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面具之後是少年含笑的臉龐,若有似無的一點笑意噙在嘴角,雍容高貴點塵不驚,左半邊臉頰上現出一個明顯的梨渦。

前太子——宣?

“你——是你——你——”司徒南愕然一怔,見了鬼一般猛地回頭看向自己旁邊被五花大綁的那個少年。

幾乎可以亂真的面孔,不過一個神情呆滯木訥,一個姿態從容肆意。

他猛地轉身去捏住那孩子的下巴,似乎是想要從他的臉頰上強硬的擠出一個那個屬於秦宣特有的標誌性的梨渦,可是左右揉捏之下,一無所獲。

他身邊侍衛有幾個是從宮裡調派出來的高手,自然是見過秦宣的樣貌的,而其他人即使沒有見過,此時看這兩個少年的樣貌已經是一目瞭然。

人羣裡發出一片不可思議的抽氣聲,每個人的目光都在那錦衣少年和身邊所謂的俘虜親王身上轉來轉去。

輦車之上,秦宣迎風而立肆意輕笑,“左相大人您在找什麼?您於父皇身邊多年,又是本宮的開蒙恩師,應該很清楚本宮到底有沒有一個孿生的兄弟。”

這個人,是秦宣,從他公然現身的那一刻起已經毋庸置疑。

而司徒南所驚的還不止這一點,沒有人知道,前幾個月爲了籌備糧草他曾假借出京巡視西北道的名義去見了一個人,那日深夜,他便是在四海旗下的一處隱秘私宅裡同這個帶着銀色面具的少年談了整夜。

爲免樹大招風,無論是在蕭羽手下還是秦宣手下,四海錢莊的真實實力和規模都做了相當分量的隱藏,所以表面上看國內最大的連鎖銀號還是萬利,但四海家暗中控制南北兩處大糧倉的事情他卻是隱隱知道的。

那日約見這個少年的時候,雖然對他的身份也很好奇,畢竟這麼大的一份產業,怎麼看都不可能是被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所完全掌握的,只是對方不肯多言他也無從追究。

事後他又讓人暗中查訪了這少年的底細,但據說十分神秘,連四海自家的家奴都很少見到他。

那時候他也是覺得這少年的心思和應變都出人意表,很有些不可思議。

誠然他是怎麼也不可能聯想到宮裡那個癡傻的宣王身上,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那日雖然沒有見到他的臉,但是他能清楚的分辨出他的聲音。

所以方纔,這少年一經出現他就馬上反應過來——

是他,是他在提供給自己的那批糧草中做了手腳,才造成了今日他二十萬大軍不戰而敗的損失。

原來是想不明白原因何在,這會兒看見他的臉,頓覺五雷轟頂什麼都清楚明白了——

只怕前段時間他一直推說那批糧草的數量太大一時很難湊齊也是有意爲之,爲的就是拖延他舉事的時間,再或者更確切的說,是人家掐住了他在糧草上的這個軟肋,根本從一開始,他的所有計劃行程都是被人牽着鼻子走的。

“呵——怎麼會這樣?”司徒南突然覺得好笑,似乎他籌謀半生的這場事關生死天下大業的賭局,從一開始就個天大的荒唐局。

“勝敗乃兵家常事,左相大人其實不必如此介懷的。”秦宣道,說着身姿輕快的跳下輦車,與他在兩軍陣前遙遙相對。

他身後帶着從江北大營急調過來的經營鐵騎,明晃晃一色的長刀已經出鞘,雖然線頭部隊不過三千餘人,但那聲勢卻遠非司徒南手下剩餘殘兵可比。

江北大營那裡駐紮的,本來就是整個大秦皇朝的精英部隊。

“江北大營,向來都是只有天子纔有權調派的皇家衛隊,宣王,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自調兵離營?”司徒南冷笑一聲,突然目光一厲,緊跟着大手一揮,大聲喝道,“把這個狼子野心的小子給我拿下。”

謀逆之舉,其罪當誅。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

明知道沒有活路可走的情況下,他手下士兵也都無所畏懼,挑了長槍就轉頭迎過來。

秦宣站在原地未動,眼見着叛軍如潮水般涌來卻寸步不讓,只在最後關頭忽而眸光一斂,揚聲道,“左相,在你動手之前,本宮還有件東西需要交予你過目。”

他身後衛隊涌上來一批人,將他嚴實的護住,但是因爲沒得他的命令,也沒有動手的打算。

司徒南的人衝上來一匹,後面城樓上的秦菁不禁上前一步,急聲道,“白奕!”

