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師道搬到衡山以後,黃六甲沒少跟着趙洞庭或是楊淑妃去衡山祈福,尤其以後者居多。是以和元真子也算熟識。
這般衆目睽睽之下,讓元真子這老道士裝着正兒八經的模樣,大概真是有些爲難他。
他眨巴眨巴眼睛,估摸着也是嫌繃着臉太累。只這樣,卻是讓得黃六甲差點忍不住笑,嘴角硬生生扯動了幾下。
“天師怎的也到了江陵府?”
直過去數秒鐘時間,黃六甲才恢復表情,問元真子道。
問話間,也對着元真子身後諸位天師道高手道士們拱拱手,算是打過招呼。
衆道士還禮。
元真子有些惋惜道:“貧道帶着諸位師弟、師侄看到詔書,本是來助蘇元帥覆滅元賊的。可兩日前纔到,卻是晚了些。”
黃六甲輕笑,“我也是來晚了些。誰也沒想到蘇元帥會在短短數日時間內就將那些元賊殺得屁滾尿流啊!”
然後他便就是請元真子等人在這招募處坐下。
雖這樣顯得有些區別對待,但元真子等人的身份在這裡,周圍的江湖人士們自也不會說什麼。
你也想坐?
行啊!
你要是有真武境的修爲,你就上去。
你要是道門小天師,你也可以上去。
人羣中,到底還是沒有能夠和元真子等人身份相提並論的存在。那如鳳毛麟角般的幾個上元境已經是頂尖人物。
畢竟如元真子這樣的人在江湖上已經算是老妖怪。
真武境尋常很少會在江湖中行走的。
待衆道士坐下,黃六甲便直言問元真子道:“天師來到這裡,可是有事尋我?”
說這話時,他心臟有些噗通跳。
他隱約知道元真子爲何前兩日沒有來這招募處,而今日卻來了。
這顯然和剛剛張貼的新告示有着極大關係。
“無量天尊……”
元真子揖道禮,帶着悲天憫人般笑容道:“貧道願領衡山天師道成爲朝廷武鼎宗門,助朝廷滅外賊、除內敵。”
周圍人羣中有倒吸涼氣的聲音響起。
誰也沒有想過,最後會是由天師道來帶這個頭。
雖然天師道和皇上關係密切這已經在江湖上不算什麼秘密,但成爲“武鼎宗門”,卻也意味着天師道以後將和朝廷密不可分。
武鼎宗門。
這是江陵府內剛剛張貼出來的新告示上的名詞。
從字面上拆解就可以得知,武鼎宗門既是隸屬於武鼎堂的宗門。當然,並非是真正統轄,只是和客卿差不多。
武鼎宗門尋常時有着絕對的自由,朝廷並不會干涉其宗門事物。甚至還會封地、每年派發俸祿等等。
也會在“武鼎宗門”外掛武鼎牌匾。
這應該算是榮耀。
而武鼎宗門只需要在國難時聽從朝廷調遣就行,譬如就像樂嬋詔令各路英雄往江陵府滅元賊、清繳各地和亂民有關係的門派。
現在各門派、各路江湖豪傑響應朝廷號召,都是他們自主的。而要是那些門派成爲武鼎宗門,這就會成爲義務。
說白了,就是朝廷會給他們“武鼎宗門”稱謂,還給錢、給土地、給好處。但是也會將他們算作是外編人員。
這當然是趙洞庭的主意。
也是趙洞庭在思量過朝廷和江湖中門派的關係之後想出的折中的法子。
這些江湖門派思想守舊,要完全加入武鼎堂淪爲朝廷爪牙不太可能。但成爲武鼎宗門,他們卻大概不會太過抵制。
首先,有好處拿。
其次,光是武鼎宗門專扶國難這幾個字,就能受江湖人敬重了。
現在在江陵府內的多數都是江湖義士,在沒有好處的情況下都響應號召來了這江陵府。哪個不是有着衛國大義?
只之前沒有人帶頭,衆門派中才無人出來說要成爲武鼎宗門而已。
現在元真子開口,剎那間便讓得周圍議論紛紛起來。
而黃六甲則是驚喜地站起身,對着元真子拱手道:“天師大義,黃六甲在此多謝了!”
元真子輕撫鬍鬚,緩緩道:“黃殿主無需客氣,除魔衛道、保家衛國本是我道修士本分。縱是皇上不下這等詔書,能讓我等成爲武鼎宗門,我等也會履行如武鼎宗門這般的義務。入武鼎宗門,也是方便日後若有國難,朝廷召集我們能容易些。”
他好似全然沒有將那告示上所承諾的賞地、發俸祿、減免稅賦等諸多好處放在心上。
但瞭解元真子的元淳子、元休子等師兄們卻是知道,自家這位不着調的天師此刻怕已經是肚子裡笑開花了。
僅僅只爲朝廷能夠召集他們容易些?
屁!
這哪裡像是他們這不着調天師能夠說出來的話。
難道不成爲武鼎宗門,朝廷想要號召天師道就很麻煩?長沙才離衡山多遠啊?
