着眼前那張不施粉黛卻細潤如脂的小臉,不無諷刺的說:“清舞姑娘真是好手段,也好膽量,竟將本宮的話當做耳旁風!”
“奴婢不敢。”清舞低垂眼瞼,剛一開口,空氣中霎時傳來“啪”的一聲脆響,緊接着,臉上便是一陣火辣辣的痛,血順着脣角流下,這一巴掌委實不輕。
“你人都爬到龍牀上了,還說不敢?!”言貴妃輕撫着自己的掌心,語氣裡滿是不屑。
清舞擡起手背,擦去脣角的血水,緩緩跪在地上,淡淡的開口:“北陌與西越之間的恩怨,娘娘比奴婢更加清楚,奴婢是皇上的奴,永遠都是,即便皇上碰了奴婢,也不會給奴婢名分,對貴妃娘娘根本構不成任何的威脅,娘娘又何必在意。”
言貴妃杏目微眯,聲線驟然轉冷:“皇上現在不給你名分,並不代表以後不會,本宮當然要未雨綢繆!”她脣畔漾起一抹絕美而冷豔的笑容,衝門外揚聲喚道:“鬱兒!”
她話音一落,清舞下意識的望向門口,正見一個身着橙色衣衫的俏麗女子從逆光陰影中走來,她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散發着刺鼻氣味的湯藥。
清舞心裡閃過一種不好的預感,看着言貴妃完美的沒有一絲瑕疵的側臉,她突然發現自己先前的想法真的過於天真,這個女人遠比她想象中更加的心狠手辣,怕是今日自己很難安然的走出緋煙宮的大門了。
那喚作‘鬱兒’的女子走近清舞,奉上托盤中的湯藥,眨着一雙看似單純無辜的大眼睛,笑得格外狡黠:“這是我守着藥爐,親自熬的,清舞姑娘可要趁熱喝了纔好。”
清舞掃了眼那近在咫尺的湯藥,目光再次轉向已靠坐進月牙扶手椅中的言貴妃,“娘娘究竟想怎樣?”
“很簡單!”言貴妃輕輕摩挲着手上的翠玉戒指,悠然啓脣:“皇上對你的新鮮勁還沒過,本宮自然不會去給皇上找不痛快,相反,本宮還要你好好的伺候皇上,只不過……”她狀似無意的瞥了眼清舞平坦的小腹,語氣漸轉凌厲,“你將永遠失去做母親的資格!”
憑着敏銳的嗅覺和對藥草的熟識,清舞早就猜出那是碗絕孕藥,可乍一聽到言貴妃的話,她還是惡寒不已,難怪宮裡只她一人誕下皇嗣,估計被她灌了藥的妃嬪不在少數。
歐陽憶瀟,他真的是將這個女人寵上了天,纔會讓她如此的肆無忌憚。
“若是奴婢不喝呢?”清舞挺直了背脊,與她冷冷相對。
言貴妃微微一笑,“你可以不喝,畢竟是皇上身邊的人,本宮不逼你,不過……”她話鋒一轉,“本宮聽聞雜役房有個奴才因爲水土不服,這兩天都沒能好好幹活,咱們宮裡向來不養無用之人,本宮執掌後宮大權,理應爲皇上分憂,不如……”她意有所指的望向清舞,果見她清澈的水眸中泛起了一絲波瀾。
“放過她,我喝!”自嘲的彎了下脣角,清舞站起身,伸手接過那碗藥,孕育子嗣,這個字眼對她來說實在遙遠,她也沒指望自己還能有兒女膝下承歡的那一日,若是這樣能暫時保下月盈的命,她喝了就是。
再次看了眼那張豔到極致的面孔,她緩緩將藥碗端至嘴邊,閉上眼,刺鼻溫熱的藥汁剛一觸上脣角,門卻在這時被人被大力的推開,一股強勁的力道襲上她的手腕,緊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聲音。
睜開眼,看着那潑了一地的黑色藥汁,清舞這才從怔愣中醒來,側身看着那個恍若天神般降臨的偉岸男子,她已震驚的說不出話來,直到衆人紛紛跪拜請安的聲音響起,她才晃過神來,跟着跪了下去。
歐陽憶瀟面無表情的看了她一眼,便舉步走到言貴妃身前,伸手將她扶了起來,有些無奈的說:“朕不過三日沒來看你,你就又開始胡鬧了。”
言貴妃斜眸睨了他一眼,沒好氣的嗔道:“難得皇上還記得自己有多久沒來了,臣妾還以爲您有溫香軟玉在懷,都忘了緋煙宮的門朝哪兒開了?”
“浣言!”當着一干宮人的面,歐陽憶瀟語氣不由加重,“莫要再使小性子,朕剛從獵場回來,有些累,去讓人準備熱水。”
言貴妃神色一怔,意識到皇帝的心情不佳,心中雖惱,卻也不便發作,狠瞪了跪在地上的清舞一眼,才又換上溫柔和婉的笑容,輕挽上皇帝的胳膊,“那皇上先去殿內歇一下,臣妾這便吩咐宮人準備浴湯。”
歐陽憶瀟身形不動,轉眸看了眼默不作聲的清舞,淡漠道:“你對朕的貴妃語出不敬,朕念你入宮不久,又是初犯,不予重責,就罰你在縈碧軒抄經百遍,靜思己過!”
