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自始自終都表現出笑意拳拳的模樣,甚至連眼中都帶着對她喜愛的笑容——這纔是讓錦好覺得可怕的地方。
一個人連表情,眼神都可以隨着心意改變,這纔是真正可怕的人。
錦好能看透這一點,是要感謝皇后娘娘身邊的那位迎接她的宮女,她也在笑,只是眸子中一閃而過的輕視,未能逃過她的眼底。
若是其他人被一國之後,這般禮遇,只怕都要感動的眼圈子都要潮溼了,可是錦好卻因爲曾經靠得皇后那般近,差點嚇得眼睛都要紅了。
當她終於走出皇后娘娘的視線時,她渾身的力氣都消耗殆盡,雙腿發軟,幾乎以爲自個兒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圈,她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發現後背已經是冰涼一片。
“你沒事吧?”錦好擡頭看去,謝明覃正快步趕來,見她臉色不好,忙出言發問,而跟在他身後的葉若銘一雙如子夜般的眸子也關注着她。
錦好眉眼淡然,清亮的眸子中卻蕩着一片苦澀,雖然一直以來,她都將謝明覃和葉若銘當成朋友,可是她忘了,當身份地位懸殊太多的時候,簡單的友情也會成爲致命的傷害。
錦好的面上漸漸揚起淺淺的笑意,對着謝明覃和葉若銘道:“謝公子,大公子,味甘終易壞,歲晚還知,君子之交淡如水。”
“五小姐你……”謝明覃臉上的笑容突然將凝滯,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壞了那份淡然:“是不是我母后……還是皇祖母……”
“都不是。”錦好輕輕搖頭,語氣如同空氣中的一陣霧氣,風一吹就會淡去:“是我累了。”
她從未想過要嫁給謝明覃,或是葉若銘,雖然這兩個人都曾給她太多的幫助,尤其是葉若銘,一次又一次的將她救離死亡的境地,可是她只會當他們是朋友,也只是朋友。
若是讓自己踏入這兩個人的生活,帶給自己的只會是麻煩,她是一個想要簡單的人,他們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她一直以爲這二人懂自己的意思。
但是今天皇后娘娘的舉動,卻讓錦好暗暗心驚,皇后娘娘能穩坐鳳座,就絕不是一個莽撞之人,不會淡淡以爲自己和謝明覃走得較近點,就會這般試探她,怕是謝明覃在皇后的面前,露出了什麼,甚至說過什麼?
錦好明白,像她這樣的人,說穿了也就是自己當自己是個人物,在皇后這些貴人的眼底,不過是一隻毫無反抗能力的螞蟻,想要捏死,還是踩死,也不過是舉手投足的事情,隨意安排她的命運,她還得感恩戴德。
真是可笑之極,這一世,不管是誰,哪怕就是天下的鳳主,也休想擺佈她的命運。
不管這一刻,錦好的心裡是多麼的憤怒,多麼的不滿,可是錦好卻只是平靜的行禮:“殿下,小女告退。”走了兩步之後,又停下步子:“殿下,小女與金錶哥之間,他若不離不棄,小女就生死相依。”
“表妹。”錦好轉頭,便見一少年,水做的肌膚,一雙水潤的鳳眼中隱隱有溼意,而如花瓣般精緻的脣瓣勾起,盪漾着深深感動的笑意。
他月白色的衣袍,是以雲彩和君子蘭刻畫其上,連袖子上也是如此,白色與淡淡的色彩相間的衣裳,美妙絕倫,帶着飄渺的圖案,襯得他那張潔白如玉般雕刻的秀麗面孔,都有種別樣的飄逸。
而這一刻,他那雙清澈如水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感動。
這個一向冷情的少女居然說什麼:他若不離不棄,她便生死相依。
他激動的上前,拉住錦好的手,慢慢一緊,臉上的笑容越加的愉快,只見他低頭凝視着錦好的雙眸,晴朗笑道:“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我許你。”
他的聲音很大,沒有因爲在皇宮中就有所收斂。
錦好知道,這是他的宣告。
讓那些該聽見,不該聽見的人,都能聽見的宣告。
錦好能看見有的太監眼裡的震驚,有的宮女眼中的羨慕,還有的人眼中的譏笑。
可是不管是震驚的,羨慕的,還是譏笑的,都沒有忽略金翰林聲音中的堅定和深情。
錦好自然也沒有忽略。
瞬間,她的眼睛中迅速地浮現出一眶淚水。
她不想流淚,她一點兒都不想流淚,在皇宮這樣的地方,連淚水,笑容都變得不由自主的地方,她是不可以流半滴淚的,可是,在金翰林的寵溺中,在金翰林的關懷中,在金翰林的深情中,她的淚,就如同串珠一樣,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流。
瞧着眼前少女那光彩奪目的面容,那激動莫名的表情,那雙神光熠熠的墨玉般含着淚水眼睛,有人歡喜,有人難過。
一直緊盯着的謝明覃,臉上的笑容不但凝固,甚至已經結冰,臉色幾乎算得上灰敗。
而葉若銘也緊緊盯着,緊緊盯着,忽然之間,他覺得胸口好生的堵悶,這沉悶的雨季實在是太讓人煩躁,弄得空氣都不夠流通,令他想要嘶吼出來纔好。
他的右手緊緊的握成拳頭,不知不覺之中,那指骨發出“咯吱咯吱”清脆的響聲,不過因爲風吹芭蕉,芭蕉葉上凝聚的雨滴,沙沙落下的聲音,倒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常。
金翰林伸手一滴一滴擦去錦好面上的淚珠,就像是那些晶瑩的淚珠是珍貴的珍珠,每一下,都帶着無盡的寵溺和珍惜,而錦好一雙妙目也緊緊的鎖住他的雙眸,彼此的眼中除了彼此,再看不到什麼。
這一幕,很刺眼!