“嗯!”白奕回頭看她一眼,安撫性的握了下她的手背,然後對身邊黑衣人使了個眼色。

那黑衣人似乎是個精通箭術指揮的行家,馬上會意,連番幾個手勢揮下,城樓上齊刷刷一片箭雨驟降,把那些正要迎上秦宣的叛軍從背後射了個透心涼。

一排數百人慘叫撲地,人羣中一陣慌亂,這才猛然記起身後的城樓上還有一批虎視眈眈的弓箭手。

“快,快保護大人!”有人驚慌失措的大聲驚呼,馬上有人手忙腳亂的把鐵盾搬過來,以一道鐵皮壁壘把司徒南護住。

司徒南咬牙切齒,無計可施之下也再不敢妄動。

白奕和秦菁站在高處的城樓上帶着一衆弓箭手嚴密注意着城樓下面,只要有人敢於輕舉妄動,馬上以箭射殺。

秦宣招招手,他身後隨行的侍衛馬上捧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上前,恭敬道:“臀下!”

“嗯!”秦宣點頭,直接擡手指向前面司徒南道,“拿去給左相大人過目。”

他這個時候送上來的必定是擾亂軍心的東西,司徒南並不想接,但是人在矮檐下,半分都由不得他,猶豫半晌終究還是一咬牙,“打開來看看!”

一個小兵上前接了那盒子,爲了以防萬一,並沒有敢往他面前送,只在外圍的盾牌軍之前把那盒子打開。

一尺見方的錦緞盒子,打開了裡面以黃布裹住一個圓鼓鼓的東西,那士兵就着黃布把東西提出來,因爲四角沒有抓牢,那東西砰然落地咕嚕裡的滾在泥土裡——

赫然一顆血色全無的大好人頭。

那頭顱上面的血跡明顯是被人特意清理過了,所以雖然天色未明,樣貌還能分辨。

“啊,是太子,是太子臀下!”有人驚呼一聲,有人慘叫,整個叛軍當中開始有一種惶惶不安的情緒迅速的蔓延開來。

司徒南現在之所以還能勉強撐得一時,靠的不過是打着秦洛的皇子,一旦秦洛死,他就失去依憑,他這剩下的幾萬叛軍想要徹底的改朝換代,無異於癡人說夢。

司徒南面色鐵青的倒退一步,只覺得胸口鬱結血氣上涌。

半晌他才勉強壓下一口氣,雙眼通紅的左右看了眼秦宣和秦菁這兩姐弟,憤恨道,“好,你們好啊,手足相殘,謀害太子,秦宣,你這亂臣賊子,你——”

“左相大人你錯了。”秦宣不緊不慢撥開護在他面前的兩個侍衛上前一步,衣袍獵獵站在兩軍陣前,面色笑容冷酷,“一個時辰以前,本宮正在江北大營休息,是二皇弟他突然帶人闖入,假傳父皇的聖旨想要調派皇家近衛軍以行不軌之事,見到本宮還要對本宮下殺手。我的人殺他是正當防衛,萬般的不得已。而江北大營會集結於此,更全然與本宮無關,他們是二皇弟那裡得知宮中恐生辯護,自主回來護駕的。”

秦洛怎麼會突然跑到江北大營去司徒南不知道,而且此時此刻他早已經急怒攻心,更是完全沒有心思去想這些。

沒了秦洛,他像是最後一點希望隕落,突然之間就茫然而恐懼起來。

身後的城牆上,秦菁的聲音冷漠的傳來,“宮中藍氏勾結禁衛軍意圖亂我朝綱,父皇一時不查,已經葬於藍氏之手,文武百官爲證,藍氏親口招認,此事與你司徒大人有關,你又當作何解釋?”