他話一說完,還不等清舞開口,一個嬌柔婉轉的聲音率先響起,“皇上這哪裡是罰,鬱兒不服。”
上官鬱兒一臉不忿的瞪着清舞,在宮裡待了快兩年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皇上爲着一個卑賤的奴婢跟言貴妃置氣。
“鬱兒,住口!”言貴妃忍不住喝道,對這個沒眼力勁的丫頭,她是相當的無奈。
“言姐姐……”上官鬱兒詫異的看着她,“你都不生氣麼?”
不等言貴妃再次開口,歐陽憶瀟冷冷的說:“你若是不想待在這裡了,朕可以送你回南召國!”
“表哥……”上官鬱兒弱弱的喚了一聲,人也跟着安靜下來,她最怕的就是自家表哥拿這個說事了。
南召國?表哥?清舞忍不住細細打量起那個嘟着紅脣扮委屈的女子,見她也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生得玲瓏嬌小,杏面桃腮,衣着光鮮卻不張揚,她剛剛怎就眼拙的當她只是個得寵一點的宮婢了呢?
撞上她打量的目光,上官鬱兒氣惱道:“看什麼看?本郡主臉上又沒長花!”
被這刁蠻的郡主一通訓斥,清舞剛要解釋,對面那個冷麪帝君一個眼刀便劈了過來,“還杵在這裡作甚,是嫌罰得輕了麼?”
清舞神色一斂,趕忙磕頭跪安:“奴婢告退。”
在衆人或冷漠,或憤恨,或怨惱的眼神目送下,清舞終是出了那個讓她倍感壓力的緋煙宮。
一個人走在曲折蜿蜒的小徑上,她的腦子裡前所未有的茫然起來,上官鬱兒,南召國郡主,竟與言貴妃這般親密,觀其態度,她似是打從心眼裡喜歡那個女人。
究竟是言貴妃太會收買人心,還是她真的有什麼過人之處,可以讓一國郡主這般維護?
還有皇帝的態度,看樣子,他是真的寵愛言貴妃,那種寵,不是應付敷衍的假意溫柔,而是從骨子裡滲透出的發自內心的柔情,他看她的時候,眼中滿滿的都是包容與信賴。
不知爲何,看到言貴妃親暱的挽着他的時候,她心裡竟莫名的失落嫉妒起來,這樣的感覺,就連當初被告知林逸恆要娶雲清姿的時候都沒有過。
“姐姐……姐姐……”
一路想着心事,她連自己什麼時候停了下來都不知道,直到一隻肥嫩的小手扯住她的衣袖,不住喚着她時,她才反應過來。
轉眸,看到的卻是一張稚氣的小臉,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時正好奇地盯着她看,粉嘟嘟的臉蛋甚是可愛,在她回眸的瞬間,他胖乎乎的小手已鬆開了她的衣袖,改抓向她纖細的手指,“姐姐,你陪燁兒玩好不好?”
“燁兒?”清舞蹲下身,疑惑的看着面前的小人兒,在瞧見他頸間掛着的金鎖片時,赫然睜大了雙眼,“你是……小皇子?”
“我……燁兒是……”小傢伙點頭又搖頭,有些侷促不安的看着她,“燁兒是偷偷跑出來的,嬤嬤發現了會……”
他話還未說完,便被一個焦急惶恐的聲音打斷,“小主子,奴婢終於找到您了,快請跟奴婢回去,晚了,貴妃娘娘又要不高興了。”
歐陽元燁可憐巴巴的瞅了眼清舞,“燁兒要回去喝藥了,姐姐明日陪燁兒玩好不好?”
清舞抽回被他握着的手指,細心的幫他正了正頸間的長命鎖片,笑着說:“殿下要乖乖聽嬤嬤的話,奴婢要是有空了就去看殿下,好嗎?”
“那你要說話算數,不可以像父皇一樣,總是忙的不理燁兒。”提起自己的父皇,小元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閃過一抹失落。
清舞按在他小小肩頭上的手突然有些僵硬,雖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她心裡卻十分的喜歡他,看到他眼中的落寞,她竟有一股想要緊緊擁他入懷的衝動。
可她終是忍住了,這畢竟是言貴妃的孩子,若是被那個女人知道了,指不定又要找她的麻煩了。
咬了咬下脣,清舞鄭重的點了點頭,“嗯,奴婢保證,只要奴婢得空了,一定去陪殿下玩。”
“好啊。”元燁開心的笑了起來,可笑着笑着不知怎的又哭了起來。
“怎麼了?”清舞一時驚愕,從袖口中掏出絹帕,輕輕幫他拭去眼角的淚水,心莫名的有些疼痛。
元燁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撫上她的臉頰,哭着說:“姐姐痛痛……”
臉上那股火辣辣的疼痛再次傳來時,清舞只覺鼻尖一陣酸澀,掌心包裹住他的小手,卻被那異於常人的溫度震懾住,這便是朝臣反對立他爲儲君的另一個原因,他不是一個健康的孩子,終日都藥不離口。
“殿下,咱們該回去了。”照顧他起居的嬤嬤走過來,出聲提醒道。
清舞站起身,將他的小手交予嬤嬤,強壓下心頭異樣的感覺,她有些不捨的說:“殿下快回去吧。”
元燁止住哭泣,衝她揮了揮小手,便乖乖的任嬤嬤拉着走出了她的視線。
撫着自己有些紅腫的臉頰,清舞心裡泛起一絲苦笑,此刻,她真不知道自己是該怨恨言貴妃打了她,還是應該感激她的孩子給了她最純真無邪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