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自由

“這是——垃圾中轉處理站吧?”安寧望着飛船外面,覺得自己是在沒話找話。他當然看得出來這裡是垃圾中轉站,事實上,這裡是地球最大的一個垃圾處理站,地球人都知道。

“嗯。”雷克斯操縱飛船輕輕一個滑行就進入垃圾運輸船的軌道,緊貼着一艘運輸船,慢慢進入船塢。中轉處理站的船塢既大且深,一進入船塢,雷克斯就操縱飛船轉上了另一條軌道。這條軌道通向的地方既深且黑,開始兩邊還有微弱的燈光,到了最後幾乎就是一片黑暗。雷克斯卻像是輕車熟路,僅僅打開飛船兩邊的小窗燈照明就毫不減速地向前行駛。直到一個拐彎之後,前方出現一個對接口,飛船一駛進去,對接通道就在身後關閉了。

小林平忍不住問:“這是什麼地方?”他話沒說完,就感覺到輕微的震動,不禁愣了一下,“這是——另一艘飛船?”

梅林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沒錯。現在閉上嘴吧,如果你不想半途被人發現當成垃圾丟出去的話。”

小林平悻悻地閉上嘴,實在忍不住又低聲說了一句:“索克斯家族竟然在這裡常年停駐飛船……”垃圾中轉站是政府公益事業,不允許個人或者家族隨便進入的。

梅林有些煩躁地一拍椅背,轉手指着他:“雷恩,把他扔出去!”

雷克斯笑了一聲,伸手拍拍安寧:“教訓教訓他。”

安寧頭都沒回,小林平已經叫了起來:“我難道說錯什麼了嗎?”

雷克斯瞥他一眼:“你沒說錯什麼,錯的是你根本就不應該說話!你最好明白,沒有你,我們也不缺什麼。”

小林平咬緊了嘴脣不再說話了。他能感覺到安寧的精神波動一直圍繞在他的精神力場周圍,使得他好像置身於一隻四面都生刺的籠子裡,稍有不慎,那些刺就可能扎進體內。雖然看不見安寧的臉,但他能明白地感覺到安寧的心情非常不好,隨時都有暴走的可能。他倒不怕梅林的威脅,但是他確實怕那種凌遲一樣的精神力攻擊。

飛船在一片沉默中輕微地震動,良久,震動停止了,面前滑開一道四方門,雷克斯發動飛船從通道口飛了出去,梅林嗤笑一聲,轉身做了個手勢:“各位,歡迎來到索克斯家族。”

飛船停在地下船塢裡,打開艙門,自動對接扶梯伸到腳下,扶梯那頭站着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微微躬身行了個貴族式的禮節:“雷恩少爺,梅林少爺,回來了?”

梅林立刻變了臉色,雷克斯卻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哈丁管家,家裡一切都好?”

哈丁嘴角極有禮貌地彎起一個合適的弧度:“是的,一切都好。凱撒少爺在等着幾位呢。”他的通用語說得字正腔圓,可是安寧聽着總覺得不舒服,好像一架電子合成器,雖然聲音悅耳,可是假,假得不像人說出來的。

梅林的臉色更不好看了,雷克斯隨手拉起他的手:“好啊,我也正想見凱撒。”

哈丁的眼睛盯着他們握在一起的手,聲音卻仍然毫無起伏:“請稱呼凱撒少爺。”

雷克斯微微一挑眉:“凱撒說的?”

“是達倫先生說的。”

雷克斯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好吧,帶我們去見凱撒少爺。”

“這幾位是?”哈丁的眼睛又轉向後面,雖然問着幾位,眼睛卻只看着安寧,“這位先生——好像是弗雷少爺曾經的勤務兵,林恩先生對嗎?”

“哈丁管家的眼神真好。”安寧沒有等雷克斯開口,淡淡地說,“弗雷先生好嗎?”