景帝暴斃,秦洛的人頭又現於此處,今時今日,這大秦天下唯秦宣一家獨大,再無轉機。

“成王敗寇,願賭服輸,事事都在你們的算計之內,你們現在又何必廢話?”司徒南悽聲一笑,說着目光突然遺憾,厲聲道,“橫豎我今天是走不脫了,那就魚死網破吧。”

話音未落,他大軍身後忽然兩道聲音訊若奔雷般一掠而過。

方纔因爲三方對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了秦菁姐弟身上,森嚴的戒備起來,那兩道人影的動作又快,等到有人反應過來,卻發現先前挾制住蕭文皇后和假秦宣的兩個士兵已經被人拍暈在地,兩個人質不翼而飛。

司徒南怔了一怔,一時間有點反應不及。

靈歌和蘇沐潛伏良久,一直瞅準了這個叛軍鬆懈的時機以暗號示意,一左一右同時奔出將人給拽了開去,飛快的幾個起落,已經攜着人到了秦宣的車輦之前。

“母后,你還好吧?”秦宣迎上去一步,一把攥住蕭文皇后的手。

“宣兒!”久別重逢,默然半天不置一詞的蕭文皇后終於忍不住一把攬了兒子在懷,失聲痛哭起來。

悽聲哀哀,別樣的愁腸百轉。

敵營陣中的司徒南木楞楞的看着,頓時一股熱血直衝天靈蓋——

自始至終這蕭文皇后和秦菁姐弟之間都沒有半句話的交流,再因爲秦宣是假,他便下意識的以爲蕭文皇后也是被人掉了包的,所以就下意識的對這兩個毫無利用價值的人卸去了防備。

這時候他才恍然明白過來,真的秦宣根本早就不在宮中,而蕭文皇后和假秦宣是被人一同從宮裡送出來落到他手上的。

見到靈歌和蘇沐得手,秦菁心裡一直緊繃的那根弦終於放鬆下來,腳下微微有些虛浮。

白奕眉頭一皺,急忙一把扶住她的腰將她靠在自己身上,不安道,“怎麼了?”

“沒事,就是有點累了。”秦菁對她露出一個笑容,皺眉看向城樓下對峙的兩軍,“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

其實古往今來的戰場上,收服俘虜歸爲己用的事情層出不窮,並沒有什麼大不了,但是秦菁此時的想法白奕心裡卻是明白。

眼下秦宣還小,朝中又經過這麼大的一場變故,必定人心不安人心不穩,他們姐弟之前都無力在朝中培植屬於自己的勢力,現在驟然掌權,就必須要牢牢把握,不能冒險留下任何一個可能的隱患。

所以,無論是藍月仙的那些人還是司徒南的這些人,寧可錯殺三千,她也一個都不能留。

一則,以武力震懾朝臣,二則,也是防微杜漸,提前徹底滅了這些隱患。

“好!”白奕笑笑,擡手摸了摸她的頭,“我先送你回去,這裡讓別人盯着。”

“嗯!”秦菁點頭。

白奕攔腰將她往懷裡一抱,這纔回頭對身邊那個控制弓箭手的黑衣人道,“這裡盯緊了,配合宣王把下面的人全部滅口,趕在天亮之前把戰場打掃乾淨,不要驚擾了百姓。”

“是!”那人應道,擡手一揚,從袖子裡射出一個旗花,這是月秦宣那邊的事先約定的擊殺暗號。

安排好一切,白奕就片刻不留,抱着秦菁下了角落,策馬回宮。

彼時宮裡的動亂也已經平定,蘇晉陽帶了人在打掃戰場。

五萬叛軍一個不留,整個中央宮內外血流成河,清洗之後,御花園裡的幾處河水一直到幾天之後才都隱隱透着腥。

秦菁匆匆回乾和宮換了衣服,就趕到中央宮去安撫朝臣,一邊命人準備了馬車、轎子把入宮赴宴的命婦小姐們各自送回府,一邊安排了人把文武百官請到啓天臀等秦宣回宮。

北城門處的野戰場,因爲有弓箭手的配合,司徒南的四萬餘人毫無懸念的全軍覆沒,他自己亦被萬箭穿心釘死在城門上。

輦車之前,秦宣面無表情的看着,幾乎所有人都很難想象,他們印象裡那個總是笑容清爽溫和儒雅的小太子也會有這麼嗜血冷酷的一面,彷彿只在一夕之間天地鉅變,這個少年已經完全釋放出另一種人格來,讓人——

望而生畏!

