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重兵護衛的馬車對面是一行三人。

爲首的一人穿着玄色長衫,雖然坐在馬背上,仍然能夠辨別出挺拔的身形和體態。

他頭上戴了一頂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只在不長的紗笠下方露出一線斷弧度精緻的下巴,和隱約微翹的魅人脣線。

是個年輕人的模樣,而起一眼看去舉止從容,氣韻卓然,絕非等閒。

此處離着大秦軍營不過十里,他既然大膽敢於公然攔下秦菁的車駕,身邊卻只帶了兩個隨從。

那兩人的相貌都是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穿着毫無特色的灰色袍子,是那種讓人看過之後,第一記不住臉,第二也分辨不出身份特徵的樣子。

秦菁探頭出來,先是目光一掃將這三人打量一遍。

“殿下,這幾個人——”負責護衛馬車回城的侍衛頭領湊過來低聲道,說話間還不忘謹慎的注意着對面的三個人。

對方雖然人數不多,而且也要防備着他們會有不軌之心。

“沒事!是本宮的一位故人,他們沒有惡意。”秦菁微微牽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吩咐道,“讓他們先退下吧,本宮下車去和他說幾句話。”

“殿下,萬萬使不得啊!”那侍衛一驚,急忙出言勸阻,“最近兩軍交戰,這一帶都不太平。”

“你們就在原地等候,本宮去去就來。”秦菁道,不等他再開口已經率先一步挪到了門口。

那侍衛不敢違逆她,只好招呼人搬了墊腳凳過來,服侍秦菁踩着下了車。

侍衛們遲疑的往旁邊讓出一條路來,秦菁款步走到人前,漠然的看那馬上男子一眼道,“閣下遠道而來,本宮榮幸之至,請下馬一敘吧!”

“好!”那人頷首,利落的翻身下馬。

男子似乎並沒有取下紗笠的意思,而秦菁對他面紗後面的那張臉卻也似乎完全不好奇。

秦菁看他一眼,就率先轉身往仙人亭的方向走去。

那男子把馬繮扔給隨從,也快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後踏着被青草掩蓋的小徑步入那座廢棄依舊的亭子裡。

“據本宮所知,七殿下其實應該是在前往貴國東邊海域駐防的路上,卻不知道您如何分身至此?”秦菁止了步子,就開門見山的開口。

西楚東面臨海,常有海寇出沒,爲禍漁民,這裡兩國交戰,兵權被葉陽安所取代,楚越在京中賦閒數月,半月前才得了新的差事,帶五萬精兵往東邊海域平亂。

按理說這個時間他的欽差衛隊應該已經走在了千萬東邊的路上,誰曾想到他又會毫無徵兆的出現在這裡。

這也就難怪他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連隨行的親衛都挑了最不起眼的,以防止被人認出來。

“長公主的消息倒是靈通,本宮佩服。”身份被她一眼洞穿,楚越似乎也不甚在意,只是輕笑一聲,語氣略帶幾分凜冽道,“時間緊迫,本王便不與殿下寒暄了,咱們長話短說。我本來的確是已經啓程往東邊水域去了,但是途中聽聞長公主鑾駕親臨此處,不得已,只好臨時更改路線先往這裡走一趟了。”

“嗯?”秦菁露出驚詫的神色,回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這麼說來,七殿下是此時,是特意來找本宮的?”

“是!”楚越乾淨利落的承認,“本王前來,特意送殿下一句忠告!”

“哦?”秦菁輕聲一笑,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神情,道:“殿下盛情,本宮洗耳恭聽!”

“戰場兇險,遠非殿下所想的那樣的簡單,殿下千金之軀,還是聽本王一句忠告,早些起駕回京等消息的好。”楚越道,倒像是頗有些語重心長的味道。

他這番話,說的極爲隱晦。

秦菁假意揣摩了片刻,然後便是不動聲色的微微一笑,“七殿下遠道而來的這份心意,本宮感激不盡,謝了,不過——”

她說着卻是欲言又止,略一停頓之後語氣便涼了下來,諷刺一笑,“眼下兩國交戰,水火不容,七殿下的這份關心,本宮心領之餘卻不是十分放心的!”

