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暴亂,千歲

夜幕降臨,冷煜澤潛入了雲笙的府邸,在雲笙一個通房丫鬟的院子裡歇息,這樣比較能掩人耳目。

房內的陳設很奢華,桌椅樣式新穎,皆雕刻了騰蛇盤踞的圖案。傳說盤古開天闢地之後,女媧非常孤獨,於是用泥造人,同時也造了和自己同爲蛇神的寵物,一爲白矖,龍種,磁性;一爲騰蛇,蛇種,雄性。騰蛇總認爲同爲女媧護法,自己卻是處處輸了白矖一截,就因白矖是龍他是蛇,是以,騰蛇意難平,性格極度陰暗,一門心思要報復白矖,對於女媧這個給予了他生命的人也充滿了怨恨。當然,這只是民間一種廣爲流傳的說法而已,信不得真。

雲笙一邊摸着桌沿上凸起的騰蛇,一邊若有所思地抿住了脣。屋內的炭火燒得血旺,其中一盆正對着他,那火紅的光映着他的臉,射入他璀璨的明眸,那明眸便有了腥紅的色澤,乍一看去,十分駭人。

他知道桑玥的膽子大,卻沒想到會這麼大!掘了冷昭的墳墓,毀了他的屍體,還對冷煜澤動用私刑,弄瞎了冷煜澤的右眼,廢了他的右臂!更有甚者,半路的馬車裡,姚奇居然按住冷煜澤,給他灌用郭氏的骸骨熬成的濃湯!

沒有桑玥的授意,姚奇怎麼敢?

這種變態的法子,除了桑玥,還有誰想的出來?

他實在不明白,桑玥到底給姚家人施了什麼巫術,把他們吃得死死的?姚家百餘年來不曾參與皇權之爭,今日卻踏出了逾越規矩的一步,這簡直太匪夷所思了!

桑玥或許最初的動機不純,但在姚家一顆顆的真心下,她無法不被感化,乃至於,爲了保住姚家、保住姚賢妃,她不惜提前和冷芸公然撕破臉,並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而今姚家再次被推上風口浪尖,又是她和慕容拓絞盡腦汁,歷經艱難萬險,把姚秩從胡國王庭解救出來,徹底洗脫了姚家通敵叛國的罪名。這些,都是雲笙不敢想也做不到的。

雲笙一直以來只打算通過和姚馨予的姻親關係控制姚家,在他眼裡,姚馨予就是他內定的皇子妃,大婚之後姚家必定無條件地支持他奪得儲君之位甚至皇位,至於對姚家的呵護之心,他並無多少。譬如這次姚家出事,原定的計劃是姚清流去世後,在姚家風雨飄搖的關鍵時期,他上門求取姚馨予,讓姚家人對他感恩戴德並誓死效忠。

他萬萬沒想到,桑玥有法子起死回生,把姚秩給弄回來了!不,真正有法子的人是慕容拓!慕容拓不顯山不露水,整天圍着桑玥打轉,他們幾乎要懷疑他在南越的那些戰功是不是假的。畢竟,哪個有血性的男子甘願做一個女人背後的男人?

“嘔——”冷煜澤吐得膽汁都要出來了,他起先以爲是什麼毒藥,想着橫豎就是一死,倒也沒什麼,誰料,姚奇給他灌了大半之後,赫然從罐子裡撈出了一副牙齒,其中右上第三顆和左下第四顆是金牙,他一樣就認出了那是他祖母郭氏的!

太噁心了!

桑玥簡直是個魔鬼!

冷煜澤的舉動打斷了雲笙的思緒,他的笑容不復,臉上冰冷得像佇立在寒風裡的雕塑:“不除掉慕容拓,我們的計劃無法成功,別看桑玥心計深沉,但光有號令,沒有完美的人去執行,也是一事無成。慕容拓就是桑玥最大的靠山,要成事,必須先殺了他!”