血戰過後,這位年輕的皇朝繼承人親自打馬護送蕭文皇后回宮。

城門下,司徒南奄奄一息的心有不甘的盯着他一路走過,而他行至那人身邊的時候卻頓了片刻,對這位大逆不道的左丞相大人說了最後一句話:“左相,之前咱們做的那筆買賣,您還欠着本宮另一半的糧草錢,眼下你是成事無望了,不過也不用掛心,回頭抄家清點的時候本宮會記得自己取回來的。”

言罷,漠然的轉頭,目不斜視的打馬而去。

蕭文皇后受了驚嚇,回宮後秦宣直接安排了人送她回永壽臀休息,自己則是直接沒有下馬飛奔回了寢宮。

秦菁給他備好了衣服等在那裡。

“皇姐!等急了吧!”秦宣翻身下馬,姐弟兩人攜手往後臀走去。

因爲沿路的宮女太監都被提前遣出去了,秦菁也不避諱,直接開門見山道,“宣兒,那顆人頭——”

“不是他!”秦宣似是早就料到她會由此一問,答的倒是十分乾脆,只是眼神不覺的微微一黯,神色凝重道,“那人的確是宮裡事發之後暗衛在宮門外攔截下來的,但不是他!”

果然還是這樣!

從付厲染告訴她他想送她的那份禮物失手了之後,秦菁心裡就隱隱的有這種預感——

看來這次秦洛是要躲過去了,果不然,秦宣這邊也沒能拿到他的人。

“這樣也好,反正已經用這個罪名斷了他的後路,日後身份無所依憑,諒他也翻不出什麼大浪來。”深吸一口氣,秦菁微微閉了下眼緩和情緒,然後話鋒一轉,微笑道,“衣服我給你準備好了,都放在裡面,你快點換了去啓天臀,文武百官已經都候在那裡了。事不宜遲,昨夜的事必須馬上做一個了斷。”

“好!”秦宣點頭,快步進了寢臀。

這一夜,秦氏王朝經歷了它這八百年間最驚心動魄的一夜,帝王遇刺,太子被殺,寵妃、外臣聯合叛亂,爭做王朝風雨飄搖,卻在這區區一夜之間幾次峰迴路轉,一切的一切都在黎明後第一縷陽光普照大地的時候重新歸於平靜。

次日一早,秦宣以大秦儲君之名,分別向西楚和大秦遞交國書,八百里加急傳送過去,表示了一番願意化干戈爲玉帛的態度。

書信一送,於是付厲染就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繼續在雲都逗留,美其名曰大晏使臣,等候參加大秦新帝的登基儀式,當然,他這個使臣的名頭先是自封的,要等晏英那邊的正式的聖旨傳送過來纔算數。

秦宣的繼位大典定在十日之後,接下來的幾天,整個皇城戒嚴,左丞相司徒南連同其黨羽,上下二十六名朝廷大員被誅九族,滅門抄家,但有人時間掐的剛剛好,在朝廷的查封令下達之前持借條入左丞相府討了一筆鉅債揚長而去。

作爲司徒南最大盟友的秦洛和藍月仙,兩人罪無可恕,死後貶爲庶人,不得全屍而葬。

而世昌伯府本來是應當一同被以謀逆大罪論處,只是因爲藍玉衡沒有與舒貴妃等人同謀合污並且帶兵協助鎮壓亂黨有功,將功抵過,沒有被追究罪責。

但世昌伯府的聲望卻是一夕掃地,再無往日的半點榮光。

當天朝堂之上,藍玉衡主動請辭,卸掉了禁衛軍統領之職,請求外調西北道。

秦宣雖然還未正式登位,但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幾日他便是先以監國親王之職暫代朝綱。

藍玉衡請奏的凋零很急,秦宣表面上很是客氣的挽留一二,最終還是準了他的奏請——

誰都知道,蕭、藍兩家勢不兩立,新帝對藍家,怎麼也不會是真心實意的。

藍家人的動作很迅速,三日之後已經人去屋空,走了個乾乾淨淨。

而接下來的幾天之內,整個江南道天翻地覆,一衆官員因爲營黨結私協同逆臣司徒南私組軍隊受到盤查,大批官員被撤換,整個江南道的官場經過了一場動作空前迅捷的大換血,轉眼間司徒南的黨羽滅的乾乾淨淨,一絲痕跡也不留。

是夜,月朗星稀,秦菁遣散了其他人,帶着靈歌往皇宮東北角的天牢方向而去。

夜色中兩個影子寂靜無聲的沿着靠近宮牆外圍小徑快步的走,半個時辰以後,那個半入地下的秘密建築物已經映入眼簾。

天牢重地,關押的都是朝廷重犯,而且進了這個地方就再沒有出去的先例。

正因爲看守的犯人都非同小可,所以守衛便各位森嚴,秦菁他們才走到數十丈之外,已經有人厲喝一聲,“天牢重地,閒雜人等不得靠近,否則格殺勿論。”

秦菁徐步向前,靈歌已經飛身而起,同時掏了腰間一塊令牌拋過去,脆聲道,“是公主臀下要進去探視,開牢門。”

那侍衛接了令牌仔細辨認一番,確定無誤,急忙單膝跪地行禮,“見過長公主!”

