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的開始,複雜局面

“少主,跟丟了!”

“少主,找到了,但……不是六小姐!”

“少主,我們的人全軍覆沒……”

“少主,這是六小姐的腳印和手印……”

兩年,整整兩年了!

她追着裴浩然從南越到大周,從大周到北齊,再返回大周,出動了荀家最厲害的死士和梟衛,仍舊沒能成功救回妍兒。總是差那麼一點兒的時候,前功盡棄,要麼撲了個空,要麼尋到個贗品,有一次,她逮住了裴浩然,可妍兒卻被穹蕭給控制了,裴浩然威脅她,她怎麼對他,穹蕭就怎麼對待妍兒。

當穹蕭站在高樓上,舉起匕首割斷了妍兒的毛髮,並劃破她嬌嫩的肌膚時,那種撕心裂肺的嚎哭折磨得她快要瘋掉了。她只能成功地被威脅,放走了裴浩然。自那以後,裴浩然更加警惕,她想從他的身上下手艱難無比。

裴浩然是在報復她,報復她過去一次又一次的陷害,每每看到她眸子裡閃現的焦慮,他就會露出享受至極的表情。而每每在她快要絕望時,他又抱着桑妍讓她遠遠地看上一眼。

又是一年陽春時節,鄱陽城東郊的草原上,碧草青青,一望無際,日暉鋪陳而下,碎了一地銀光,照得雨後的嫩苗晶瑩剔透,五彩斑斕,偶有幾朵白色小花點綴其間,像玉像乳又像珍珠,美輪美奐,生機盎然。

草叢中,馬蹄兒踩出一個個雜亂的坑窪,淤泥混着草屑,亂亂的,一如桑玥此時的心。

兩年過去,她即將步入十七,較之從前清秀的容顏,她美麗了許多,膚色、眼眸、雙頰、下顎、嘴脣……無一不是趨近完美。若再拿她和桑柔對比,會發現兩者不過是伯仲之間,甚至,由於奔波四方的緣故,她的身上徐徐散發着不遜於男子的英氣,而精緻的眉宇間華光縈繞,偶不經意的擡眸、轉眸,眉梢眼角的風情又是那般嫵媚,勾人心魄。

“消息可靠?”

陽光照着她澄碧的裙衫,使其通透如一塊極品翡翠,憑空長在了靜謐的天地間,她的素手輕握着一紙書籤,風兒一吹,書籤飛了起來。

子歸敏銳地抓住,碎成粉末,面無表情道:“這回,錯不了,我們要通知荀大人嗎?”

“自然是要的。”荀義朗和他的養子荀清睿爲了幫忙找尋妍兒,不惜撇下公務,長期向雲傲告假,在他們眼裡,壓根兒不把上朝當回事。荀義朗是個隨意性子倒也罷了,連帶着教出來的兒子也這般灑脫。話又說回來,他們能做到這份兒上,已十分難得。名義上,她是姚家的表小姐,骨血上,她是冷家的表小姐,而最終,給予了她最大幫助的卻是毫無關聯的荀家。

“出發吧。”翻身上馬,秀髮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墨色弧度,說不出的英姿颯爽。

一路狂奔,抵達城中心的一座酒樓,名爲乾坤悅雲軒,它與尋常酒樓不同,一樓是酒樓,二樓是妓院,三樓是拍賣場,還有一個地下的賭場。

它的美味佳餚堪比宮廷御食,她的美豔妓子勝過宮廷后妃,它的拍賣物品奇特無比,它的賭局一擲千金。這不是最絕的,最絕的是不論消費與否,進門就需五百兩。

這個駭人聽聞的烏龍規矩非但沒讓生意冷淡半分,反而貴客們趨之若鶩,致使其門庭若市。

鄱陽城與京都比鄰,許多王公子弟也愛來此處。

一年前,這裡出了一位聲名大噪的清倌,一手古箏彈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不過,她性子古怪,愛見誰便見誰,即便皇子來了,她若不喜,照樣拒之門外。傳聞她美若天仙,卻無一人有緣得見她的廬山真面目。曾經也有不怕死的御史大夫打算對她強行佔有,結果歸京途中,御史大夫的馬車跌入山崖。