“長公主是個聰明人,很多話想必是不需要本王言明的。”楚越有些焦躁的吐出一口氣,壓抑住情緒道,“總之你聽我一句勸,馬上回京,不要在這裡久留,最好——”

“最好今天連祈寧城都不要進,直接改取官道去變成以內的驛站折換了車馬,即刻就走?”秦菁順口接下他的話茬,語氣肯定。

楚越一愣,卻是沒有想到她已經完全洞悉了自己的所要傳達的訊息。

“你知道?”他不可置信的開口,語氣裡還有幾分不確定。

秦菁淡然一笑,擡眸往那處岔路口望了一眼,忖度道,“卻不知楚太子的埋伏會設在幾處?”

楚越倒抽一口涼氣,忽然就有些心驚。

他是瞭解葉陽氏那對母子的爲人,楚風時候說是來邊境督戰,實則也是出境地給他的一個臺階,他要在這裡的戰場上立威,就勢必要打幾場漂亮的硬仗。

而當初自己在這裡戍邊,一直都打折攻下祈寧城的主意,卻總是事與願違不能得手。

楚風這一次爲了力挽狂瀾,一定也是打着這樣的主意。

只要他能拿下祈寧城,就是大功一件,那麼到時候只怕這裡駐軍就要名正言順歸到他的名下了。

葉陽皇后的爲人,最是不擇手段,再加上之前秦菁悔婚與他們母子結成私怨,那麼這次得知秦菁前來祈寧,他們就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擄劫秦菁!

一則報當日她悔婚逃逸的一箭之仇,二則,她在秦宣帝心中地位無人可比,有她在手,拿下祈寧城或許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

四十萬兵權不是小事,哪怕只是暫管,落在太子一黨手裡,對他而言都是莫大的威脅。

所以楚越纔不惜違逆聖旨,擅自從欽差衛隊裡脫身趕到此處,爲的就是勸服秦菁離開此地,斷不能如了楚風所願。

他原以爲及時趕來隱晦的告誡秦菁離開就是,卻不曾想,秦菁竟然似乎是對楚風的意圖也有幾分明白。

而且她似乎是想的比他還要透徹——

既然楚風打了這樣的主意,必定是要做得十全的準備,只怕不僅僅是回祈寧的那條路,還有另外的兩條路也都一併走不通了。

可是明明知道此間路途兇險,秦菁卻還要一往無前?這個女人是瘋了還是傻了?