“免了,給我開門!”秦菁道,目光四下掃視一圈,淡然開口,“這幾日沒什麼異常吧?”

“沒有,一切正常,請臀下放心!”那侍衛回道,一邊爬起來掏了鑰匙開門,一邊道,“臀下稍後,裡頭光線暗,屬下先讓他們把火把點上。”

大門打開,裡面是一條四面巨石對壘修建的很長的密道,零星的只點了幾處火把,一眼看去,陰森而昏暗。

那侍衛率先彎身進去,拿手指在牆壁上叩了兩下,對着裡面大聲道,“把火把生起來。”

“是!”裡面遠遠近近傳出一片迴音,片刻之後,沿途所有的火把都被點燃,之前陰暗的氣氛一掃而空,石壁上映着火光,反而多了幾分璀璨。

那侍衛似乎很明白秦菁此來是要見誰的,也不多言,只是討好的躬身道,“爲了防止犯人脫逃,這裡的暗道做的有些麻煩,奴才引您進去吧!”

“嗯!”秦菁點頭,跟着她彎身走了進去。

靈歌謹慎的回頭四下看了眼,又對外面把手的人吩咐道,“仔細看好了,不要讓陌生人靠近。”然後也跟着快步走了進去。

暗道很長,不時就會在旁邊生出幾個岔路,那侍衛顯然是對此處構造十分清楚,引着她熟門熟路的過了幾個路口,最後在一處暗門跟前停了下來。

那是一道大理石所制的厚重石門,若不是有人引路至此,秦菁覺得自己斷不會以爲這裡會有一扇門。

那侍衛往前走了一步,探出一根手指在右側牆壁上一個不起眼的空洞裡面靈活一掰,眼前的石門就緩緩上升露出裡面的暗牢。

“就是這裡了!”開了門,那侍衛就字句推到旁邊,擡手指了指門內牆壁上一個凸起的旋鈕對靈歌道,“那個是裡面的機關,往右旋兩圈門就開了。”

“嗯,知道了!”靈歌道,“出去的話還是順着來時的路線原路返回就可以了是嗎?”

“是!”

“你先去吧,回頭我送臀下出去就可以了。”靈歌擺擺手。

那侍衛也不確定只走了這一次她十分真能將那麼多岔路分辨清楚,卻只恭敬的恭敬的行了禮,轉身往外走去。

秦菁款步下了臺階,下面的空間還算寬敞,用厚重的鐵柵欄將整間石室一分爲三,左右兩邊各是一間牢房,四周石壁森嚴,連個窗口都沒有,只在高處開了幾個氣孔用以更替裡面的空氣。

與普通的牢房不同,這處密牢裡沒有任何的刑具,乾淨簡潔的有點怪異,中間的小間裡也有守衛犯人時候的牀鋪桌椅之類,反倒是兩邊的牢房裡各自一張石牀,上面光禿禿的,連稻草都不見半根。

秦菁走過去,面對右側的那間牢房止了步子。

聽到她的腳步聲,石牀上正盤腿坐在那裡閉目養神的男子睜開眼,淡淡道,“來了?”

那語氣,不慍不火,雖然有他慣常的高傲和疏離,但卻更像是見老友。

“新帝馬上要登基,最近事多不得空,怠慢了大公子,還請您見諒。”秦菁開口,用了和他一樣平和而略顯疏離的語氣,說着卻是話鋒一轉,四下打量了一遍這間冷硬的牢房道,“大公子覺得委屈嗎?”

“怎麼會?能得長公主您親來探望,罪臣榮幸之至!”藍玉衡微微一笑,抖平了袍角起身下地,一步步走過來,負手而立和秦菁隔着牢門相對。

“罪臣?”秦菁玩味了一下,眼神便有些發冷,“大公子你倒是坦誠!”