若說是巧合,可也太巧了。於是大家得出一個結論:她之所以有恃無恐、我行我素,背後一定有個極大的靠山。

今天桑玥要找的,就是這靠山。

抵達乾坤悅雲軒時,剛剛進入申時,陽光懶洋洋地照着荷塘邊的一片綠柳蔭蔭,柳條兒輕舞,發出沙沙之音,猶如一支天然的搖籃曲,但凡走過這條路的人都不禁染了幾分倦意。

桑玥蒙着面紗,按了按眉心,帶着子歸繞過荷塘,進入乾坤悅雲軒後直奔二樓,香風浮動,淫靡聲起,一路走過,莫不讓人面紅耳赤。

典雅別緻的房間內,並無尋常青樓女子愛用的薰香,淡淡的只有涼風的味道。

一名白衣女子席地而坐,面前的矮案上平放着一把落霞式古琴,淺藍色的面紗遮顏,獨獨留了雙容納星河的眸子不疾不徐地打量着對面的白衣華服男子。

他俊美、冷情、高貴、深沉,看了一年,她從未看懂過他的眼神。

而當玉如嬌在打量他時,他亦饒有興致地盯着她的臉,確切地說,是她的眼。這雙眼,清冽而不失風華,淡漠又微含雅韻,只一眼,就讓人過目難忘。

玉如嬌濃密的長睫輕舞,纖手緩緩拂過琴絃,幽幽開口,像一縷吹過冰湖的風,冷冷的,稍了一絲惆悵:“一年了,公子除了聽曲,就不想做點別的?”

“比如?”

她輕聲一笑,語氣冷然:“比如看看如嬌的廬山真面目,四海賓客不知凡幾,如嬌賣藝不賣身,多少青年才俊揮灑千金萬兩,只爲一睹如嬌的芳容,如嬌不樂意,如嬌信緣分,閤眼緣的方能成爲如嬌的入幕之賓,可公子既然得了如嬌,百般護着如嬌,又爲何不看如嬌呢?”

“我這不是在看你?”眸光暗沉了幾許。

玉如嬌心中一怔,明白自己的話有些激烈了,轉而嘆道:“一年,於紅塵女子而言能有多少個一年?今日我尚能以簡陋琴技博得公子幾分垂憐,他日公子婚配後,怕是要將如嬌拋諸腦後了,如嬌只是想,在容顏依舊時能給公子看上一眼。”

語畢,她擡手,要扯掉面紗。

袖袍飄飄,他已一瞬數步,來到她身旁,制止了她的動作。

她就勢倒入他懷中,舉眸,以淡漠清冷的眸光與他對視:“看來,公子的心裡完全沒有如嬌,如嬌雖淪落風塵,但心性清高,最不喜歡強人所難,從此以後,奴家不願再爲公子彈曲,公子也不再是如嬌的入幕之賓。”

她掙扎着起身,他低頭,吻了吻那雙深邃清冷的眸,並未揭開她的面紗,大掌卻滑入了雲裳之中,握住一方豐盈,細細揉撫:“本公子最愛你這雙眼睛。”

玉如嬌的身子漸漸有了反應,眼神卻帶着幾絲憤恨,喘息道:“公子不喜歡如嬌,就別佔有如嬌。”

說着,冷冷地撇過臉,痛極了一般,眉宇間哀怨交加,可不管她多難過、多傷心、多羞惱,眸子裡永遠乾淨透明,沒有一絲一毫的水光。

不流淚的女人,真像!

“公子,請自重!”玉如嬌的衣衫已被拂落,露出魅惑人心的風光,她以手臂遮掩,“公子連看也不願看如嬌一眼,如嬌對公子而言是什麼?公子請放手,如嬌賣藝不賣身!”

這般掙扎的模樣,令他好一陣心猿意馬,抱着她平躺於鋪着玫瑰色錦緞的大牀,粗魯地扯落她的羅裙,撩開自己的褲袍,幾乎沒有多少前戲,狠狠地衝了進去。

“啊——”破瓜之痛讓玉如嬌驚呼出了聲,眼角終於有了淚水,她還是要去揭開面紗,他卻不讓,把她的雙手禁錮在頭頂,目光灼灼地望進她冷凝的眼眸,一次又一次地發泄着自己的情慾。

不知折磨了多久,玉如嬌已如殘花敗柳般了無生機,下體血跡斑駁,混着乳白色的液體,一片狼藉,只是倘若細看,會發現紅白的色彩中間似乎夾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淺藍……

他擦了擦身子,穿戴整齊,剛走了兩步,頭腦一片眩暈,彷彿剛剛喝過了十壇烈酒,甩甩頭,看向兩眼空洞無神的玉如嬌,心裡的狐疑才凝結成團又很快消散了。

難道是方纔縱慾過度了?

疑惑不解的目光落在暗沉的綿軟窗紙上,都這麼晚了麼?