這樣一想明白,楚越的心裡突然一陣發冷,然則只在這個瞬間已經晚了。

嗖嗖幾聲,利刃劃破空氣的風聲從身邊遠離道路一側的山坡上呼嘯而來。

楚越心下一緊,下意識的一把拽住秦菁的袖子往身後一帶,同時腰間軟劍出鞘,手腕靈活一轉,連擋數下。

鏗然的碰撞聲中,激起火星四射。

“有埋伏!”他惱怒的低吼一聲,拽了秦菁的胳膊就要撤出亭子。

這亭子的位置雖然雖然沒有什麼特別,但是周圍空曠,連野草都少,兩人站在裡面,敵人又佔據了高位,顯而易見就可以將他們的一切行動盡收眼底。

“不好,有埋伏,快護駕,保護公主!”遠處的路口上有人怒吼。

遠處秦菁的護衛隊離的稍遠,一時分辨不出亭子裡的具體情況,但是利刃破空之聲聽的分明,也能馬上判斷出此間情況。

車隊周圍一片混亂,一衆侍衛劍拔弩張,正要奔過來護駕,岔路口兩外兩側山路的草叢後面突然涌出大量伏兵,兩面夾擊,將那隊侍衛死死的困住不得脫身。

亭子裡楚越拽着秦菁避在一根石柱後面,躲在半山腰那些弓箭手攻擊的死角處。

他不急,只就等着援兵來救。

幾面之緣,他對秦菁還是多少有些瞭解。

她狡詐詭辯,思路周全,既然是已經料到了楚風的動作,斷不會毫無準備的就來送死。

他覺得她應該是備了後手,若不是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那麼至少——

他記得,她身邊很有幾個武功高強的侍衛不離左右。

兩個人躲在柱子後面,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秦菁從袖子裡扯出一方帕子,手下動作利落的把楚越左邊上臂處剛被劃破的一處箭傷包紮好,一邊冷聲笑道,“七殿下這次似乎是輕敵了您那太子哥哥還真不是一點腦子也沒有。”

楚越的臉色隱隱有些發白,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氣的。

他抿抿脣,看了秦菁一眼,緊跟着也是冷笑一聲,“他有多少能耐我心裡有數,保不準又是鳳寰宮裡的那位的萬全之策,的確,這次是我輕敵了。”

他倒是個能屈能伸的個性,這般坦然的就認了輸。

秦菁心裡沉吟一聲,心裡對着人的防備又多加一層。

楚越沒能分神出來主意她的神情變化,只就敏銳的注意着周圍的動靜。

但是很快的,他便察覺出了新的異樣——

遠處那些侍衛被死死的困住,眼見着一直不得脫身,他期待之中的秦菁的後手卻是一直沒有出現。

而這邊唯一突破重圍奔過來的,卻是他自己帶着的那兩位灰袍客,並不見秦菁身邊的那些高手前來。

楚越狐疑,思緒飛快的一轉,忽然記起來,方纔秦菁下車的時候,她身邊的確是沒有跟着那些熟面孔,就連那個武功高強的婢女都不在車上。

她沒有帶人來,換而言之,甚至可以說是她故意遣散了那有能力護住她的人,她的目的——

是爲了讓楚風得手?

山腰上埋伏的弓箭手見到亭子裡久無動靜,已經開始從外圍逼近。

楚越一驚,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猛地扭頭看來,卻在那一瞬間被人猛地一把推出了亭子。

山上正往亭子這裡圍攏的伏兵見到有人影躥出,急忙搭箭疾射。

楚越跌出來,本來還想回來拽出秦菁,剛一探出手去就被橫撲過來的一陣箭雨阻隔了動作。

他身子就勢往旁邊的草叢裡一滾,嗖嗖嗖連着數支利箭破空插入他方纔立了片刻的那處空地上。

“殿下,您沒事吧!”他那兩名侍衛剛好趕到,橫刀擋開幾支攻擊他的箭。

“去,把她帶出來!”楚越於百忙之中怒然擡手一指亭子的秦菁。

秦菁的死活和他關係不大,他只是不能順利讓楚風達成計劃而已。

他腦中突然飛快的閃過一個念頭——

如果讓秦菁死在這裡呢?

那麼不僅楚風的計劃功虧一簣,大秦方面更會震怒,戰局就又會有扭轉之勢。

眼下的情況敵衆我寡,而且那些人的目標明顯就是秦菁,那侍衛遲疑了——

半山腰上的伏兵已經動作迅速的聚攏過來,秦菁眸光一凜,冷聲道,“帶你們主子走!”

楚越眼中閃過一絲訝然而不甘的情緒,遠遠看一眼那亭子裡頭神情冷峻的女子。

之前的那個念頭,突然之間又在一瞬間消散了。

“主子,走吧!”眼見着山腰上人影飛縱,轉瞬將至,灰袍客焦急的拽了一把楚越的手臂。

此時此刻,若是被楚風的人洞悉了他的身份,那麼等待他就會是一個爲你聖旨私闖邊境,甚至可能是勾結外敵的罪名。

最後看一眼亭亭立於那石柱後面的女子,楚越終於還是咬牙一揮手,“走!”