分明就是想替天師道撈些銀錢,免些稅賦。
不過……貌似這樣也挺好。
有個這樣臉皮厚的天師,倒也免去讓他們這些人去出頭的麻煩。
黃六甲連又道:“天師大義,天師道大義。待這回回皇城,我必將天師道之大義稟明皇上。”
然後他才又做下去,低頭在紙上寫下來“衡山天師道”五個字。
再擡頭,對元真子道:“天師,我已經將您天師道登記在冊。等過些時日,皇上的聖旨自會送到您天師道道觀裡去。”
元真子笑着起身,“如此,多謝黃殿主了。”
說罷,兩人便就沒有再多說。元淳子、元休子等人也是和黃六甲告辭,便就跟着元真子向着人羣外走去。
其實於天師道而言,成不成爲武鼎宗門都不重要。以他們在江湖中的威信,縱是不成爲武鼎宗門也必然受人敬仰。
元真子在看到新告示後帶着衆人前來,無疑是來爲趙洞庭、爲朝廷捧場子的。
他要做表率給這江陵府內的江湖各派看看。
衡山天師道相信皇上、相信朝廷,也願意矢志不渝地跟在朝廷後面鋤強扶弱、保家衛國。
而元真子演的這場戲,也的確影響到周圍觀望的各江湖門派。
好似有陣風忽然在江陵府城內刮將起來。
還不等元真子等人走遠,人羣中就有人叫嚷道:“我們金刀門也願意成爲武鼎宗門!”
“還有我們仙劍派!”
“棲霞谷也願入武鼎宗門!”
“……”
人聲鼎沸。
原本不開口的各門派領頭人物霎時間好似生怕被別人搶先似的。
雖然其實眼下各門派頭腦其實多數都沒有親自趕來這江陵府,但在這裡的領頭人已是顧不得再送信回去請示。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成爲武鼎宗門有地有錢還有名聲,誰知道皇上或是武鼎堂會不會又突然改變主意?
武鼎堂招募處完全被鼎沸的人聲淹沒。
黃六甲等武鼎堂供奉笑得合不攏嘴。
“諸位且先安靜、諸位且先安靜……諸位安靜!”
最後還是黃六甲用出內力,纔算是讓得場面稍微安靜下來。
黃六甲對着周圍拱手道:“黃六甲在此多謝諸位江湖同道的大義了,只是還請諸位不要太過喧鬧,我這實在是聽不清楚。”
說着對旁側武鼎堂供奉打了打眼色。
那供奉連道:“諸位,請在這裡排隊,一個個來可好?”
人羣爭先恐後。
別看這些人多數都是懷着絕技之輩,但此刻打定主意要成爲武鼎宗門,卻是和買菜的大娘沒有什麼兩樣。
江湖人和尋常人,除去身懷修爲意外,或許本就沒有什麼區別。
黃六甲總算是輕輕鬆了口氣。
他又坐回到椅子上,擡眼掃過衆人,道:“諸位,黃某很是感謝諸位如此心懷大義,但告示中有明言在先,要成爲武鼎宗門者必須宗門有真武境強者坐鎮,亦或是有五位以上上元境強者,暫且還不曾達標的義士們請先回。”
他不得不說這樣的話,因爲現在排隊的人裡面有許多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身手太高強的樣子。
而且黃六甲也不相信現在江陵府內聚集着這麼多江湖大派的人。
莫說能有真武境坐鎮的,便是能有五位上元境強者的宗門,在江湖上都已經算得上是絕對的名門大派。
也就是說,人羣裡有許多人必然是抱着僥倖心理在濫竽充數。
而即便是在黃六甲說出這番話後,有些訕訕離開隊伍的人也是不多。
這是人之本性。
雖來到這裡的多是義士,但也沒誰就規定義士不能愛財、不能愛名。
黃六甲眉頭不禁輕皺起來,淡淡又道:“待皇上正式頒佈各武鼎宗門以前,會遣高手到諸位山門內先行探底的。”
他這話說出來,周圍瞬間有人臉色微微變幻。
原本數十人的隊伍轟然而散,眨眼間竟是有大半人微微紅着臉離去。
隊伍僅剩十餘人。
而這十餘人各自有着各自的氣度,眼中也都有着些許傲然之色。
他們是真正名門大派的人,也符合武鼎宗門的要求。
黃六甲看着周圍散去的衆人,有些哭笑不得。
這日,有十餘門派被他登記在冊。雖爲數不多,但個個都是江湖中極具名頭的大派。
其中最遠者,山門甚至還在江南西路境內。
這讓得黃六甲都是爲之詫異,沒有想過如今朝廷的號召力竟是已經達到如斯恐怖的地步。
……
利州西路沔州。
因沔州離太白山西夏禁軍紮營處較之興元府離那裡要遠些,是以赫連城這個時候才趕到沔州城外。
他也如曲如劍那般,同樣在城外被攔住。在出示過令牌、表明身份以後才被手城門的士卒帶着向府衙而去。
然後在府衙內見到賈峰華。
賈峰華年歲較之龐紅光要稍小些,臉蛋也要消瘦許多。光從面相而論,要顯得陰厲幾分,並不如龐紅光那樣極易給人好感。
只赫連城作爲李秀淑心腹愛將,自也不是初次和賈峰華打交道。
剛在府衙內碰面,稍微寒暄幾句,怕露餡的赫連城就直接道:“節度使,末將此行奉皇上口諭而來。命你在利州西路境內調兵遣將、籌集糧草,準備不日和我以及曲如劍曲統領的大軍前去進攻新宋潼川府路。”
他知道行軍打仗賈峰華未必及得上自己,但若論虛與委蛇、城府深厚,他赫連城卻是遠遠及不上賈峰華的。
曲如劍讓他來賈峰華面前做戲,事實爲難他。是以眼下快些將話說完,快些離開爲妙。
“皇上要打新宋?”