難怪了,一定是累着了。

從懷中掏出一沓銀票,扔在了桌上,冷聲道:“從今天開始,不許你再見客。”

玉如嬌不語,只頹然地落淚。

他拉開門,往走廊而去。

誰料,剛走了沒幾步,就一個踉蹌摔倒,爾後,不省人事。

另一個方間內,桑玥和子歸奪門而出,子歸撈起他回了玉如嬌的房,玉如嬌已簡單套好了衣衫,見到桑玥,屈膝行了一禮,恭敬道:“屬下見過少主。”

桑玥淡漠的眸光掃過牀上的斑駁,聲含一分愧疚:“難爲你了。”

玉如嬌面色一凜,與方纔那矯揉造作、柔情蜜意的女子判若兩人:“效忠少主是屬下的職責,屬下不委屈。”

不錯,玉如嬌和子歸一樣,都是荀家最厲害的梟衛,不同的是,玉如嬌更善於僞裝、演戲,這樣一種人,最適合成爲細作,尤其,玉如嬌有一雙跟她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於是,她借用了冷瑤的招數,花了半年時間訓練玉如嬌模仿她的眼神,再把玉如嬌送進了乾坤悅雲軒,又讓姚家的三表哥姚奇大張旗鼓地邀請裴浩然來此處聽曲。

面紗,掩飾了玉如嬌的容貌,也掩飾了其臉上和桑玥不相似的部位,只留一雙真假難辨的眸子,裴浩然又怎會不心動?

當然,裴浩然是個極其謹慎的人,爲了避免被算計,他不讓玉如嬌用焚香,不過分與玉如嬌親暱,玉如嬌也一直恪守禮義,整整爲他彈奏了一年的曲子,才稍稍獲得了他的一點信任。即便如此,她成功勾引了裴浩然翻雲覆雨時,裴浩然依舊怕她使詐,所以不去吻她的脣,要知道,死士、梟衛在口裡藏個毒囊什麼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只是裴浩然做夢也沒想到,玉如嬌的確藏了毒,卻是藏在下體。

桑玥親手合攏玉如嬌的衣衫,道:“藥效多久?”

“大約三個時辰。”

“待會兒你留下來歇息。”裴浩然整整折磨了玉如嬌一個半時辰,她如何還能前去應敵?

玉如嬌杏眼一睜大,篤定道:“少主!這點小傷不礙事,讓奴婢去吧,尋了六小姐兩年,好不容易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少主一定要全力應對。”

“那好,即刻行動。”桑玥不再推辭,換上了玉如嬌的一套裙衫,她並未揭下面紗,乍一看去,活脫脫就是一個玉如嬌!

“是。”玉如嬌應聲後,從櫃子裡取出搖鈴,運內力於手,在裴浩然的耳邊搖了一支攝魂曲,爾後打了個響指,裴浩然身子一顫,睜開了雙眼,只是他的眸光有些直愣愣的,不甚正常。

玉如嬌指向桑玥:“她便是你的主人。”

裴浩然木訥地面向桑玥:“主人。”

“拿酒來。”桑玥對子歸吩咐道。

子歸取來兩罈美酒,桑玥用花枝條均勻地灑在裴浩然和自己的身上,這才拍了拍手,道:“桑妍現在在哪兒?”

“在冷家後山的庵堂裡。”

冷家後山的庵堂?冷香凝生母的居所?她幾次登門冷家,走遍了每個角落,包括庵堂,仍未尋到桑妍,想必裴浩然是在結束了“大盤查”之後才把桑妍接入冷府的。陸氏心地善良又單純,裴浩然只需撒個小謊便能騙得她的信任,不將此事外傳。庵堂鮮有人走動,難怪沒人發現了。

“公子,我們回府吧。”桑玥戳了戳裴浩然的胳膊,帶着他離開了乾坤悅雲軒,啓程返回京都。

從鄱陽城到京都只需要趕一個時辰的路,時間大概是寬裕的。

冷府坐落在京都以南的一條僻靜大街上,周圍的住戶非富即貴,整條街道乾爽清靜、莊嚴肅穆。裴浩然是玉如嬌的入幕之賓一事,他的親信們都知曉,穹蕭也不例外。是以,見着他帶玉如嬌回府,下人們也沒嚼什麼舌根子。

至於穹蕭,他原本是冷瑤的人,冷瑤死後,他追隨了裴浩然,大抵是想伺機報復桑玥,現如今,與其說桑玥是受控於裴浩然,倒不如說受控於穹蕭更爲貼切。馬車內並未看見穹蕭的身影,想必正在冷府守着桑妍。

冷府的風格古樸沉寂,樹高大喬木以廕庇烈日,植古樸或秀麗樹形樹姿,花卉較少的緣故,不論到哪兒都是一派鬱鬱蔥蔥的綠色,沒有奼紫嫣紅的點綴,勃勃生機就壓抑肅然了。

大房居住在東內宅,二房居住在西內宅,冷家家主——冷秋奎住在花廳附近,與後花園比鄰的惠安居,往東不遠處,繞過一片紫竹林,便是佛堂。

桑玥攙着“醉醺醺”的裴浩然,一路朝着佛堂走去,玉如嬌化裝成貼身丫鬟,垂首尾隨其後。

夜色迷離,空氣溼潤清新,後花園臨湖,夜風吹得湖面漣漪陣陣,似埋了無數粒璀璨的珍珠,那湖光景色竟是波光瀲灩、熠熠生輝。

“大哥!”