冷煜澤用左手按住胸口,右眼已戴了黑色的皮具,像個海盜一般,面目猙獰到了極點,他咬牙切齒道:“他只是一個人,縱然帶了些厲害的暗衛,但跟千軍萬馬相比還不是以卵擊石?你莫不是怕了,不敢做了吧?”

雲笙倪了他一眼,淡道:“你出了這檔子事,我警覺一些有何不妥?萬一桑玥早就洞悉了我們的計策,挖了個陷阱等我們往裡跳呢?”

冷煜澤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桑玥的確挖了個陷阱,但不是在最關鍵的位置,而是在刑部大牢。”

“你是說……”

冷煜澤點點頭:“沒錯,我們必須抓緊時機,否則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哐啷!

重物砸地的聲響!

雲笙的雙耳一動,衣袂翩飛,他已奪門而出,只見掛着八角玲瓏燈的廊下,瑜安公主一臉茫然、兩眼驚恐地愣在原地,白日裡她發現這個哥哥的情緒不太正常,夜間就過來探望一番,畢竟從小到大,她和哥哥的關係最是親厚,哥哥的背,承載了她童年的夢幻和少女的青澀;哥哥的手,帶給了她父愛的寬厚和兄長的疼惜,如若可以,她哪怕不嫁人,也願意和哥哥過一輩子的!但爲什麼?爲什麼哥哥說要殺了慕容拓?要對付桑玥?他們兩個明明是救了母妃和姚家的恩人,哥哥怎麼能恩將仇報?何況,桑玥是她和哥哥的親姐姐啊!

這不是她的哥哥!

瑜安公主滿面淚水,寒風呼颳着她的如雲墨發,青絲像藤蔓、像黑蛇在她白皙的雙頰肆意飛舞,一寸一寸地啃噬着她嬌美的容顏,她的臉就蒼白得毫無血色了……

“瑜安,你都聽見了?”

雲笙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和淡漠,不是那個陽光少年,不是那個親厚兄長,瑜安公主的心一痛:“哥哥,你爲什麼要怎麼做?你……你想要做太子嗎?”

反正瑜安公主該聽的不該聽的全聽見了,雲笙索性不再隱瞞:“難道我比不過桑玥嗎?論才學,論智謀,論家世,我並不輸給她,只不過,我的母親是妃,她的母親是皇后,嫡庶有別,她佔了先機而已。但一介弱質女流,豈可真的掌控乾坤?此段歷史被計入史書,父皇的英明便毀於一旦了!”

“你撒謊!你不是爲了父皇的名聲!也不是爲了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你就是爲了你自己心底的權勢慾望!”瑜安公主和姚馨予不同,在皇宮裡長大的她沒那麼單純,就算有荀淑妃的庇佑,她也見了太多不受寵的公主和妃嬪過着比下人更難堪的日子,心裡深深地明白皇子們對於儲君之位的炙熱追求,原先,雲澈、雲陽、雲綏和哥哥是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競爭人選,誰也沒想到,皇后和桑玥會應了“鳳抱明珠、救贖大周”的說法榮歸故里,並奪走了那個人人眼紅的位置!

不甘,大家心裡定然都是不甘的。

但不甘並不意味着非要通過這種卑劣的手段奪得自己想要的位置!

雲笙擢住瑜安公主的雙肩,對於這個從小疼到大的妹妹,說不喜歡是假的,他用盡量平和的語氣,道:“瑜安,我們兩個纔是世上最親近的人,等我做了皇帝,你就是唯一的嫡公主,我們的母妃便能成爲太后,這有什麼不好?”

瑜安公主搖頭:“哥哥,你這麼對雲陽,我或許不會覺得有什麼,但桑玥是母妃的救命恩人,也是父皇最疼愛的孩子,你這樣做,只會傷透父皇和母妃的心……”

“瑜安!”雲笙怒了,他最討厭桑玥,偏人人都喜歡桑玥!“她憑什麼成爲父皇最疼愛的孩子?她一不乖巧,二不善良,三不孝順,整天只知道跟父皇擺譜,氣得父皇頭痛難忍,這樣的人,不配成爲父皇最疼愛的孩子!”