“在臀下面前,我似乎也沒有必要說這樣咱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謊話不是嗎?”藍玉衡不以爲意的別開眼,眼底有絲嘲諷的情緒泛上來,“人算不如天算,不得不說,臀下這個李代桃僵的計謀用的甚是精妙,瞞天過海連陛下都騙過去了,我沒能識破也不算冤枉。而且至少我現在終於明白我二弟的死因和三弟短暫失憶的真相了,當初他們跟你到祈寧,就是因爲洞察了你攜帶宣王出宮的事情纔會被你滅口的是吧?”

藍玉桓的死,一直都是他心裡的一個結,現在想來才恍然大悟。

如果不是爲了掩蓋這個驚天秘密,以榮安那個女人的心計,斷不會做出那樣不計後果的事。

“就算是吧!”秦菁道,並不解釋當初她殺藍玉桓的最直接的原因其實是因爲他傷了白奕,淡然道,“本宮今日過來,是要告訴大公子,您的家人都已經順利啓程離京了,請您不必掛懷。”

“呵——臀下有心了!”藍玉衡緊繃着脣角,眼神突然黯了黯,雖然極力的壓抑情緒,最後開口時語氣還是有些僵硬,“你打算——用幾天的時間讓他們全部死於非命?”

所謂斬草除根,這個女子的心思他再明白不過,他主動請辭離京,卻是親手配合她安排了自己一家人的黃泉路。

說來諷刺,但也是無奈之舉。

“你也知道,此去任上山高路險,而且左相在朝中根基穩固,他的黨羽有些流落在外的很難一時徹底肅清。”秦菁道,語氣平靜,像是在議論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般,“大公子你臨陣倒戈,害的左相功敗垂成,這個理由——您覺得滿意嗎?”

“當然!有勞臀下費心了。”藍玉衡冷漠一笑,卻再沒有爲自己家人的性命做任何的努力。

世人所見,皆是他在宮變當日大義滅親,與藍月仙的叛軍死磕,秦菁卻不糊塗。

彼時藍月仙和司徒南都勢在必得,大意的很,根本就不會想到拿蕭文皇后和秦宣來作餌,而且她明明已經安排了人提前去關照蕭文皇后,能在她的嚴防部署之下還神不知鬼不覺把人擄走的——

除了藍家這位心思縝密才華橫溢的大公子還能有誰?

先是藍淑妃不爭氣,再是秦洛喪心病狂的弒母毀了自己名望,再到後來藍月仙橫空出世,他的每一步計劃都因爲這些各存私心的自己人而處處受制,也許到了宮變那夜,他早也就不存希望藍月仙或許能夠成事了,卻還是暗中那麼大手筆的擄了蕭文皇后和秦宣秘密送到司徒南營中,意圖——

魚死網破?

不得不說,藍玉衡這一招的確是陰狠至極,即使他不能推秦洛上位,也要殺了秦宣,讓她不得成事。

千算萬算,好在宮裡那人不是秦宣,只差這一招,否則滿盤皆輸的那人就不僅僅是藍玉衡,也要包括她。

“說到底,你還是不信我,何必呢?當日你答應我的話還猶言在耳,大公子,你這信譽可是不太好的!”秦菁斜眼看他,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拿你一家人的性命來與本宮拼一個魚死網破?值得嗎?”

“你信過我嗎?平心而論你又何曾信過我一分一毫?”藍玉衡冷笑一聲,笑過之後,語氣忽而化作蒼涼,隔着一道牢門定定的望着秦菁道,“榮安,捫心自問,這從頭到尾你又相信過誰?你誰都不信,就只信你自己。別人說這樣的話我無可辯駁,但是你——不配用這樣的藉口來指責我,因爲從頭到尾我們本就是一樣的人,彼此利用而已。談什麼辜負背叛?你不覺得滑稽麼?”

藍玉衡的話秦菁並不否認,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他的話是對的,但她卻不承認這是自己生性薄涼,因爲上一世她也曾很努力的試着將心比心去認真的對待所有人,可是結果呢?

除了自己,她唯一不設防的人是白奕!