話音未落,已經轉身帶着他的兩名護衛身形利索的消失在遠處的山坳裡。

秦菁在亭子裡安然站着,看着他的背影淡出視線,終於如釋重負的呼出一口氣——

方纔他眼底凸顯的殺氣,她看到了,真是好險!

身後的黑衣人急速逼近,轉瞬已到眼前。

秦菁馬上調整面部表情,似是畏懼的往後推開半步,冷聲道,“你們是什麼人?”

“殿下不必驚慌,屬下們都是奉命行事,只要您肯配合,隨着我們走一趟,我們自然不會爲難您!”爲首一個黑衣人侃侃而談,說着已經一步上前。

秦菁戒備往後退去,同時便覺得頸後一麻一痛,下一刻就神智渙散,失去了知覺。

她身子一軟,滑下去。

那黑衣人一個箭步上前,接住她。

幾人對望一眼,然後將人一扛,幾個起落已經竄出去數丈之外。

緊跟着一聲清亮的哨音響起,遠處圍困車隊和侍衛的人馬也不再戀戰,收到訊號,馬上訓練有素的各自撤散,兵分三路,很快就消失的乾乾淨淨。

秦菁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暮時分。

她緩緩睜開眼,動了動身子就覺得後頸痠疼,急忙擡手護住,皺着眉頭爬坐起來。

入目是一間寬敞的大帳,裡外兩間,佈置雖然簡單,卻卻十分華貴大氣。

她身下一張大牀,舒適柔軟,她擡手摸了摸上面明黃繡面的錦緞被子,心裡已經瞭然。

彼時外間的餐桌前正有數名婢女在擺膳,一室飯香。

聽聞裡面她起身的動靜,馬上有一個婢女跑過來探身來看。

兩個人,四目相對。

那婢女卻沒說話,直接屈膝對她福了福就轉身快步走出去帳子。

秦菁翻身下地穿了鞋子,也不急着動,就坐在牀沿上,一邊打量這座大帳裡面的擺設,一邊看着外間的婢女們來來往往的擺膳。

不多時,氈門被人從外面掀開,儀態從容走進一個人來。

“殿下!”一衆婢女齊齊跪下去行禮。

“都下去吧!”楚風擺擺手,順帶着擡頭往內室瞧了一眼。

“是!”婢女們各自低垂着腦袋,收拾了托盤抱在懷裡井然有序的退出帳子。

秦菁也不等他開口,就自覺抖平了袍子起身,撥開內外兩室之間懸掛的寶石簾子走過去。

她的神色寧靜而泰定,並沒有半分深入虎穴時候身不由己的驚訝和恐慌。

楚風心裡微微詫異,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的冷然一笑:“一別數月,長公主別來無恙?”

他這一笑森然,反而諷刺的意味頗爲濃厚。

“太子殿下客氣了!”秦菁寡淡的還他一個微笑,神色之間卻帶着明顯的疏離,慢慢道,“太子殿下日理萬機,忙得很,還這般興師動衆的請了本宮前來,難道就是專爲敘舊的。”

“你我之間,何來這樣的必要?”楚風也不與她兜圈子,一撩袍角挨着桌子坐下,一邊給自己斟酒一邊開口道,“請長公主過來,是想要請您幫個忙。”

“哦!”秦菁淡然頷首,不等他開口就主動坐到他對面的位置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斟酒。

楚風意外的斂了眉,停下手中動作擡頭看她,“你就不問本宮請你來是要幫什麼忙的?”

“問不問有區別嗎?”秦菁反問,從容拿過他手邊酒壺,幫他把杯中酒水倒滿,“橫豎我人在這裡,殿下要做的事,是會徵求本宮的意見?還是如果我不同意,就還會有商量的餘地?”