空氣一下子變得稀薄起來。
葉若銘看了許久之後,就有點看不下去了,他轉頭看向一邊的芭蕉,雨後的芭蕉,如同哭泣的美人般,不停的灑落晶瑩的淚珠,如同少女的淚一般,每一滴都落在他的心上,滾燙他的靈魂。
謝明覃盯了許久之後,也不願意再看,他低下頭,可是眼裡還殘留着那刺目的場景,越想越煩躁。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當他擡頭時,整張臉上又恢復了燦爛的笑意,如同以往的每一天。
他淡淡的,懶懶的倚在一旁的柱子上,動作灑脫自在,聲音輕快:“金狀元,你果真重情重義,居然敢駁了聖顏,實在令人敬佩。”
錦好的抽噎聲一頓,眼底溢出擔憂來,金翰林一向與她心意相通,拍了拍她的手,安撫着她略微不安的心神:“不要擔心,皇上仁慈,太后寬厚,知曉我二人已經有了婚約,賜婚一事已經取消。”
錦好一僵。
她愕然的擡起頭來,墨玉眼中依舊浮腫,眼中淚水汪汪,此時,一雙眼睛已經瞪大到了極限,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一般。
她實在是不敢置信地盯着金翰林,死死的盯着,半響之後,她才顫抖着,歡喜着,喃喃地說道:“賜婚取消了?”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表情非常的小心翼翼,像是擔心自個兒的聲音一大,就會驚嚇到眼前之人,也像是害怕自己聽到的,會是錯覺一般。
這時,空氣中的氣溫又低了一些。
謝明覃含着笑容的臉瞬間一僵,葉若銘臉上的表情越加的威嚴低沉,緊握的手,用力,有力,直到青筋暴露,骨頭髮出輕響。
金翰林卻是毫無所覺一般,只是看着錦好,朝她露齒一笑後,才眉眼舒展,清笑道:“是,我許你之事,時刻記在心中,此生斷不會忘。”
金翰林聲音朗朗地說着,看着呆若木雞,歡喜的又要落淚的錦好,嘴角一揚,又是微微一笑,伸手撫摸了一下錦好的黑髮,冰玉相擊的聲音清亮之極:“我還求了太后日後爲我倆賜婚,太后應了。”
這時,空氣又是一冷。
此時,謝明覃和葉若銘看向金翰林的目光,都添了複雜。
錦好半響之後,才醒過神來,拉着金翰林的衣袖,低低地說道:“太后應了,太后真的應了?”
聲音中,有着無盡的歡喜,同時,也有着隱隱的羞愧:在他爲他們的未來努力抗爭的時候,她竟然生出放棄的念頭,甚至心裡還怪他招惹了清華公主,怪他招惹了清華公主,才讓自己淪落到做妾室的地步,可是他倒好,居然爲了她,不惜和皇帝抗爭到底,即使他的身份特別,可是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帝王之家,最是沒有血緣親情之說,若是皇帝真的怒起來,誰又能保證連自己兒子都能下去手的人,又怎麼會對他留情?