瑜安公主雙手捧起雲笙因發怒而漲得通紅的臉,語重心長道:“哥哥!或許父皇樂在其中呢!活了大半輩子,誰都怕他、懼他、討好他,唯獨桑玥不當他是高處不勝寒的帝王,只把他視爲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哥哥,你不要冥頑不靈,傷了所有的心!”

雲笙的眸子裡竄起一層毀天滅地的烈焰,那聲,卻字字含冰,冰火兩重天的煎熬,使得瑜安公主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的淚又多了幾行,雲笙冷冷一哼:“她給你們都吃了迷藥了!一個、兩個、三個都幫着她說話!好好好,你們不站在我這邊可以,但也別想壞了我的好事!今晚,你哪兒也別去,就住在三皇子府!”

“哥哥你瘋了!我是南宮寧的妻子!怎麼可以夜不歸宿?”

“我會叫南宮寧過來陪你。”

雲笙說今晚哪兒也不讓她去,難道,雲笙打算在今晚動手?瑜安公主一把掙開雲笙的禁錮,提起裙襬朝外跑去,她要告訴母妃,讓母妃阻止雲笙,不能讓他踏出這毀滅自我的一步!桑玥是誰?雲笙哪裡是她的對手?

雲笙抓住瑜安公主:“你還敢忤逆我?”

瑜安公主擡起雲笙的胳膊狠狠地一咬,雲笙吃痛,用力一甩,瑜安公主的身形一晃,從臺階上滾了下去,落地時磕到了後腦勺,當場血光四射,兩眼一黑,不省人事。

“瑜安!”雲笙慌了,他趕忙跑到雲笙的身邊,抱起她的身子,摸着粘膩滾燙的血,一顆心,凌亂得想秋風掃落葉,“瑜安,我不是故意的,你醒醒!”他爲了控制南宮家命花雨刺傷了瑜安,但他從未想過要取她的性命,他利用這個妹妹不假,對他的幾分兄妹情意也是有的。

冷煜澤從房內走出,淡淡地瞟了一眼,嘲諷排山倒海自心底劃過,雲笙哪裡是心疼妹妹?不過是怕無法跟南宮府和姚賢妃交代罷了。他譏諷地笑了笑:“你不是想對付慕容拓嗎?眼下就有個絕好的機會。”

……

臥房內,紅羅碳燒得一室暖春,盆景內的西府海棠開得嬌豔,隱有淡雅芬芳,混合着絲竹幽香,繾綣縈繞,繞得人心神盪漾。

桑玥洗漱完畢後,懶懶地趴在慕容拓的懷裡,眼皮子耷拉着,累及了似的,不願意睜開了。

慕容拓拿過毛巾給她細細擦拭,動作很輕柔很舒緩,生怕弄斷了一根青絲,桑玥的小爪子在他的胸膛上不安分地撓啊撓,鼻子偶爾哼上一聲,似對他頗有微詞。

這樣使小性子的桑玥實在太少見了,嬌憨得讓他愛不釋手,慕容拓寵溺地吻了吻她光潔的額頭,眸光輕盈若舞,點點落進她略顯迷離的翦瞳,軟化了一江冰泊,引動了一汪春水,他似未注意自己的魅力有多大,聲音溫柔得叫桑玥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說說,我哪兒得罪你了?這幾天你動不動就擺出這副我欠了你一百萬的樣子,到底是爲什麼?你說了,我才能改,不說,我一直做錯,你就一直悶悶不樂,這樣,苦的還是你。”

桑玥幽幽地望了他一眼,眸子裡閃過一絲小怨氣,但最終什麼也沒說,而是剝了他的褻衣,咬上了他的肩膀。

慕容拓的肩膀吃痛,濃眉微微一動,她的丁香小舌已帶着溫軟滑膩的觸感開始舔舐他的肌膚,他輕輕一嘆,半闔着眸子,遮了眼角的璀璨華光,也遮了心底急速升騰而起的情慾:“已經三次了,你確定身子還受得住?”