“弗雷先生很好,只是因爲林恩先生忽然失蹤,他惹到了一些麻煩。”

“是嗎?那我很抱歉。”安寧很不喜歡這個哈丁管家。這人的精神波動是尖銳的,彷彿渾身帶刺,時刻都在防備着什麼。相比之下,梅林雖然也是警惕的,但卻沒有這麼多刺,要比他接觸起來舒服多了。

“這兩位就不必一起過去了,請這邊來。”哈丁對着拉文和小林平招一下手,他身後的通道口裡立刻閃出四個人來,雖然手上沒有東西,但是很顯然都是攜帶武器的。雷克斯淡淡看了一眼:“小心點,這兩位都是治療師,請尊重一下。”

哈丁一笑:“請放心,這兩位都是凱撒少爺特別囑咐過要好好招待的貴客。”

雷克斯沒再說什麼,一手挽着梅林,一手對安寧招了一下:“我們走。”

凱撒的客廳是半圓形的,安寧走進去才發現那圓弧形的玻璃落地長窗之外是一泓碧水,不是人工湖,而是一個小小的海灣。這間客廳是修建在海邊的山崖之上,下面就是碧藍的海灣,還有幾隻海鷗在水波上輕掠,一眼望出去,很是心曠神怡。

但是梅林和雷克斯明顯的並不心曠神怡。一走進這客廳,安寧就感覺到梅林的精神波動頻率變了,幾乎有點神經質樣的戒備。而雷克斯雖然沒他反應那麼強烈,也能明顯地感覺到他的精神繃緊了。

安寧悄悄地打量着凱撒。前幾次見面他都只感覺到凱撒的貴氣,但是這樣一個人,能讓梅林緊張到這種地步,能讓整個索克斯家族臣服,那就絕對不是僅僅有貴氣就行的。

凱撒坐在沙發上,客廳四角的隱藏式音箱裡傳出悠揚的薩克斯風,他微閉着眼睛,似乎沉浸在音樂之中。而且這間客廳,除了他坐的沙發之外,再沒有其它可以坐下的地方。雷克斯握着梅林的手,就筆直地站在客廳中央,也不開口,好像凱撒不說話,他們就準備在那裡一直站下去。

安寧試探着釋放出自己的精神力,輕輕接觸凱撒。不過他剛接觸上去,就感覺到強烈的反彈,凱撒猛地睜開眼睛,目光準確地射到他身上:“林恩?”

安寧爲他敏銳的反應微微吃了一驚,但隨即鎮定下來:“凱撒將軍,您好。”

凱撒緊緊盯着他:“我在死囚監獄見過你。那時候你還不是精神力者!”

安寧笑了一下:“您說得對。您能記得我,是我的榮幸。”

凱撒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從頭到腳把安寧掃了一遍,這才轉回到梅林和雷克斯身上,在他們兩人緊握的手上一掃,隨即微微笑了一下:“回來了?”

安寧在這一句話裡感覺到了凱撒的另一面。公衆面前的凱撒是貴而有禮,這也是索克斯家族一向所推崇的貴族氣質,無論面對的是聯邦元首還是街頭乞丐,都保持同樣的禮貌。可是此時的凱撒,全身上下張揚的都是狂傲,一種對一切都要俯視的狂傲。就是剛纔那一句話,三個字裡帶着一種“我早就料到了”的張狂,像針一樣的刺人。

梅林肩膀微微有些顫動,安寧能感覺到他的精神力振動頻率已經又提高了一些,幾乎讓人擔心他下一刻是否會突然繃斷。雷克斯不動聲色地往前走了一步,平靜地說:“我們帶了點東西回來。”

被強行催眠的幼蟲連着絲繭放在一隻防輻射盒裡,雷克斯彎腰把它放在凱撒面前的茶几上,很隨便地用手指點了點:“一隻有性幼蟲,可能是從蟲族那個秘密巢穴裡偷出來的。目前被強行催眠了。”

不知道爲什麼,安寧覺得雷克斯一開口,客廳裡的氣氛就變了。那種被凱撒繃到了最緊的感覺就忽然消失了。如果說凱撒是俯視人生的狂傲,那麼雷克斯就是對一切都可以滿不在乎的自信。凱撒若像刀,雷克斯就像刀鞘。只是——安寧忽然覺得古怪。在公衆面前,凱撒更像能包容一切的刀鞘,雷克斯那張揚勁兒纔像把出鞘的匕首,怎麼到了索克斯家族裡,反而是倒過來了?到底哪一面,纔是這兩個人的真性情?