一聲輕喚敲破了夜的寧靜,桑玥的素手一緊,和裴浩然一同緩緩轉身,看清來人後眉心一跳,真是“冤家路窄”!

出言叫停了二人的女子名喚冷芷若,是冷昭的女兒,府裡的二小姐,柳葉眉,丹鳳眼,珍珠鼻,櫻花脣,長得天姿國色,她身穿一件蜜合色束腰羅裙,外襯透明紗衣,手腕粉紅色霓裳,嫋嫋娉婷,步步生蓮,顯得飄渺出塵,氣質若蘭。

若桑玥記得沒錯,兩年前的宴會上,這個冷家千金可是盯着慕容拓眼睛都沒眨一下,當慕容拓在大庭廣衆之下抱着她躲避襲擊時,冷芷若那種“五彩斑斕”的臉色當真是有趣極了,乃至於時刻兩年,她仍記憶猶新。

來府裡幾回,冷芷若可沒少冷言冷語地譏諷她,只是,冷芷若到底不曾對她下手,她倒也懶得與其逞一時的口舌之快。

在冷芷若身旁,是冷芸的女兒——長平公主。論容貌,二人不相上下,論氣度,長平公主略勝一籌,儘管她穿着淡雅,只一件素白挑金絲曳地裙,並無任何繁複首飾,但那舉手投足間清麗別緻、高雅華貴的卓越風姿,幾乎能讓人從美女如雲中一眼注意到她。

長平公主,冷芸的女兒。

冷香凝和雲傲會變成如今的局面,冷芸……怕是沒少下絆子!想讓冷香凝回到雲傲的身邊,首當其衝的便是解決這個禍害!

收回翩飛的思緒,繼續看向長平公主,不論何時何地,這位公主都是優雅從容的,例如,她明明嫉妒得要死,臉上卻笑得恬靜溫婉:“表哥,這位小姐是……”

桑玥自報家門:“奴家是玉如嬌,見過兩位小姐。”

“你就是玉如嬌?”冷芷若瞥了一眼長平公主的臉色,突然厲聲喝道:“大膽!我身旁這位是大周的長平公主,你居然稱之爲官家小姐,簡直太過冒犯了!還有,你一介青樓女子,有什麼資格進入冷府?還不快給我滾出去!”

桑玥委屈地緊了緊握住裴浩然的手,道:“公子,救救如今!如今就今晚陪陪公子,明日就離開。”

裴浩然生硬地駁回了冷芷若的要求:“如嬌今晚陪陪我,明日就離開。”

“大哥!”冷芷若湊近裴浩然,壓低音量,咬牙道:“大哥,長平表姐在這兒呢,你怎麼能跟你一個青樓女子混在一塊兒?”

長平公主含韻而立,楚楚動人,坦蕩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進裴浩然因“醉酒”而略顯空洞迷離的翦瞳,渾然不在意他身旁的狂蜂浪蝶似的,連餘光都不曾落在桑玥的身上。

桑玥暗歎,這位公主好定力。她咳嗽了幾聲,緊了緊披風,道:“公子,如嬌身體不適,想早些歇息。”

裴浩然推開冷芷若:“如嬌身體不適,想早些歇息。”

歇息?歇息不就是要……冷芷若的臉都氣綠了,真想衝上去教訓桑玥一頓,長平扶住了她,月光映着她柔和的眉眼,那聲亦宛轉悠揚、和藹萬分:“我瞧着表哥喝多了,麻煩玉姑娘盡心服侍本宮的表哥,稍後,本宮會命人送去醒酒湯。”

“是。”桑玥行了個禮,攙着裴浩然轉身,再度朝着佛堂走去,後背,早已滲出了涔涔冷汗。

“等等!”長平公主上前一步,桑玥面色一緊,扭過頭,長平微笑道:“玉姑娘,本宮表哥的院子不在那邊,應該往東走,玉姑娘初來乍到不甚熟悉府裡的地形,表哥又喝多了,要不,本宮讓人給玉姑娘帶路吧。”

桑玥的頭遽然一低,幾乎要埋入裴浩然的懷中,眼神有意無意地掃過不遠處的紫竹林,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嬌羞模樣。

長平公主雖未歷經人事,但從嬤嬤那兒也聽了不少,很快便明白了桑玥的意思,他們是要去林子裡尋別樣的閨房之樂!