人在矮檐下的道理,簡淺易懂。

但是明知道身陷囹圄,卻還能這般從容應對的——

世間男兒都有此膽色的都未曾見得幾人,何況眼前這人不過一個女子。

楚風的目光沉了沉,再次細緻的打量起眼前這個女子的眉目來。

她的這張臉,他見過幾次,不說驚豔,但也確實讓人過目難忘,難忘的便是那種華貴而雅緻的儀容氣度。

這世間女子,美貌者甚多,但是這樣大氣的,普天之下卻好像唯此一人。

當初葉陽皇后勸他聯姻西楚時,讚的就是這女子的氣宇風華,和雷厲風行的處事手段。

那個時候,他不以爲然,但是經此數月,當真是領教頗多。

先是延慶殿上推出莫如風那個小子給了自己一次沉重的打擊,隨後瞞天過海,逃婚而走。那一夜之間更是驚雷乍起,傳出她以雷霆手段擊殺秦氏叛逆於宮闈皇城之間,手握乾坤,將整個秦氏江山握於股掌之中。

因爲不是親見,於是便很難想象,眼前這個看似嬌豔柔弱的女子,也會有那般冷清嗜血的一面。

然而她利用他,並且險些將他置於萬劫不復的境地卻是不爭的事實。

“你倒是個難得的明白人。”楚風冷笑一聲,眼底閃過一絲寒光,“既然你心裡有數,我也就不和你兜圈子了,這一戰,本宮勢在必得,祈寧城必須歸我所有。請長公主過來沒有別的,就是暫留你在本宮軍中坐一坐。秦皇陛下那裡,本宮已經讓人遞送了信函過去,只要他能如本宮所願,讓出祈寧以南五座城池,那麼咱們皆大歡喜,來日西楚軍隊接管祈寧之時,本宮會親自遣人護送長公主回去。”

“五座城池?”秦菁漠然一笑,眼神譏諷,“你西楚與我大秦對峙數十載,唯這一座祈寧城都尚不可得,殿下這次卻異想天開的要拿我秦氏五座城池,您這胃口是不是太大了些?”

“本宮是不是異想天開,還要看榮安長公主您夠不夠這個分量!”楚風輕蔑的一扯脣角,仰頭飲了一杯酒,斜睨她道,“殿下覺得您的性命,不值得這五座城池來換?”

“怎麼會?”秦菁心裡冷笑,面上卻是不辨真假的又提起壺來給他倒酒,“本宮惜命的很,只不過卻是覺得殿下太過拘謹了。本宮承蒙我皇陛下擡愛,任的是監國之職,手掌半壁江山,五座城池換我一條命,殿下,您虧了!”

楚風的臉色變了變,竟是沒有想到她會有這麼大的口氣。

秦菁把滿滿的一杯酒遞到他手邊,看着他眼中漸起的防備之色,這才終於凜冽了眸光,冷聲說道,“做人不可以貪心,有些事,要的不過就是個意思,如果今日換做是本宮,我要的定然也不過你退兵三十里,讓出你西楚境內第一座城池罷了。可是殿下,您是當真覺得我皇陛下少不更事,還是覺得本宮一條性命,抵得過萬里河山壯闊天下?”

她的語調不高,但是字字鏗然,於無形之中竟然有種力拔山河的震懾力。

世人皆言,秦宣帝和榮安長公主姐弟情深,此舉雖然卑劣了些,可一旦奏效,那對西楚而言,卻是裨益無限。

這個道理,秦菁也懂!

西楚和大秦都是地域廣博的泱泱大國,五座城池的範圍其實對誰來說都只是個不痛不癢的存在。

只是雙方對峙多年,勝負難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種平衡的態度。

此時若是秦氏讓出五座城池,那麼在士氣之上,整個秦軍方面勢必大衰,甚至於也極有可能在國民百姓之間引起恐慌。

民心失,則天下不穩!