臉型消瘦的賈峰華臉上也是露出當初如龐紅光那般的驚色來,甚至還要更甚幾分,“皇上讓赫連將軍你屯兵於太白山,原來不只是單單想要防止新宋軍趁着過境之時奪我們西夏土地的?”
“不對,不對。”
隨即他卻又是自顧自搖頭,問出當初龐紅光問曲如劍的話,“皇上要對新宋動手,何不在新宋軍過境時便動手?”
赫連城心中自是早有說辭,道:“這回皇上是配合宋國大軍去打。之前,還不是沒和宋國皇帝談好好處麼。”
賈峰華聞言只稍作沉吟,便就答應,“好,那本官等會兒就去準備。”
他好似壓根沒有懷疑赫連城的話似的。
而赫連城也不管這麼多,直接拱手道:“既如此,那末將就先行告辭了。”
說完轉身便走。
“赫連將軍怎的這般來去匆匆?何不在府內用席?”賈峰華在後面問。
赫連城回首道:“大軍還在山中休整,赫連城便不做叨擾了。”
然後頭也不回離去。
他怕是不知道,賈峰華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眼神漸漸變得深邃起來。
能夠做到他這個位置的,沒誰會是酒囊飯袋。他當然不可能就這樣相信了赫連城的話。
赫連城和曲如劍是女帝李秀淑的刀,而這把刀,到底會要向着誰的腦袋上落去,還是難說得很的事情。
直到徹底看不到赫連城的背影,賈峰華纔回到府衙正殿裡。坐到太師椅上,陷入深深沉思。
他不是鬼谷學宮中的人,而是被龐紅光漸漸拉攏,最後纔跟着龐紅光投了西夏。
願意這般做,是因爲龐紅光手中有着他的把柄。只要那些把柄被交出去,他賈峰華很難在元朝繼續活得逍遙自在。
另外,則是那時候元朝伯顏、阿里海牙等人被宋軍打得頗慘,正是兩虎相爭,大理坐山觀虎鬥。他也是被龐紅光蠱惑,覺得手握着破軍學宮和鬼谷學宮的段麒麟應該有很大的贏面可以得到天下。
他賈峰華可以賭一賭。
而現在,賈峰華還願不願意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壓在段麒麟身上,這卻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有着破軍、鬼谷兩個學宮的大理可是被宋國禁軍打得潰不成軍啊……
而在宋國北疆,元軍鐵騎也同樣是被打得哭爹喊娘。
現在宋國和西夏要聯手佈局新宋,雖宋國夔州路僅數萬軍,但這是新宋十餘萬參軍能擋得住的嗎?
賈峰華的腦子裡不斷有念頭在閃爍着。
龐紅光可以蠱惑他棄元投西夏,卻也沒那威望能讓他賈峰華繼續心甘情願將自己綁在新宋這條船上。
新宋怕是擋不住的……
我不能跟着新宋這艘船沉沒下去……
只是,李秀淑讓曲如劍、赫連城兩人駐軍於太白山側,真的是想配合宋軍覆滅新宋嗎?
她會不會有發現我或是龐紅光,還有臨洮、鳳翔那兩個老傢伙的動作?
如果李秀淑是假借的攻打新宋的理由想要覆滅我們這些人,她又該會如何部署?
在這大殿之內,賈峰華的身影好似粘在椅子上,足足數十分鐘都沒有起身。
而當他最後從大殿內走出來時,也好似想清楚什麼。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走出大殿的賈峰華遙遙看向興元府方向,嘴裡喃喃了句,“龐紅光,怪不得我。只是你背後的主子現在太沒有希望得到整個天下了……”
自語完,賈峰華向着府衙某個幽暗的地方而去。
而後不多時,自那裡有信鴿飛起,向着西夏皇城中興府而去。
信,是賈峰華給女帝李秀淑的。而其中內容,此時除去執筆的賈峰華外,自是誰也不知道。
接近黃昏。
有府衙內士卒匆匆跑到賈峰華面前稟報,“節度使大人,城西聶成蔭聶老爺在外求見。”
“呵呵。”
賈峰華淡笑兩聲,道:“快快去請進來。”
“是。”
士卒連忙領命向着外面走去。
只他心裡卻也是有種微妙的感覺,好似節度使大人的這兩聲笑不如以往那般親切。
難道是聶老爺最近有什麼事惹得節度使大人不開心不成?
若是如此的話,那自己也就千萬不能和聶老爺表現得太過親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