三次了?桑玥的眉心一跳,趕緊停止了對他的挑逗,乖乖地趴回他懷裡,但那眼底的慾求不滿沒能逃過慕容拓犀利的眼神,他吻住了她的脣,一點一點地嚐盡她的香甜,大掌在她胸前的秀麗山河肆意遊走,另一手則是拉過她柔若無骨的小手摸到了下腹。

掌心傳來灼熱的跳動,她淺笑,輕柔地愛撫着獨屬於她的領地。

慕容拓微微一嘆,那種愉悅幾乎讓他飛上了雲端,他撩起她的羅裙,褪了自己的褲袍,託着她,緩緩地放下,含住她胸前的美好,喃喃道:“難得你主動,正好,我也沒要夠。”

……

一室春暖,海棠花開,花瓣上晶瑩的水珠微微顫動,順着晶瑩的海棠果緩緩流下,滴入森黑泥土,又是一顫,深埋其中。

同時釋放了之後,桑玥長吟一聲,饜足地眯着眼,二人保持着這樣的姿勢,感受彼此最深刻的存在,片刻後,還未等他退出桑玥就沉沉地睡了過去,臨睡前,嘴裡還嘀咕着:“待會兒叫醒我……”

看來,她是累壞了。慕容拓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上牀,給她清理了一番,又塗了些消腫的薄荷藥膏,才拉過棉被給她蓋好。

藉着昏黃的燭火,他凝視着她甜美的睡容,燭光明明暗黃得像深秋日暮的殘影,落在她臉上卻立時變成了早春最透亮的一抹晨曦,她的眉比尋常女子寬厚濃黑,更似男子的眉形,所以顯得英氣和凌厲。但她的睫羽比其它女子濃卷許多,襯得一雙琉璃般動人的眼眸嫵媚至極、又可愛至極。她可以對敵人心狠手辣,卻捨不得親人受半點兒傷害。爲了活命,她與人鬥、與天鬥,那麼惜命的一個人又爲了朋友豁出生死……許許多多矛盾的特質,在她身上偏結合得堪稱完美,或許,她就是一個奇蹟。

慕容拓在牀邊坐下,骨節分明的手指繞着她如綢緞一般光滑柔亮的青絲,總覺得怎麼愛都愛不夠,那兩汪深情得足以溺斃人的清泉清晰地映着她美麗的臉,他俯身,欲要吻她,她翻過身子,藕臂攬住了他精壯的腰身。

他小心翼翼地擡起她的手臂,塞回溫暖的被窩,給她掖好被角,自己則穿上衣衫,熄了燭火讓她好眠。

今晚,註定是個不平靜的夜。

他剛走到外殿,就聽見蓮珠通傳說姚賢妃求見,他披上氅衣,走到東宮門口,見到了一臉焦急的姚賢妃。

姚賢妃的臉上有着淚水風乾的痕跡,眼底水光閃耀,顯然,一路上不停地在哭。

“出了什麼事?”慕容拓出聲詢問,語氣如常,不過分冰冷,也不含絲毫暖意,在他看來,姚賢妃深夜造訪,還哭成這般模樣,怕是又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姚賢妃猶豫了半響,覺得有點兒唐突,但既然來都來了,就斷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況且慕容拓也不是外人,她擦了淚,道:“三皇子府出事了,不知打哪兒來的一羣黑衣人,闖入雲笙的府邸,見人就殺,見財就搶,瑜安……瑜安被他們抓走了……”

三皇子府?慕容拓的眉梢染了一分凌厲,但面色瞧不出悲喜:“雲笙呢?”