楚風的這個如意算盤,當真是打的響噹噹。

他卻沒有想到,這個道理,秦菁這女子竟然也領會的如此通透。

他張了張嘴,半晌之後忽然釋懷一笑,忽而拍案而起,傾身於眼前方桌之上,以泰山壓頂之勢將秦菁罩在他身體的陰影之下。

“榮安長公主,果然不同凡響,本宮今日當真是見識到了。”他的聲音冰冷而不帶溫度,死死的盯着秦菁稍微朝上仰起的面孔,幾乎是咬牙切齒道,“之前我還不敢肯定,但是現在,我要一個明白,那日延慶殿上發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出自你的手筆?那個姓莫的小子,是受你指派?和你一併串通好了的是嗎?”

終於,還是要開始算舊賬了!

秦菁眉毛一挑,厭倦的看着他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同樣是語氣森寒的回他,“聽本宮一句勸,有些事,你還是不應當知道的太多,想必——葉陽皇后也不會希望你追究下去。”

楚風敏銳的感知到她語氣之中極不明顯的一線嘆息之聲,心裡防備再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葉陽皇后明白,將來如果還有機會,你大可以去向她問一個明白。”秦菁道,輕而易舉的避開這個話題,“說正事吧,如果今天大秦方面不準備受你的威脅,你下一步又準備怎麼辦?”

這件事的確非常棘手,秦菁在他手上,大秦方面勢必不會善罷甘休。

他們若是妥協,也便罷了,如若不然——

要殺秦菁,他也還得思量着來。

畢竟之前楚越的想法也有道理,死一個秦菁,保不準就要激怒了大秦方面,進而鼓舞了他們是士氣。

“有你在我手中,總是張王牌不是嗎?”楚風揚聲一笑,緊跟着又再度斂起神色,忽而擡起一手捏住秦菁下巴仔細打量起她的臉孔來,語氣悠然的慢慢道,“本宮聽聞,殿下新招的那位駙馬爺此時也在秦營之中,如若本宮將你縛了帶到兩軍陣前,卻不知道會是何種效果?”

秦菁目光凜冽,毫無懼色,聞言卻是輕笑出聲。

她沒有避諱楚風的手,而是就勢慢慢起身,一點一點脫離他的控制,在桌子另一側,擺出對等的架勢與他對望,“如果真有這樣的機會,殿下不妨一試!”

她的雙手撐在桌面上,形容冷酷,明明是纖細的一抹剪影,卻彷彿於無形之中迸射出凜冽的殺氣,渲染着整個大帳之中的空氣都跟着冷凝下來。

“你真的不怕!”楚風的心裡震了震,眉心不覺疊起一道不明顯的褶皺來。

有生以來,他還是頭次見到這樣強勢霸道,不懼生死的女子。

印象裡即使果決狠厲一如葉陽皇后者,也曾經失態的哭豪乞求過。

可是眼前的這個女子,目光剛毅而堅定,他發揮了自己所有的想象力,眼中所見,心中所記,永遠都是她脊背筆直的那一種姿態。

這女子,彷彿生來就是註定立於萬人之上的征服者。

她的腳下,可以踏着血肉白骨,乃至於萬里河山。

成與敗,所持的永遠都是這一副傲人風骨。

這種俾睨天下的凜然之氣,他這一生恍惚只在他那至高無上的父皇身上見到過。

可是那一日延慶殿上,那個他一直以爲無堅不摧的鐵血帝王終究還是露出軟弱的一面。

兩個人,正面對峙。

楚風的眼神逐漸紛亂出別樣的情緒來,正在心煩意亂的時候,外面突然一個侍衛跌跌撞撞的闖進來,驚慌道,“殿下!”

這樣的對視之下,他自己本來就已經處於下風,再被這個奴才驚慌失措的闖進來——

楚風頓覺士氣大敗,擡手將手邊的酒杯狠狠甩在他腳下,怒聲道,“沒規矩的東西!”