她俏臉一紅,意味深長的目光終於投向了桑玥,這不看還好,一看,心湖就蕩起了一層叫做“疑惑的”漣漪,這雙眼……好熟悉!很像……

“把面紗取下來!”

桑玥的太陽穴突突一跳,長平公主發現端倪了?不對,長平公主應該只是覺得她這雙眼睛很熟悉,所以想一睹真容。她作勢要去揭臉上的面紗,另一手給裴浩然身側的玉如嬌打了個手勢。

玉如嬌忽然“啊——”的一聲尖叫了起來,“有蛇!有蛇!”

“蛇?”桑玥放棄動作,躲在了裴浩然的身後。

冷芷若花容失色、毛骨悚然,緊緊握住長平公主的手臂,從小到大她最怕這種滑膩膩的東西!

長平公主竭力維持着優雅的姿態,腳,卻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好幾步。

隨行丫鬟和宮女們嚇得上串下跳,撞得痛呼連連,膽子大的操起一旁的枯枝和石塊,開始原地打轉,搜尋蛇的下落。

場面混亂了,桑玥趁機對裴浩然耳語了幾句,裴浩然淡淡說了聲“我們要去享樂了,表妹和二妹還是別跟過來的好。”享樂?

長平公主的脣瓣一張,吸了口涼氣,尷尬地笑道:“那……本宮就不打擾表哥和玉姑娘了。”紅着臉說完,拉過冷芷若的手,快步消失在了二人的視線。

桑玥長吁一口氣,路上耗費了一個時辰,剛剛被冷芷若和長平公主又耽誤了不少時間,更要命的是,長平公主不多時要送醒酒湯去裴浩然的院子,不能耽擱太久,得趕緊救了桑妍離開。

長平公主帶着驚魂未定的冷芷若穿過了後花園,腦海中不停回想着裴浩然和“玉如嬌”的畫面,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她狐疑地凝眸,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冷芷若:“芷若,你有沒有發現表哥不太正常?”

冷芷若以爲她指的是玉如嬌一事,訕訕地笑了笑:“表姐,我想我大哥是喝多了,所以才……纔會跟玉如嬌混在一塊兒,改明兒我大哥清醒了,立刻就會趕走玉如嬌,你別生我大哥的氣,我大哥一向潔身自好,回府一年,連通房丫鬟都不曾有過,我絕對沒有騙你。”

長平公主搖頭,若有所思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男人莫說養幾個入沒有名分的女子,便是三妻四妾也不爲過,即便將來我和表哥成親,也沒打算在這方面禁着他。”

好開明啊!冷芷若瞪大了眸子,摸摸眉毛:“表姐是決定哪裡不對勁呢?”

長平的瞳仁徐徐攢動,柳眉輕蹙:“你沒發現玉如嬌的眼睛跟誰的很像?”

經長平一提醒,冷芷若仔細回想了一番,似有頓悟:“有點兒熟悉,亮晶晶的,冷冷的,我在哪兒見過……”

長平脫口而出:“桑玥,姚家的表小姐,桑玥。”

“對對對!真像!那雙眼睛,陰森森的,沒有半點兒活人的氣息!”

這話明顯地夾雜了幾分個人情緒,冷芷若的腦海裡閃過一張俊美無雙的臉,又閃過一副英雄救美的畫面,醋罈子頃刻間被打翻,一直酸到牙齒縫兒裡,雙手絞起來帕子,“桑玥不是住在姚家嗎?怎麼變成了青樓妓子?”

“我沒說她一定是桑玥,我的意思是……”長平不敢往下想,自從一年前表哥回府,母妃幾次提出要給他們二人賜婚,均被表哥以各種理由婉拒了,她聽說從前在南越的時候,他有過未婚妻,對象只是個丞相府的千金,後來未婚妻病逝,他再未有過婚配,她一度認爲他拒絕這門親事是因爲心裡掛念那名已亡的韓小姐,不免對他滋生了幾許欽佩之意。甚至猜測着,玉如嬌或許長得像韓小姐,所以深得他的寵愛。可今日一見,徹底顛覆了她的認知。

冷芷若倒也不笨,幾個呼吸間便從長平的眼神裡讀出了深意,她安慰地笑着:“表姐,我大哥與桑玥在南越就是死敵,玉如嬌和桑玥長得相似應該只是個巧合。”

長平脣角的笑意漸漸凝結,眸光深遠:“就算這個是巧合,表哥的神態和語氣也叫人捉摸不透,你說醉了酒的人爲何講話很生硬?應該迷迷糊糊的纔對,況且,玉如嬌說一句,他重複一句,表哥不像這種沒有主見的人,不行,我們得去看看。”