凱撒果然微微動容,看了一眼防輻射盒:“在哪裡找到的?”

“治療師派系在死囚監獄不僅僅做*礦石輻射實驗,還準備做蟲族干擾波的影響實驗。”雷克斯摸出一包煙,彈出一根叼在嘴邊,梅林熟練地不知從哪裡摸出個打火機,啪一聲打着,給他點燃了煙。

凱撒一直盯着那盒子,這時候伸出手,中食兩指剪了剪:“給我一根。”

雷克斯又彈出一支菸扔了過去,凱撒接住了,瞥了梅林一眼。梅林緊握着打火機,但最後還是走上去給他也點着了,只是表情繃得極緊,連脣角咬肌都在微微發抖。凱撒抽了口煙,跟雷克斯對着吐了個菸圈,然後擡起眼睛:“那麼你們想要什麼?離開?用這個換你們的自由?”模糊的煙霧後面,他的雙眼仍舊凌厲得像刀子一樣。

雷克斯把煙夾在指間輕輕彈了一下,一小段菸灰正好掉進茶几上的菸灰缸裡:“我們本來就是自由的。”

凱撒猛地一擡眼皮,緊盯着他:“什麼?”

雷克斯也擡起眼睛,無所謂地與凱撒對視:“我說,我們本來就是自由的。”

凱撒慢慢站了起來。他跟雷克斯一樣高,兩人恰好平視:“你說你們是自由的?你,還有梅林?”

“自然。”雷克斯表情平靜,好像在說今天要吃飯一樣,“按照聯邦公民法,我們都是自由的。”

凱撒像聽到什麼可笑的事情一樣笑了:“聯邦公民法?”

“當然。難道在索克斯家族內部可以不遵循聯邦法律?”雷克斯的表情還是那麼無所謂,說出來的話卻放得慢而清晰,“凱撒,你應該明白,我們不欠索克斯傢什麼。梅林爲什麼會覺得自己需要做點什麼來換自由,你也明白。”

凱撒的笑容漸漸維持不住,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來。這一瞬間,安寧忽然發現了他與雷克斯的相似之處,雖然相貌氣質無一相同,但是此刻,兩種尖銳的力量對峙之時,任是誰都能看出他們果然是出自同一血脈。

“那麼,你們是要走?”

梅林緊繃的肩膀忽然放鬆了。安寧在這一刻感覺到凱撒的精神波動有了一種奇怪的變化,像是柔和了,又像是軟弱了。不過也僅僅是一剎那的變化,凱撒重新坐下,把沒抽幾口的煙按熄在菸灰缸裡:“一隻有性幼蟲,如果能證明它是活着的,確實可以換取你們的自由。”

“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雷克斯也彎腰把菸頭按熄了,“我們一直是自由的,來,去,我們都是自由的。我是聯邦的公民,根據戰時特別憲法的規定,我應該在能最大限度發揮出自己用處的地方。梅林也是一樣。不過,這都是我們自由的選擇,你明白嗎?”

凱撒微微垂下了眼睛。從這個角度沒人能看清楚他的眼神,他只是沉默了一秒鐘,就淡淡點了點頭:“可以,你的選擇是對的。”

雷克斯笑了一下:“那麼,我們談談別的事吧。”他回身對安寧一招手,“過來。”隨即按着安寧的肩膀把他推到前面,“知道他是誰嗎?”

凱撒眼睛微微一眯:“他不是林恩?”