帳篷搭建在野地之上,爲了遮掩泥土散發出來的溼寒之氣,楚風的這間帳篷裡,整個鋪了大片的地毯。

杯子落地,沒有碎,卻是水酒撒了那侍衛一腳。

“殿下恕罪,是奴才失禮!”那侍衛慌忙跪下請罪。

“什麼事?”楚風一甩袖,從桌前和秦菁的對視中不動聲色的抽身而退。

“是——”那侍衛張了張嘴,卻是欲言又止,拿眼角的餘光瞟了眼立於大帳當中的秦菁。

秦菁無所謂的重新彎身坐下,提了筷子,絲毫未曾覺得不自在的從容用飯。

楚風回頭看她一眼,心裡一堵,嫌惡轉身往門口走去。

那侍衛急忙起身給他打開氈門,楚風便是頭也不回的一腳跨出門去。

秦菁一邊挑着桌上愛吃的菜用上幾口,一邊側耳注意聽着帳篷外面的動靜。

那侍衛壓低了聲音與楚風說了些什麼。

“你說什麼?”楚風似是刻意隱藏了語氣不想被她聽到,但是因爲太過震驚,聲音還是有些拔高的透進來。

隨即那侍衛又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然後便是兩人一前一後離開的腳步聲。

楚風的這座帳子和武烈侯的帥帳毗鄰,建在整個西楚軍營的中心位置。

他對這裡的守衛似乎是很放心,臨走也再沒有多派人手管制她。

秦菁慢條斯理的坐在桌旁吃飯,楚風去了大約有一刻鐘便又匆匆折返。

這一次他回來的動靜裡混雜了更多的渾厚的腳步聲,他像是有些氣急敗壞,一手抖開氈門闖進來,乍一見到秦菁優雅進食的模樣,一張臉頓時黑成了鍋底灰。

“這個節骨眼上,殿下真是好興致。”楚風冷笑,站在門口,背對着外面夜色,目光陰測測的看着她。

秦菁放下筷子,拿帕子拭了拭嘴角,依舊笑的從容不迫,“太子殿下的氣色不好,可是外頭出什麼事了?”

“你知道?”楚風怒然開口,說着卻是話鋒一轉,恢復了閒適的態度,“外頭的確是出了點事,不過有長公主在,再大的事也都不算事了,現在麻煩殿下隨本宮走一趟吧!”

他說着,便是一擡手。

“殿下!”秦菁在他落手之前,急忙開口打斷他的話,“要本宮走一趟又有何難?只是您不是該先告訴本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大約是長公主太過高估您在秦皇陛下心裡的分量了,他竟不顧你的死活,連夜帶人襲營。”楚風諷刺一一笑,冷然一揮手道,“走吧,咱們去營前會會他!”

“呵——”幾個侍衛正待上前,桌子對面的秦菁卻是突然輕笑出聲。

因爲她這一聲笑的太過突然,所有人的動作都跟着略一停滯。

然後就見那飯桌前原本安坐的女子悠然起身,她的眸色烏黑,裡面光影閃爍,帶着夜色的通透,同時冰冷的笑意蔓延,就有種古井深潭裡漪瀾輕蕩時候的瀲灩光彩。

楚風因爲她這個古怪的表情,怔了一怔,心裡突然一燥,大聲道,“還等什麼?帶她出去!”

兩名侍衛急忙奔過去,一左一右向秦菁包抄過去。

秦菁不動,卻是身子往前一傾,仍然雙掌撐在桌上遠遠的看着門口靜立的楚風,惋惜的搖了搖頭:“對不住,本宮不能跟你走這一趟!”

她的語氣淡淡,卻有種不容人拒絕的威懾力。

楚風心下一沉,雖然明知這裡是自己的地盤,她孤身一人,不可能翻出什麼大浪來,還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秦菁話音未落,那兩個侍衛已經近得她身,卻在探手去抓她臂膀的同時——

“嗤”的一聲,帆布碎裂,完好的帳篷從頂部裂開兩道巨大的縫隙,兩道人影迅若閃電奔雷出擊。

燈火下銀光一閃,兩名侍衛完全不及反應,天靈蓋已經被長劍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