姚賢妃淚如泉涌,語無倫次:“他受了重傷,聽他說那羣人的武功極高,三皇子府的梟衛在他們手裡根本就不堪一擊……怎麼辦?他現在我的寢宮躺着,他原本是來求見皇上的,但皇上……”

雲傲入夜後就不許任何人打擾,除了桑玥,這是衆所周知的事。

慕容拓的眼底浮現起一絲嘲弄,有不怕死的送上門,他豈有不收的道理?他對着姚賢妃說道:“你先回去等消息,我親自去找瑜安。”

姚賢妃止住了哭泣:“你……親自去?”慕容拓的本事她是知道的,有他前去,她方纔安心。

雲笙都把賊人描述得那麼厲害了,他不親自去怎麼令姚賢妃安心呢?這事兒即便鬧到桑玥那裡,也是他親自去。

他點了點頭,認真道:“但我得先把醜話說在前頭,瑜安公主被擄走,生死未卜,萬一我去的時候已經救不了她了,你會否聽信讒言認爲她是被我所殺呢?”

姚賢妃一怔,不是懷疑慕容拓,而是無法接受女兒會死的可能。

慕容拓不語,耐心地等待她的答覆,他不畏艱險,卻不願爲不能給予他信任的人奔波勞累。

姚賢妃的心碎成了漫天的星子,她捂住胸口,閉上眼,哭得渾身發抖,一字一頓道:“不管你帶回來的是瑜安還是她的屍體……我都信你!”

如果慕容拓想殺瑜安,就斷不會冒險去救她。姚賢妃似乎隱約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但對女兒的擔心使得她無意識地就將其壓在了靈魂深處,每一個做母親的在兒女問題上都是自私的,她不知道慕容拓此行會有危險嗎?她知道,但她還是求着慕容拓去跑這一趟了。

皓月當空,繁星璀璨,夜色朦朧唯美,如墨天際下的皇城從燈火通明到零星碎燭,便是連宮內的大道小道、曲徑樓臺都只剩微弱的燈籠隨風輕舞了。

慕容拓回東宮,對子歸和蓮珠交代了一些事,又留下幾名血衛做了相應的部署,爾後才孤身前往三皇子府進行搜查和追蹤,既然是爭對他的,想必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探到線索。

朝陽宮內,冷芸並未因夜深而臥榻酣眠,她換上一件裙裾和袖口鑲了五彩珍珠的白色羽衣,這件羽衣年代已久,卻保存得宛若新衫。

她的墨發披散而下,猶如絢爛的銀河之光跌落了深暗的瀑布山澗,順兮、亮兮、光彩照人。

她取出螺子黛,細繪彎彎柳葉眉,繪出了一線天水之青,繪出了一世紛錯情緣。

銅鏡中的人,擁有不亞於冷香凝的美貌,完勝冷香凝的智慧,卻偏偏握不住那顆冰冷帝王心。

她淺淺一笑,眉梢輕挑,風華入骨,韻致橫流。

“雲傲,你傷了我二十年的心,今晚,該我傷你一回了,我會讓你知道什麼叫做抱憾終身。”

畢如心規矩地立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一下,她覺得主子似乎……不正常了,很像……瘋了!但這話她不敢說,別瞧着主子被圈禁於此,但後宮仍有一半的勢力緊握在她手中。

冷芸放下眉筆,意態閒閒道:“沈鸞兒,把錦盒拿來。”

主子已經是第三次把她叫成沈女官了,畢如心脊背又是一陣發涼,像揹着一塊巨大寒冰,壓得她喘不過氣,那種刺骨的冷意直接滲透到胸腔,她每呼吸一次都覺得能吐出冰珠子。

她依言走到壁畫旁,掀開壁畫,按住掌印,輕輕一推,再摸了摸一旁的機關,錦盒一彈,往外送了幾分。她拿着錦盒行至梳妝檯前,恭敬地道:“小姐,您要的東西。”