他不但努力的爲她抗爭,還處心積慮的爲他們的以後,打下基礎,只要有太后賜婚,日後就是皇帝不滿意,也要看在太后的面上,對她寬容一分。
他可謂是用心良苦。
這一刻,錦好真覺得自個兒是歡喜無邊,這種歡喜,甚至沖淡了皇后帶給她的恐懼。
她只要想到,這天下終於有一個人是如此珍視她,有一個人,因爲他,連生死都顧不得,這心裡便暖暖的——原來,她是無可替代的,不是誰都可以。
在這一刻,錦好終於從前世被奪了婚約中,從了出來。
不是她是隨意可替代的,而是那個人不對。
金翰林感受着她的歡喜,緊緊的握着她的手,眼中含笑,輕聲道:“是啊,太后應了。”
歡喜,滿心滿肺的歡喜。
錦漢眼中的笑意流出,柔和了漫天的秋風,這時,她的眼睛又開始酸澀了,她又想掉眼淚了。
葉若銘和謝明覃緊緊地盯着他們緊握的雙手,謝明覃握着扇子的手,再次收緊,用力的收緊,而葉若銘的指骨又開始發聲了,眉心跳了又跳。
錦好努力的深深呼吸着:太后應下,就不用擔心誰再冒出來,讓她做別人的妾了。
因爲呼吸很深,很深,所以止住了川流不息的淚水,她終於可以平靜下來,放心下來了。
只是,今天的大驚大痛大喜,各種情緒來的太多,她這心裡亂的如同麻絲。
她扇了扇長長的睫毛,輕聲道:“表哥,我想回家。”她的聲音很淡很淡,語調卻很堅定很堅定。
宮裡的人,腸子都比尋常人多上幾道,尤其是後宮的鳳主,在知道麻煩遠離之後,她能想到的就是——回家,回一個可以讓她完全放鬆的地方。
金翰林感受到她的疲憊和悲傷,感覺到她淡然背後的不滿,憤怒,握住她的大手,輕輕的按了按她的小手。
他溫暖修長的手,按在她細化如綢的肌膚上,溫柔地,低低地,道:“好,我陪着你回家。”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可是這一句話中卻藏在無邊的縱容,無邊的信任,無邊的珍惜,無邊的寵溺,錦好的眼中,又有了溼意。
她垂下眼斂,遮住眼底的水珠,嘴脣顫抖着,半晌半晌,才低低地回道:“恩。”
得到她的回答,金翰林鳳眼之中波光流轉,溫柔一笑。
這一笑,令得他飄逸出塵的臉龐中,多了幾分塵世和甜蜜。
而這種出塵和甜蜜,使得他的笑容是那麼的奪人眼珠。
落在金翰林和葉若銘的眼底,二人的眉頭皆是一皺,胸口又是一悶,連呼吸都變得不夠。
葉若銘脫口而出,淡淡道:“皇宮之中,狀元郎最好自重。”
聲音沉沉,在空中飄蕩,飄蕩。
隨着他這話一出口,錦好的脊背一怔,神色複雜的看向葉若銘:若是說重生這一世,她最感激的人是誰,那就是葉若銘,她自然清楚葉若銘對她的心思,但是,她規劃的生活中,從來沒有他。
葉若銘一向是個不多話的人,錦好是真沒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番話來。
他這話,如寒冬臘月的冰塊,令錦好的心頭一清,正如他所說的,這是皇宮,她也該自重纔是。
因此,葉若銘的提醒,錦好忙縮回了手,葉若銘瞧了那分開的手一眼,滿意的笑了笑,他這一笑,依舊森冷如鐵。
他深入子夜的雙眸,再次掃過金翰林時,多了幾分冰冷,也不知道爲什麼,在目光掠過金翰林的正面時,還是不由自主的收回了目光。
他雖然收回了目光,可是,那二人四目相對,深情款款,宛如金童玉女般的模樣,卻還是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裡。
那影像實在是太過深刻,深刻道讓他的呼吸都停滯了下來,大腦都停止了轉頭,腦中一片混亂,半響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在想什麼。
葉若銘突兀的說了這番話後,神情就有了瞬間的呆滯,連謝明覃都錯愕的看向他。
過來好一會兒的功夫,葉若銘纔再次找到自己的聲音:“男女授受不親,即使身爲未婚男女,也不該壞了五小姐的清譽。”
他一開始還只是努力以事論事,可是沒說兩句,那十足的威嚴和煞氣就顯露出來,那滿含陰冷的目光,落在人的身上,就像是冬日打雪仗時,冰雪掉進人的領口,讓人忍不住打起顫抖來。
他偉岸的身影如山,黑袍深幽。
他擡起頭來,沉寒的雙眼再次掃過錦好的容顏,只見她淡然華貴的俏臉上,笑容淡淡,她只是低眉斂目,表情一直都是淡然溫和。
這般淡然的少女,讓他異常的不舒服,實在是非常的不舒服,更是煩躁到了極頂。
終於,他煩躁的留下一句話:“我先進去了。”說罷,居然是二話不說就轉身離去。
謝明覃心中一驚:他這表弟,已經多少年未曾如此失態了。
錦好見葉若銘離去,轉頭對着謝明覃告辭,剛走了兩步,又回首笑道:“殿下,皇后娘娘覺得您該選妃了,而小女亦這般想。”
謝明覃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的笑容越發的淺薄,一雙眸子漸漸地失去了光芒,脣瓣也漸漸的垂了下來,整個人如同被掐斷了枝幹的枝條,失去了生命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