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中有戲
至除夕,頭一件事就是祭祖。待由何安謙領着族中的老少祭完宗祠,衆人又與何老夫人拜賀,說了些吉祥話,何老夫人的把壓歲錢散給了衆人。
這時年夜宴纔開,因請了些族中人,不比往日人員凋零。便男一席,女一席的坐開了。
待年夜宴畢,許多人便聚在一起說笑遊戲,聽曲兒飲酒。
倒也置辦得往日熱鬧了許多。
何老夫人不大會作樂,弄些新奇法子與大家遊戲,只戲還聽的幾齣。便點了幾齣戲,與王氏等女眷以及何培旭、何培雋一同在內院守歲,也不管外面的爺們兒如何作樂。
待聽完何老夫人慣聽的幾齣戲,何老夫人便讓衆人都點一齣戲。
王氏胡亂點了一出《吳刎》,可後來覺得這兵敗如山倒的戲不適合在過年聽,就改點了《眠香》。而後,吳氏不願在大過年的擾了大家的興,就撐着病弱的身子接了戲摺子點了《密誓》。
何媛見沒有自己喜歡的戲,就叫來女說書人,讓她們過會兒講一出武則天貶牡丹的戲。
戲摺子到了何媗手中,何媗想着何安景既然是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若她要聽戲,必要聽有打鬥的了。於是,何媗便拿了戲摺子先點了一出《穆桂英掛帥》。
果然,何老夫人聽得何媗點了《穆桂英掛帥》,便拉着何媗坐在她的旁邊說:“真正和你姑姑一個樣子,連聽的戲都是一樣的。”
可正好過年,何老夫人也不便哭。且有何媗在身邊,何老夫人也不覺得提起何安景時,如往常那樣悲傷了。
隨後,何姝咬了咬嘴脣,爲難的點了《牡丹亭》的《驚夢》。何培旭點了一出《孫行者大鬧天宮》。
何培旭點完戲,又說有些冷,就讓人找玉珠給他送件披風過來。
何媗聽得,看了眼何培旭,恰好何培旭也正對了她狡黠的眨了眨眼睛。何媗就知,何培旭是還沒忘了趕了玉珠,用起自己教給他的伎倆來。
而何培雋年紀小,還不懂得戲,便要略過了他。可何培雋卻藉此吵鬧了起來,直嚷着,爲何旁人都點的,獨他點不的。衆人就哄着他,讓他拿了戲摺子點戲。何培雋如今連字都未認全,哪裡能點的了戲,翻來翻去,只“大鬧天空”是個什麼意思,他還知道。
於是何培雋便吵着要點大鬧天宮。
何老夫人笑道:“那齣戲,你旭哥哥點了,你再另點了一出吧。”
何培雋聽得何培旭已點了,就越發的鬧騰起來,嚷道:“我不管,讓他另點去,這個大鬧天宮是我點的。”
這個說法很沒道理,雖是個小孩子,可也有些任性的過分了。
王氏卻覺得何培旭使性子的時候也是很是招人疼,便把戲摺子遞給了何培旭,笑着說道:“旭哥兒就再點出戲吧,這齣戲就當做雋兒點的吧,他年紀小且讓着他些。”
何媗笑道:“這戲點來是給大家聽的,做什麼你的我的。難不成旭兒點了戲,培雋就不聽了?”
何媛冷哼一聲:“既然不分你我,就更沒個妨礙了。就當這戲是雋兒點的,給了雋兒,哄了雋兒開心又怎麼樣?做哥哥的理應讓着些弟弟。”
今日,何媛穿了一件大紅色打底,上用金線繡了話的衣裳,襯着明豔的五官,越發的顯出她的盛氣凌人的氣勢來。
待何媗聽到何媛說話的聲音,便有些忍不住一直強按捺的情緒。何媗緊咬了牙,耳邊盡是何媛前世與她說的話。
“這爵位是你父親得的又怎麼樣?最後還不如落到我家,你父親不過舍了一條命,來成全我們的富貴。”
“我們就是殺了你弟弟,你又能拿我們如何?廢物!”