自從上回主子自殘身體後,就再不許她喚她“娘娘”或“主子”,非讓她用入宮前的稱呼。

冷芸素手輕擡,打開錦盒,闔上眸子,用蔥白纖指仔細感受着它的每一個紋路,不知憶起了什麼,雙頰微微泛紅,嘴角勾起了一抹小女兒家嬌柔的笑。

畢如心從髮絲到腳趾,無一處不僵硬得宛若冰雕,這樣的主子,有點兒可怕,她還是比較習慣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貴妃。

冷芸的笑容一收:“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

畢如心渾身一顫,撲通跪在了地上:“奴婢不敢!”

冷芸壓根兒沒指望畢如心回答,她單手托腮,露出了進宮後從未有過的天真神態:“其實,我真的是瘋了纔會那樣對她,讓她孤孤單單十多年,我心裡對她沒有感情嗎?怎麼可能?但我不得不那樣做,我日日夜夜一刻不停地告誡自己,她是我的敵人,除了折磨她,我沒別的選擇。即便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那麼做。”

畢如心耐心地聽着,不敢有所不恭。

“世人皆道我智謀無雙、心狠手辣,可我還是輸給她了,輸得一敗塗地,爲什麼呢?就因爲她多了我一個嫡女身份嗎?呵,可見身份是個好東西,”冷芸神采飛揚地說着、笑着,“但事情還沒結束呢,今晚,我會讓他們知道,誰纔是最後的贏家。”

畢如心似懂非懂,又不敢胡亂揣測,只能硬着頭皮聽。

冷芸看了看牆上的沙漏,從抽屜裡取出一個竹筒遞給畢如心,道:“到院子放了。”

“是。”

畢如心接過竹筒,依言走到後院,對準天空的方向,猛然一拔,“咻”的一聲,一道紫光直衝雲霄,在暗黑如墨的天際華麗綻放,散出了一片絢爛煙花,那一瞬,奪了璀璨繁星和皎潔皓月的光,萬里蒼穹,被它耀目的羽翼完美地撐開。畢如心出現了片刻的恍惚,似有種前世今生、何去何從的怪異錯覺。

前世今生?她爲什麼會想到這樣的字眼?

她轉身,往內殿走去,剛好和捧着錦盒的冷芸碰了個正着,她屈膝一福:“小姐。”

“這裡沒你什麼事了,退下。”

“是。”畢如心再擡眸,嚇得後退一步,跌坐在了鬆軟的泥土中,主子的身後何時多出了十名黑衣人?

……

刑部大牢,關押銘嫣的僻靜院落裡,沐傾城坐在廊下,嚴陣以待,自從上回探了這裡的地形,他就開始廣佈陣法,今晚,蒼鶴要來救銘嫣,他便勢必將蒼鶴困死陣中!

突然,右側的鈴鐺響了!

他反手一轉,袖袍翩飛,一把絕美的伏羲琴已橫於身前。控制機關的踏板在腳底,懾人心魂的琴音在指尖。

他探指一劃,一聲碧波水紋一般顫得可謂盪漾的琴音優雅地流瀉而出,同一時刻,他踩上了最右邊的踏板,立時,寬闊院落內,飛沙走石,冷箭橫飛,靜謐夜空下,暗藏殺機無數。

一道黑色身影騰空而起,揮劍晃出了九道光影,形成堅不可摧的盾,將各種阻擊隔絕在外,只餘一些沒有危害的細沙落在了頭頂雙肩。

沐傾城纖指一挑,高亢得叫人耳鳴的音調像細針碎然戳入了那人的雙耳,他的身子一僵,動作慢了半拍,沐傾城的左腳已踏開了另一處機關,只見地底突起火苗,瞬間燃了那人的衣衫。