冷芷若的疑慮不如長平的那麼深,在她看來,長平是太過妒忌所以想方設法地要破壞裴浩然和玉如嬌的風流韻事,長平是公主,身份尊卑容不得她拒絕長平的提議,可裴浩然表裡不一的性子她是領教過的,衝撞了他照樣沒有好果子吃。於是,她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表姐,我如廁先,然後再陪你去。”

“也好。”

越臨近佛堂,桑玥的心越緊張,長平公主能對她起疑,穹蕭也會。於是,她改變了策略,讓裴浩然一個去將桑妍抱出來。

裴浩然走後,桑玥和玉如嬌佇立在林中,遠遠地注視着佛堂的動靜,她已“教”了裴浩然該說的話和該做的表情,但願他能成功騙過穹蕭。

裴浩然已進去了整整一刻鐘,棕色的大門虛掩,遲遲不見打開。

月輝透過繁茂的竹葉,斑駁的暗影打在她白色的裙裾上,像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着,而那網隱隱有越縮越緊的趨勢,於是,她的呼吸和心跳都不規律了。

玉如嬌的雙耳一動,悄聲道:“少主,有人來了,聽腳步,應是幾名女子,剛進入竹林,大約行進一刻鐘便能抵達。”

定是長平公主和冷芷若踅步追來了。

她定了定神,道:“我們的人準備好了沒?”

玉如嬌從腰間摸出一枚精緻的圓鏡,對着東南方照了照,不過須臾間,那邊也有亮光晃動,她答道:“準備就緒,只要裴浩然抱出六小姐,子歸會立刻帶她回荀府。”

桑玥不再多言,目光凜凜地盯着大門,十指相握,緊得指縫生疼。

腳步聲越來越近,桑玥越來越緊張,兩刻鐘,裴浩然究竟在幹什麼?居然兩刻鐘還未抱出桑妍,難道……他露出馬腳了?

大周不同於南越,儘管雲傲以瑞王結黨營私之罪處置了一批羣臣,冷昭被貶官職,但有冷芸和蒼鶴從中周旋,冷家只罰了一筆豐厚的銀子便不再有下文了,所以,冷家依舊是大周第一大家族,這就是爲何,姚家不同意告御狀——說裴浩然私藏了桑妍。搜到了還好,搜不到,冷家反咬一口,姚家可有的受了。不是誰都像荀義朗這樣兩袖清風、毫無顧忌的。

將心比心,她並不希望拖累荀義朗,今晚在冷府的行動不能被長平公主知道。

裴浩然,還在磨蹭什麼?裡面到底是什麼狀況?

風,輕如柳絮,吹在她的臉上卻像冰刀緩緩割過,兩年了,她費盡心思,明裡暗裡,使了多少招數,纔好不容易創造了一個機會,難道又要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以失敗告終嗎?

暮然,門板響動,一道白色的身影款步而出,他的懷裡,抱着已經兩歲半的桑妍。桑妍耷拉着腦袋,似已陷入沉睡,胖乎乎的小手摟着裴浩然的脖子,親密無匹,齊耳的短髮隨着裴浩然的腳步一下一下地晃動着。

妍兒!

桑玥欣喜若狂。

十步、九步、八步……

眼看裴浩然就要進入竹林,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穹蕭突然躍出佛堂,攔住了裴浩然的去路:“公子,這麼晚了,你要把桑妍送去哪裡?”

剛問完,耳中聽到了動靜:“誰?”

桑玥給玉如嬌打了個手勢,玉如嬌發射信號,和子歸、隱在暗處的死士同時衝向了他們。

“公子!把孩子給我!”

玉如嬌和子歸聯手拖住穹蕭,桑玥飛奔至裴浩然身前,從他懷裡接過了桑妍。

抱住桑妍的那一刻,她激動得止不住顫抖,素手輕撫着她的後腦勺,撇過臉,確認這是真真正正的桑妍,一顆懸了兩年的心才得以稍放下。

穹蕭聞聲識人,揮劍擋下子歸的攻擊,又出腿踢中了玉如嬌的小腹,再一劍斬落兩顆死士的頭顱,喝道:“公子,你醒醒!你魔怔了不成?那是桑玥!是桑玥!你快醒醒!你怎麼能把桑妍交給她?”