“我纔是這侯府的唯一嫡女,是王玦的正妻。你?明天就是和家奴私奔的蕩、婦。”
和方纔一樣的盛氣凌人,一樣的跋扈張狂。
“姑娘,可是冷了,抱着這個手爐吧。”
何媗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微微的有了顫抖,於是接過了芸兒遞過的暖手爐,稍微定下心神,笑着說:“若媛姐姐非要分個清楚明白,那我們這麼一大家子,該是誰的,就應是誰的。沒得誰年紀小,就要讓着誰,那不是亂了套了,都仗着自己年紀小爭搶起來了。我瞧着媛姐姐的這身衣服倒很喜歡,媛姐姐不如看在我年紀小,讓給我罷,也給弟弟妹妹做個表率。”
何媛聽得,自不肯讓,待要站起來,與何媗爭吵一番,卻被身後的一個嬤嬤給摁了下來。
何媗笑着看了那個嬤嬤,生的長臉厚脣三角眼,嘴角微微下垂,看起來就是個嚴苛的人。只是不知,何媛究竟定的什麼人家,只得下這番功夫。
何媛許是被整治怕了,被那嬤嬤強摁了下來,卻只撇了撇嘴,並未再敢說話。
何老夫人掃了一眼衆人笑道:“當真一個個都是小孩子,這也值得搶?就如媗丫頭說的,這戲點來都是給大家看的,做什麼你點我點,分的那麼那麼清楚。”
隨後,何老夫人對了何培雋的奶孃曲媽媽說道:“雋哥兒許是困了,才這麼鬧騰,你把他抱到後面先睡了罷。”
曲媽媽得了何老夫人的話,就要抱了何培雋到屋裡睡上一會兒。可哪知道何培雋卻又哭鬧着不願意回去睡,但終究是小孩子心性。後來看演了《穆桂英掛帥》,何培雋就也不再鬧騰,由曲媽媽哄着看了臺上的人打鬥。
只是待聽到這戲是何媗點的,何培雋就又鬧着讓那戲臺上的人不要再唱了。
鬧的何老夫人直皺了眉,忍住不住在大過年的時候動了怒:“雋哥兒越發的會鬧人了,不是讓抱去睡了麼?”
何媛因何培雋吵到了她看戲,亦說道:“吵得人都聽不見唱的是什麼了?真是煩人的很,都是被母親給嬌慣的。”
王氏雖疼何媛,但更疼何培雋。聽的何媛也跟着抱怨,王氏就白了何媛一眼,心想,別人如此說就算了,怎得何媛也不分裡外,跟着說起自己的弟弟了。
如此,王氏就更不想讓何培雋去屋裡睡覺了,哪裡能一家人在這裡團聚歡樂,獨獨撇了她的雋兒一人的道理。
像是爲了故意證明何培雋是乖巧的一般,王氏把何培雋抱在懷裡,笑着說:“不過是這一大家子難得這麼熱鬧了一回,雋兒不大習慣。過一會兒就好了,大過年的,就讓他也好生玩一次吧。”
何老夫人聽後,也覺得一家子人難得樂上一回,沒得又弄的難看了。
於是也就不再理這事,。
王氏自說完那番話,便欲自己哄了何培雋,只一邊哄了何培雋一邊低聲嘀咕着:“雋兒也不必要那齣戲。便是那孫猴兒現在鬧騰歡,最後還不是被佛祖給壓在五指山下,倒黴的很。”
說着看了何媗一眼。
便是聲音再低,也足夠讓着坐着看戲的都聽到了,何媗笑道:“二嬸子說的也對,遇到那真佛,孫行者自當認栽。可這世上不乏有些子妖怪來冒充真佛,以爲化了一個身,便可打着佛祖的名號壓制住人?卻也不看看,那孫行者火眼金睛,又豈能拜一些假佛?而自己又有沒有那本事能降服的住那孫行者?最後也只是枉顧了自己的性命,活該挨孫行者那一棒子。”
說着,何媗笑了對何老夫人說:“祖母,孫女記得是當真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扮作佛祖去騙孫行者,不知道是哪一齣來着?”
