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華帝知道。可就是知道,心中才更是鬱卒。崔皇后這樣愛恨分明,他便越是焦躁。
原以爲板上釘釘的事兒,結果人家根本沒想過要接受,他之前想的挺好的,能重來一次,他會對崔皇后好,尊重敬愛崔皇后,現在他喜歡上了她,就很自然地想跟她在一起。但架不住人崔皇后不這樣想,非但不這樣想,反而覺得每天都黏糊糊的他很煩人。
雖然沒說,話裡的意思都寫臉上了,宣華帝又不蠢。他頓時十分喪氣,整個人癱在椅子上,渾身的力氣好像都被抽走了。
崔皇后晚膳沒來得及吃完,見了太后倒胃口的厲害,好不容易有點食慾,瞧見宣華帝這樣,只好道:“皇上無需爲臣妾做什麼,如往常那樣便可。”
誰知宣華帝聽了並沒有感到欣慰,反而更是心如刀絞。他現在陷入了一個死衚衕裡,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敲開崔皇后心底的堅冰,不說別的,至少要在她心中佔據點屬於自己的位置吧?可是照這樣發展下去,他根本就什麼都不算好麼。
於是他喪氣的說不出話來,崔皇后覺得自己安慰完了,自己心裡什麼想法也都照實說了,便坐着吃了點東西,可直到她吃完宣華帝也沒能緩過來,崔皇后有點想笑,這模樣和平日裡威風凜凜的皇帝真是十分不一樣,竟有幾分可憐巴巴。
宣華帝見崔皇后用完膳,就跟在她身後去了內殿,呆滯地坐在牀上,看着崔皇后帶着小皇子洗澡換衣,收拾妥當了才上牀,然後很自然地催他去沐浴。
都在一起住了一個多月了,崔皇后也逐漸習慣牀上多了個人——雖然很多時候她心裡想的是宣華帝不在就更好了。
好在毓秀宮的牀非常大,三個人睡也不會擠,可架不住宣華帝晚上的時候犯病呀,不是大哭幾聲之後自己默默地起來解決生理問題,就是死命地貼着她朝她懷裡擠,還不是那種色|情的擠,就是單純地想睡在她懷裡。崔皇后被這樣吵醒過好幾回,有時候夜裡還聽見宣華帝在吧唧嘴。這麼大的人了還吧唧嘴,崔皇后表示難以理解。
這幾天好了許多,沒有之前哭的那麼頻繁,也很少朝她懷裡扎,可算是讓崔皇后鬆了口氣。她照顧小皇子上理所當然天經地義,效忠伺候宣華帝也是應當,可要她用照顧斐兒的方法來照顧宣華帝——她真做不到。
宣華帝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下牀去沐浴,然後換了雪白的寢衣又慢吞吞蹭了回來。崔皇后已經帶着小皇子先睡下了,小傢伙白天玩得很野,晚上睡得就快,沾了枕頭就着,小嘴兒還不時嘟嚕幾下,兩隻小手緊緊地抓住崔皇后的一根手指,生怕她不見似的。
而崔皇后一手被握着,另一手溫柔地輕拍着小皇子的背。前世宣華帝一直認爲崔皇后心思歹毒城府極深,可拿掉了有色目光去看,她其實一直坦誠的過分。
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不欺騙別人,也不欺騙自己。即使是宣華帝也做不到這一點,從許多方面來談他都不如崔皇后,如果彼此調換身份,宣華帝是絕對不會爲崔皇后去死的。可前世最後擋在他面前的人就是她。如果不是崔皇后幫忙拖住了時間,他根本等不到援軍進城,便已被叛軍剁成了肉泥。
她於他,有恩,有義,不離不棄,但他給她的實在太少,甚至是殘酷的。宣華帝不太敢去想前世,那讓他感到羞愧和焦躁。越是和崔皇后相處就越是瞭解她的好,於是自己的卑劣便被襯托的無比明顯。
她至真至純,乾淨坦蕩的令人敬佩,而自己那時是何等可笑,纔會屢次懷疑和忌憚。
所以雖然得不到崔皇后迴應,但宣華帝還是沒有發脾氣,也沒有覺得崔皇后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他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和崔皇后之間的溝壑,那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從崔如安當上皇后那天起,也許她心中就已經認定了他是什麼樣的人。她心中只將他當做皇帝來敬重、效忠,從未將他當成過丈夫。
即使兩人是結髮夫妻,即使他們有個共同的孩子,崔皇后也沒從沒有把宣華帝劃入自己的領地中。與其說是夫妻,倒更像君臣。
想到這裡宣華帝便覺得心口一陣一陣的疼。他想更瞭解崔皇后一點,哪怕很難,他也想再努力一點,再多知道她一點。