林子裡較黑,冷芷若又“摔”了好幾跤,生生拖延了她們兩個的進度,原本應該穿過了竹林的她們此時的路程剛剛過半,長平側耳傾聽,秀眉微蹙道:“芷若,你聽,好像有人在打鬥,還在叫桑玥的名字。”

其實爲了避免兵器的碰撞發出巨大聲響,子歸和玉如嬌都使用的軟鞭,不得不說,長平公主的耳力真是太好了。

“有嗎?”冷芷若揪了揪珍珠般的耳垂,響聲時有時無,不太真切。

“我們快點。”語畢,長平公主提起裙襬,飛一般地朝着佛堂的方向跑去。

卻說裴浩然身上的藥性應該能夠維持三個時辰,但經穹蕭那包含內勁的一吼,他的耳蝸滲出淡淡的血絲,神智漸漸有了復甦的跡象。

“玉如嬌,你帶着少主離開,我來攔住他們。”子歸從懷裡掏出一粒藥丸,仰頭服下,爾後暴怒一般,周身陡然迸發出凜冽的煞氣。

桑玥大駭!子歸服用了強行提升內力的密藥,若過上百招,內力自丹田流出再返回丹田之際,便要……爆體而亡!

“子歸!”桑玥把桑妍遞給玉如嬌,“帶我妹妹回荀府。”

“少主,你……”玉如嬌遲疑了。

桑玥擺了擺手:“冷家人不敢拿我怎麼樣,你快走!這是命令!”

“想走?來不及了!”裴浩然陡然甦醒,像在深海中浸泡了許久才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桑玥,你騙得我好慘!既然來了,索性坐實我們兩個的‘關係’好了。”

爾後,不等桑玥回答,一個瞬移行至迅速潛逃的玉如嬌身後,劈上了她的脊背,內勁蝕骨,在體內突兀地爆開,她的手一鬆,桑妍已被穿透胸膛的內力震到了半空。

“嗯啊——”桑妍驟然從睡夢中驚醒,開始啼哭,嘹亮無比,幾乎響徹了整個冷府。

“妍兒!”桑玥狂奔,想要伸手接住她,從那麼高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還能活命嗎?

然而,裴浩然卻搶先一步,施展忍術來了個大挪移,數丈的距離在一瞬間以看得見的速度迅速拉近,他猛跺腳跟,騰空而起。

桑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此時,她竟是希望裴浩然能保住桑妍,至少,桑妍還能活命!

嘭!

裴浩然的手已經觸碰到了桑妍的衣角時,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勁風擊中了他肩胛的大穴,身子一痛,再無半分力氣,直直摔向了地面。

好強大的內勁!

同一時刻,一名青衣男子接住了桑妍,平穩落地。

“荀大人!”

桑玥按住胸口,百感交集,快步上前將桑妍摟入懷中,軟語安慰道:“別哭,妍兒,我是姐姐,姐姐帶你回家。”

桑妍卻拼命地掙扎,朝着裴浩然招手:“叔叔抱抱,叔叔抱抱……我要叔叔抱抱……”

荀義朗對着身後的兩名黑衣男子打了個手勢,二人衝入了穹蕭和子歸的戰鬥圈,其中一名男子武功好得出奇,不過十招就打得穹蕭落荒而逃。

“要藉機打擊冷家?”荀義朗試探地問道。

桑玥搖頭:“時機未到,林子裡的長平公主很快就會趕來,她一定會站在裴浩然這一邊,不管我們是出於什麼原因,夜探冷府就是觸犯了法紀,況且,裴浩然剛剛被控制了,他大可說是我們故意陷害冷家才演了一出尋找桑妍的戲碼,屆時,長平公主再給他作證,我們……幾乎沒有勝算。這筆賬,我會慢慢地跟他算!”

還有一點她沒指出,但二人心照不宣,那就是桑妍似乎很依賴裴浩然,真要鬧上公堂,桑妍一個勁兒地哭着要他,這個案子……很難辦吧,起碼,不會重判。

荀義朗大掌一揮,一行人施展輕功,離開了冷府。

可長平還是看到了,她跑得比冷芷若快,所以,她看到了玉如嬌的真容,看到了桑玥的臉,也看到了荀義朗以及那場混戰。

桑玥失蹤已久的妹妹居然在裴浩然的手上?他爲什麼劫持她的妹妹?僅僅是爲了報復她?那應該狠狠地折磨桑妍纔對,可桑妍穿戴整齊、光鮮亮麗,長得白白胖胖,危急關頭哭喊着要他抱,說明……他對桑妍是極好的,否則,桑妍不會那麼依賴他。

難道……

裴浩然按住胸口的痛處,一擡眸,瞥見錯愕不已的長平公主,即刻斂去眸子裡升騰的厲色,行了個禮:“參加公主。”

“表哥。”長平公主走近他,掏出帕子要爲他擦拭鬢角的汗漬,他撇過臉,長平公主的手僵在半空,他彷彿意識到自己的舉動過分疏離了,笑了笑,“別弄髒了你的帕子。”