“他姓安。”

凱撒猛地站了起來:“安家的——”

“安寧。”

凱撒上上下下把安寧打量了許久,才緩緩地說:“弗雷說,他叫林恩。”

“林恩已經死了。”安寧平靜地回答,“我答應過他,要幫他洗清林道玄將軍的罪名。”

“安寧願意提供那種能源礦泥的線索。”雷克斯準確地抓住時機插了一句,頓時凱撒的神情就微微變了:“那種能源礦泥?你真的願意?”

“是的。只是要用在正確的地方。如果凱撒將軍可以做到,我也可以無償提供線索。”

凱撒緊緊盯着安寧:“你的條件?”

安寧略微有幾秒鐘的茫然,條件?他其實真沒想過。雷克斯早已經跟他談過,以至於現在凱撒問他條件的時候,他居然有片刻沒反應過來。

“條件不是很明白嗎?”雷克斯輕輕在安寧肩上捏了一下,把他往自己身後稍微拉了一下,“安家的情況必須查明,即使戰時不能公開,戰後也要還他們一個清白。”

凱撒沉吟了一下,看看安寧:“你知道是要等到戰後嗎?”

“我知道。”

“成交。”凱撒伸出手,安寧卻微微搖了搖頭,向後退了一步,“凱撒將軍,我不是在跟你做交易。我們安家不是反人類,這點你應該是明白的。我願意提供能源礦泥的線索,是因爲我希望人類能儘快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而並不是想用這個,來換取索克斯家族的援救。”

凱撒的神色又微微動了一下,定神看了看安寧,神色中換上了尊重,再次伸出手:“那麼,我代表索克斯家族感謝你。當然,我並不是說索克斯家族可以代表全人類,不過,我至少可以代表索克斯家族,向你表示感謝,並且我保證,戰後,索克斯家族會全力爲安家清洗罪名,查明真相。”

這次安寧伸出了手,跟凱撒握了一下,兩人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手心乾燥而溫熱。雷克斯笑了一下,按着安寧的肩膀:“好了,那麼,我得帶安寧去見見上將。還有,幼蟲必須交給上將來監督實驗,我現在也要一起帶過去給他。”

凱撒攤了攤手:“可以,父親在書房等你。不過,梅林需要留下來,我也有很多事要交給他做。”

雷克斯皺起眉:“梅林也是爲了戰爭回來的。”

凱撒笑了一笑:“你以爲我要交給他什麼事做?”他雖然笑得文質彬彬,但安寧總覺得那下面隱藏着點說不出的危險性。

雷克斯眉頭皺得更緊:“我希望你明白,如果梅林不願意再做你的秘書官——”

凱撒打斷他:“爲什麼不願意?除了我的秘書官,還有另一個更能發揮他能力的地方嗎?”他嘴角微微一勾,又補上一句,“如果他是自由的,並且爲了能儘快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而回來,那麼他應該繼續做我的秘書官。或者——他能跟你上戰場?”

梅林一直沉默着,這時候才淡淡地說:“沒錯,凱撒將軍的秘書官,這個職務確實最適合我。”他站直身子,隨手把有些凌亂的頭髮往後一理,“將軍先生,秘書官梅林前來報道。有什麼任務,請指示。”

凱撒眼裡微微泛起一絲笑意,點了點頭:“梅林秘書官,你好。在你暫時離職期間,確實有很多工作積壓着,現在你回來了,我們就可以開始了。我們去工作間吧。”說完,他站起身往旁邊的一扇門走過去,推開那扇門,是一條通道,凱撒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彷彿並不擔心梅林不跟上來。

梅林有幾秒鐘站在原地沒動,雷克斯向他伸過手去:“如果你不願意回去,也可以跟我走。”

梅林笑了一下:“跟你走?上戰場嗎?我會駕駛機甲,還是能去跟那些蟲子肉搏?雷恩,我希望戰爭明天就能結束,所以我去做我的工作了,你——記得答應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