說來也怪,他的身上又沒有火油,爲何火勢一觸即發?他當然想不到,第一關的飛沙走石裡含了大量的磷粉,一點就着。

沐傾城的臉上全然沒了面對桑玥時纔有的乖巧和純真,而是妖嬈得像一株怒放在鬼火煉獄的曼陀羅,那雙十里桃花眼就像是強行在寒冰地獄鑿開了兩道口子,迸發出幽冥之光的同時,空氣裡似乎還飄蕩着鬼哭狼嚎的吶喊,這夜,立刻就叫人毛骨悚然了。

隨着樂聲的漸進,他的眉心慢慢現出了一滴泣血的紅脂淚,配上他朱赤寬袍,火熱得足以融化一大片飛雪寒冰。

一個人,冷極、熱極,猶如太極黑白分明卻又契合神秘。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沐傾城,你又有幾面、幾卦?

院落的打鬥已進入白熾化的階段,沐傾城踩開了所有機關,流箭、巨木、烈油、火石、毒蟲、冰劍……

一波波攻擊,讓那人應接不暇,沐傾城手裡的琴音越來越高亢,震得他心臟跳動得越來越迅猛。

終於,那人的胸腔霍然一膨脹,一聲巨響,軀體四分五裂,死了!

沐傾城的面色一變,不是蒼鶴!蒼鶴有不敗真身,弱點在手,豈會胸腔爆裂?難道救銘嫣只是個幌子?那麼真正的蒼鶴,又在哪裡?去做了什麼?

夜幕重重,迷迭暗影。

桑玥睡得正香,卻不知外面已經嘈雜得翻了天。子歸和蓮珠急忙喚醒她,服侍她更衣。

桑玥的肚子有些餓,趁着穿衣的空擋吃了三、兩塊糕點,又喝了一杯溫水才匆匆地趕往華清宮。

皇宮內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一些太監宮女組成了一支殺人隊伍,從尚宮局開始血洗,一路廝殺,他們都有武功底子,且人數衆多,關鍵是,他們往常都是極爲和善之人,因此其他的宮女太監最初對他們並沒多少防備,直到尚宮局血流成河、哀嚎遍野,他們的臉上、身上都沾染了血污,衆人才對他們產生了極強的警惕和恐懼。

荊統領率着御林軍清除亂黨,亂黨有先前的高度集中變成了現在的鳥獸散,有的殺往了掖庭局,有的殺往了太醫院,更多的則是潛入了妃嬪們的寢宮。

這是一場血腥的屠戮,不論無辜與否,不論老弱病殘,他們豪不手下留情。

就在桑玥即將抵達華清宮時,一個蓬頭垢面,已只剩一條腿在狂跳的太監,拼命驚呼:“八皇子被殺了!八皇子被殺了!”

八皇子,蕭麗妃的小兒子,自幼缺血,身子羸弱,緊靠着大量的藥物勉強維持生命,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皇子,他們也不放過!

荊統領神色匆匆地趕來,盔甲上血跡斑斑,想必已殺敵無數,他給桑玥行了一禮,喘息道:“參見太女殿下!”

桑玥神色肅然道:“御林軍一共還有多少人?本宮問的是真實情況,不是記檔的。”

荊統領愣了愣,如實相告:“回殿下的話,宮裡有五百人,由屬下統領,已折損了五十,宮外分別有三支禁衛軍,一共三千人,分別由南宮城、畢璽和喬徽統領。”

畢璽是畢女官的弟弟,屬冷芸一脈,喬徽是曾經陸鳴心身邊喬女官的親戚,歸屬那一脈尚不好斷定……

桑玥在腦海裡把四個統領迅速分析了一遍,目光一凜,道:“先不驚動宮外的禁衛軍。”事實上,她是不確定那些禁衛軍是否已經落入了奸人的控制。皇宮動盪是第一步,第二步,怕就是要佔地爲王了。

“那……”