何老夫人因年紀大了,卻也記不得,可瞧見何培旭偷偷給她做了提示。何老夫人便用手指點着何媗腦門,笑道:“我還能被你個賊丫頭考到了,那不是小雷音寺出麼?”
隨後,何老夫人便記了起來,說道:“後來那個小妖,是被彌勒佛給擒去了。”
“祖母當真好記,原來是小雷音寺那出。看來這爲非作歹、自作聰明的假佛,不獨招孫行者的打,連滿天的真佛真仙都容不得她呢。”何媗瞟着王氏笑着說。
王氏忍了一肚子氣,抱緊了何培雋。可何培雋卻只在王氏懷裡呆了一會兒,就鬧着讓曲媽媽抱,曲媽媽就又抱回了何培雋。
先頭,王氏因爲過年的事操辦的不好,硬是由何安謙提拔了錦鵑,自她手中分了權,讓她落個笑柄,已滿肚子怨氣。如今就是連自己腸子裡爬出來的兒子也是與別人更親,王氏便覺得血氣直往上衝,不過是強自按捺着罷了。看了曲媽媽的眼神,也跟着帶了毒。
曲媽媽一邊細聲細語的與何培雋講了戲中的故事,一邊拿了些何培雋喜歡玩的小玩意兒哄了他。何培雋許是方纔鬧騰的累了,這一會兒也安靜了下來,吃了瓜果,聽了故事。
因要哄了何培雋已是用盡了招數,卻也沒法在顧忌了王氏的臉色如何。
王氏看着,越發覺得這個曲媽媽是留不得了。
待演到《密誓》這齣戲,曲媽媽便與何培雋身邊低聲講到:“這戲是《長生殿》的一出,是講楊玉環與唐明皇的故事。”
何培雋嘴裡塞了東西,大聲說道:“我知道,楊玉環原來是唐明皇的兒媳婦的,唐明皇見楊玉環長得好,就,就把自己的兒媳婦給娶回去了。媽媽,我將來的兒媳婦如果長得好,我也娶回去……”
曲媽媽沒防備何培雋說出這樣話,一時間覺得所有人都看向這方,登時無地自容。心想,旁的人還不定想自己是什麼教的何培雋呢。
王氏也立時將羞愧化爲一腔子的怒氣,連帶着先前憋着的火氣一遭發了出來,頭腦一片空白,只怒道:“這是哪個點的戲,當着這麼些個孩子,怎麼點出這麼個有違綱常的一出。雋兒好好的,都被拐帶壞了。”
吳氏咳了幾聲,白了臉輕聲說道:“二嫂子,是我點的。我也沒大看清楚,如此,便讓他們別演了罷。”
王氏聽了吳氏說話半死不活的,想及前些日子何老夫人要讓吳氏與自己一同管家的傳言,忍不住怒火更勝,說道:“原來是弟妹點的戲,倒是難怪了。聽那些大家裡,別說公媳爬灰,是那大伯子和弟媳婦牽扯不清也是有的,弟妹出身世家,見到多,聽的多,自然……”
“夫人……”站在王氏身後的錦鵑連忙喚了一聲,打斷了王氏的話。
王氏才警覺自己怒極失言,說了一些個混話,臉也嚇的煞白了。
吳氏捏緊了帕子,因那背德逆倫的事正說中她的心事,只覺得如萬箭穿身一般,眼淚頓時落了下來。
“過個年也過不消停,我不指望你們每日都和和美美的,只求這兩天少些是非還不成麼?”
何老夫人拍了自己的大腿,怒道:“你們看看,有幾個像你們這樣做長輩的。都是孩子面前胡說些什麼話?你們也都是有封號的命婦,號稱都出自詩書之家,那些話也是你們說得的?我看,我們這年也不必過了,閤家散了吧,落得彼此都乾淨。”
此時,戲也不敢唱了,旁人也無一人敢說話。何老夫人老淚縱橫,口口聲聲的喊着要隨了何老太爺去了就好了。
何媗心想,如此分了家,倒也省了自己的一番事了。
只可惜這不過是何老夫人的一番氣話罷了,何老夫人哪裡肯讓這何家於她手上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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