附在斐兒身體裡的那半年多,他深刻感受到崔皇后的溫柔與善良,同時他也堅信崔皇后不喜歡這個皇宮。雖然她沒有明說,但通過宮女嬤嬤還有崔夫人的話以及崔皇后的神態,宣華帝就是能確定這一點。像是那次崔夫人入宮,可以聽出來崔皇后以前也是有心願的,她有喜歡的事物,卻因爲要入宮而放棄了。
他想知道那是什麼。
他想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好到足以彌補前世自己的過失。這一生悲劇沒有再發生,斐兒活了下來,崔家人也不會再戰死沙場,他一定不會再讓她掉眼淚。
說來也是奇怪,現在宣華帝再回想起來,似乎並沒有怎麼見過崔皇后哭。她從身爲皇后的那天起,就從不曾流過淚。太后刁難她,她沒哭;他懷疑冤枉她,她也沒哭;甚至斐兒夭折,崔家父子戰死,崔夫人自盡……她也只是眼眶紅的嚇人,心如枯槁,不曾有淚。
只有那年最後的一瞥,她手持利刃擋在他面前,回頭看了他一眼,恍惚間,眼角似是有淚。
宣華帝不願去回想,其實他也記不大清楚了。崔皇后在他心裡一直是鐵血冷酷的形象,難以想象眼淚和她扯上關係。
現在他就像個捧着滿手糖果想要跟鬧彆扭的小女孩和好的小男孩,但小女孩不喜歡他,也不喜歡那些糖果,於是他只能傻乎乎地站在那兒。
聽着崔皇后的呼吸,她似乎睡沉了。宣華帝吸了吸鼻子,發出點聲音,見崔皇后沒有反應,才小心翼翼地往前蹭了蹭,結果睡在二人中間的小皇子擋了道。他有些着惱,輕手把小皇子提溜起來放到背對着自己熟睡的崔皇后懷裡。小皇子一睡着便如小豬一般,也沒醒,崔皇后更是毫無所覺。
然後宣華帝像個癡漢一樣用自己的胸膛貼上崔皇后的背,隔着薄薄的兩層寢衣,他終於又感受到了她的溫度。
不是冰冷的屍體,也不是消散的骨灰,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宣華帝把手慢慢地往前伸,覆住了崔皇后的心口。
從他吸鼻子那會淺眠的崔皇后就醒了,等到小皇子被放到自己身前,她也沒出聲,反正每天晚上都要來這麼一遭。她從一開始的渾身僵硬手足無措到現在已經能淡定面對。宣華帝每晚都會這樣,慢吞吞喜歡貼着她睡,可今天晚上這樣竟然敢伸手摸她,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崔皇后差點一巴掌甩過去,但是忍住了。對方……是皇帝呀,她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她這才意識到,雖然已經同牀共枕一個多月了,但宣華帝卻從未碰過她。以往皇上可是最愛美色,一個月天天翻牌子。這都在毓秀宮住不少日子了,怎麼這是要修身養性不成?
那隻溫熱的大手覆在自己心口,意外地沒有任何奇怪動作,只是安靜地覆着,似乎是在感受她的心跳。崔皇后睜着眼睛,慶幸自己是背對着宣華帝,否則正面一定會被識破。
宣華帝緩慢地把腦袋擱在了崔皇后的肩膀上,很輕很輕,沒敢用力氣,這個曾經死在他懷裡的女人現在好端端的活着,但卻仍然過得不夠開心。他想着,忍不住就呢喃問道:“你爲什麼總是不快活呢。”
爲什麼再也沒見過那樣溫柔的笑,爲什麼無法得到她的真心與信賴,爲什麼……明明重來了一次,卻好像還是無法挽回。除了留住斐兒,他的重生還有別的意義嗎?
一事無成。
這樣抱了崔皇后一會後,宣華帝剋制地把手收了回來,沒有再敢碰她,因爲在這樣的夜裡,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今天他莫名感到挫敗,崔皇后不需要他幫助,也不需要他保護,很多事情她自己就能處理,他在她面前根本和空氣沒什麼兩樣。相比較之下,連留宿毓秀宮都是他撒謊騙來的,一時可以,難道他還要騙一輩子嗎?
以後該怎麼辦?他應該怎麼做?宣華帝完全沒有頭緒,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崔皇后,似乎想問問她,你想要什麼?你喜歡什麼?你爲什麼不開心?你跟朕說,朕才知道。
但崔皇后不會說。她自律慣了,早已習慣將一切愁緒不快藏進心底,忽略它,纔不會難過,因爲她得到了榮耀與地位,因爲她身爲崔家人,就合該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