荊統領正欲開口詢問,懷公公就從華清宮出來了,他面色焦急,步履紊亂:“我的小祖宗喂,趕緊進裡邊兒躲躲吧!奴才去找尚宮局和內侍省的人,阻止他們對抗暴亂的宮人,皇上今晚頭痛得特別厲害,服藥之後到現在還暈乎着呢。”

桑玥想起慕容拓讓子歸轉達給她的話,幽靜深邃的眸子裡浮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波光,她牽了牽脣角,於亂世塵囂裡穩如泰山:“不,這是內部動盪,一時間難分敵友,越殺傷亡越重,最後,只怕整個皇宮都不剩幾個人了。”

懷公公勃然變色:“殿下所言極是,那……那要如何阻止他們呢?”

桑玥深吸一口氣,道:“讓御膳房、尚藥局以及太醫院的人以最快的速度熬出迷魂湯,讓所有宮人服下,不服用的,格殺勿論!子歸監管御膳房,東慶監管尚藥局,博伊監管太醫院,荊統領負責安全疏通以及散播消息,懷豐你暫時留守華清宮,跟多福海一起照顧本宮的父皇和母后。”

東慶和博伊是慕容拓留給她的血衛,武功和忠誠度都是沒的挑了。

幾人按照桑玥的吩咐迅速撤離了現場,奔赴自己的崗位。唯獨荊統領怔了半響,似要說什麼,最終什麼也沒說。

桑玥自蓮珠手裡拿過金弓,轉身上了華清宮附近的望月臺。

望月臺是皇宮第二高的天台,能俯瞰華清宮這一片肅然之地,更重要的是,它能將皇宮的四個入口一覽無遺。

照着目前的形勢來看,華清宮是安全的,畢竟雲傲派了大量的頂級梟衛把守。她吩咐一名血衛去往了賢福宮,另一名去往朝陽宮,她倒要看看,這場動盪跟雲笙和冷芸究竟有多大關係。

想要撼動皇權、撼動她的儲君之位,做夢!

她錯開視線,吩咐剩餘的四名血衛仔細注意幾個入口的動靜。她自己則搭弓拉弦,拼命射殺那些不肯就範,揮劍暴動的宮人。

她箭無虛發,射程極遠,一刻鐘的功夫,喪命於她手的歹徒已逾百人。這不是她第一次殺人,卻是第一次如此密集地殺人!能安插那麼多武功高手在宮人的隊伍中,冷芸還真有幾分本事。

雲傲昏迷不醒,她必須守住這片宮牆!那些歹人似乎有意把無辜的宮女太監往華清宮附近驅趕,想必矛頭就是對準華清宮了。

一名十三歲的宮女提起裙襬飛速奔跑,在她身後,是一名高舉利劍的太監,從地上的暗影看去,那劍就要落在她的頭頂,她嚇得一個趔趄摔了個嘴啃泥。

她惶恐地扭過頭,眼睜睜看着那利劍帶着森冷勁風刺向她的心臟,她嚇得閉上雙眼,等待死亡。

然而,她等來的不是一陣劇痛,而是一聲慘叫,她睜開眸子,發現那太監已趴在了她身旁,頭顱被一支箭矢洞穿……

她嚇得魂飛魄散,但還是鼓足最後一絲勇氣順勢望去,自望月臺瞥見了那道紅白相間的身影,狂風大作,吹得她青絲如墨、衣如雲,她甚至沒有看她,就目不暇接地拉弓射殺了另一名亂黨。

這是一道纖弱的身影,卻更是一個高大偉岸的靠山。

她的鼻子一酸,高呼道:“太女殿下千歲!”

被她這麼一叫,那些被搭救的太監宮女紛紛磕頭高呼:“太女殿下千歲!”

桑玥給身旁的血衛打了個手勢,血衛用內力將聲音傳遍衆耳:“太女殿下有令,所有人速去尚宮局!”

桑玥的餘光瞟了正門一眼,骨子裡的熱血急速升騰,該來的總會來,今晚,就是要決一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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