長平公主微微愣神,溫婉地笑道:“不會的。”擦了擦他的額角,“表哥,桑玥和荀義朗聯手對付你,他們私自闖入冷家府邸,這可是一樁重罪……”

“今晚,你什麼也沒看到。”他贏了桑玥兩年,也夠本了。從前他不惜一切代價要陷害她,一來是個人恩怨,二來,是雙方立場不同,如今,隨着時間的推移,他越來越不想對桑玥下狠手,“這件事終究是我有錯在先,傳到皇上的耳朵裡,我或許難逃一死。”

長平抿脣,明白裴浩然所言不虛,又道:“表哥你爲何要劫持桑玥的妹妹?”

裴浩然微微一笑,深邃的翦瞳如一汪漩渦四起的湖泊,帶着無窮的吸力,叫長平公主錯不開視線“她跟我有仇,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沒什麼好奇怪的,當初我幫着冷瑤姑姑做了不少對不起桑家的事,她也陷害了我許多回,所以我們算是形同水火。”

當晚,荀義朗便親自護送桑妍前往南越,桑玥回到了姚家。

姚家家主名喚姚清流,是大周的丞相,一生只娶了一個妻子——陳氏。陳氏爲人謙和,慈眉善目,她入住姚府的一年,時不時拉着她講姚鳳蘭的過往,也愛聽她談起定國公府的生活。按理說,尋到桑妍之後,應該先給她親熱兩天,但只要一想到桑妍哭着要叔叔的可憐樣子,桑玥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花廳內,姚清流和陳氏靜坐於主位上,神色嚴肅,直到聽了侍女的稟報神色才稍稍鬆動。

“老爺,夫人,表小姐回來了。”

陳氏剛剛舒展的眉頭遽然一蹙:“給我拖下去掌嘴!什麼表小姐?是二小姐!一年了,還有人改不了口嗎?”

其實,她親閨女兒生的孩子,可不就得叫表小姐?只是她太過思念女兒,便將十五年未能表露的情全部加註到了桑玥的身上,對桑玥比對孫女兒還要好。

桑玥跨入大廳時,那名嘴笨的丫鬟正被下人給拖出去行刑。

桑玥給二人行了個禮:“玥兒見過外祖父、外祖母。”

姚清流瞥了一眼牆上的沙漏,沉聲道:“今天回來得晚了,按照家規,當罰跪一個時辰,自己去院子裡跪着。”

姚家家規森嚴,桑玥早有領教,曾經她就因飯後貪嘴吃了塊甜點被罰抄了一日佛經,那時她才知從前在定國公府的日子簡直太逍遙了。

她福了福身子,恭順地道:“是。”

“你這是幹什麼?我好不容易盼回的外孫女兒,你竟這般苛待她?”陳氏不依不饒了,“鳳蘭失蹤了十五年,終於送了個孩子過來在我跟前盡孝,你還罰跪?你是不想讓她在府裡住了?”

說着說着,眼淚就冒了出來。

姚清流有些受不住陳氏的悲慟模樣,語氣緩和了一分,但態度仍然堅決:“無規矩不成方圓,從她進門的第一天起,我就讓兒媳教導了她姚家家規,明知故犯,當罰!好好的一個丞相府千金,在外兜兜轉轉,深更半夜纔回,傳出去,這清譽可就全毀了。”

陸氏還想說什麼,桑玥已經乖乖地跪在了冷冰冰的地板上。陳氏氣得甩袖離去,姚清流負手踱至桑玥身側,目光遠眺着天上的明月,鄭重其事道:“我不管你從前在南越是個什麼野蠻性子,闖了多少禍,但只要在姚家,你就得把自己管緊了!”

“玥兒謹遵外祖父教誨。”

語氣言辭沒有半分不恭,姚清流花白的眉毛擰了擰,意味深長的眸光掃過她精緻的眉眼,隨後,款步離去。

直到跪完了整整一個時辰,桑玥纔在蓮珠的攙扶下回了暖心閣。

剛剛沐浴,洗去了滿身疲憊,換上就寢的褻衣,蓮珠稟報說大小姐和陳小姐來了。

姚清流和陳氏一共育有兩兒兩女,長子姚俊明,次子姚俊傑,長女姚鳳蘭,次女姚鳳仙。

其中姚俊傑多年前戰死沙場,當時還尚未婚配,所以二房就那麼突兀地沒了。

姚鳳蘭嫁入南越的定國公府,姚鳳仙和冷芸一同入宮爲妃。

眼下這位大小姐便是姚俊明的獨女——姚馨予,而陳小姐,則是陳氏的外甥女兒——陳宣,也算是府裡的一位表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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