當初她去西楚之前秘密見了藍玉衡一面,因爲藍月仙不會放過藍家,兩人彼此都有數,所以幾乎是一拍即合的達成協定——

來日方長,合力除掉藍月仙。

橫豎藍月仙正在用人之際,籠絡了藍玉衡在手,一時半會兒在她成事之前不可能動他。

因爲有了藍月仙這個共同的敵人,所以當初達成這樣的共識的時候,兩人可以說是分外投機,不曾想這一場戲做下來,最後倒戈一擊,各自都沒有準備放過對方。

前怨太深,根本無從了結。

秦菁很明白,她容不下藍玉衡,而藍玉衡亦是知道,他跟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勢不兩立,不死不休。

他不能讓藍月仙成事是不得已,而真要幫了秦菁,到頭來倒黴的還是他自己和藍家,所以左右無路之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兩方都賠進去。他先是靜觀其變,然後在適當的時機出手,助秦菁平亂,同時卻是暗地裡運作,拿了蕭文皇后和秦宣兩人去斷秦菁的後路。

毫無疑問,秦洛也是被他掩人耳目給送走的。

付厲染和白奕等人,上天入地的找,都沒能找到,這樣的大手筆的傑作,也唯有藍家這位可以指點江山的大公子才能做到。

他現在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所以不惜一切也要留下秦洛,即使秦洛以後再與大位無望,也要給秦菁心裡來橫一根刺。

這樣的敵人,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碰到的。

秦菁神色遺憾,忽然斂了笑容,眼底略有些落寞的嘆了口氣:“藍玉衡,說句心裡話,其實——我並不想就這樣毀了你,你說的對,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千金易得知己難求,你這樣死了,或許終有一天,本宮是會覺得遺憾的。”

“到現在你還是這般的口是心非!”藍玉衡的目光突然微微一晃,隨後他背過身去,頎長挺拔的身子緊貼着牢門一點一點慢慢的滑下去,最後背靠着身後的柵欄只留給秦菁一個孤寂的背影。

他仰頭看着牆角處難得結出的一張蛛網,嘴角泛起的笑容帶了幾分蒼涼的傷痛,良久之後纔像是下了決心,緩緩的閉上眼,輕聲說道,“殺人不過頭點地,榮安,我認輸了,心服口服。”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咬在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強迫自己擠出來的。

藍家的長孫,一向都是運籌帷幄,寵辱不驚的一個存在。

前世他韜光養晦十年,爲秦洛鋪就了那條帝王之路,今世幾經浮沉,終落得如此收場。

他有多恨,又有多少遺憾?無需多說,秦菁都明白。

可是有些敵人,是命定的,她仍然——

必須要他死!

“如你所願!”靜默良久,最後,秦菁開口。

“謝謝!”藍玉衡的聲音很淡,卻聽不出究竟是即將解脫的嘆惋還是終究只有遺憾。

走上臺階的時候秦菁還是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轉身帶了靈歌離開,最後一眼看的是他的側影,臉色蒼白和脣角那一個諷刺的弧度。

厚重的石門重新落下,暗牢裡靜的讓人覺得心跳聲都驚天動地,藍玉衡倚着身後的柵欄一動不動的坐着。

半晌,他突然從手掌一直壓着的胸口處掏出半截斷袖,沒有睜眼,只是手下運了內裡用力一握——

散滅。成灰。

有些人,他記得,有些人,註定是敵人!

靈歌引路帶着秦菁自那大牢裡出來,一路上秦菁都沒有再開口說話,一直到走出天牢的大門纔對候在外面的侍衛統領平靜的吩咐道,“人不必再留了。”

說罷,頭也不回的轉身就走。

靈歌心下微微一跳,急忙快步跟上,走出去一段距離才忍不住的開口道,“公主,那人的下落還沒有查到!”

“他既然做了就不會說,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問,所以也不用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秦菁擡手打斷她的話。

不用讓他親眼看着她能走多高,那是折磨人的方式,同樣也是折磨自己。

藍玉衡這樣的人,太危險,即使是將他囚困於牢籠,她都不能放心,所以——

只能讓他死!

“奴婢明白了!”靈歌慎重的點頭,心裡卻還是存着困惑,“可是您不覺得藍大公子今日的表現太反常了嗎?奴婢一直以爲,他是那種至死也不會認輸的人。”

“他說那些話不過就是爲了讓我給他一個痛快,藍玉衡這個人——”秦菁搖搖頭,可是話到嘴邊她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這個人。

有些人的驕傲與生俱來,頭可斷血可流,唯獨不會放下這份驕傲和自尊。

她是這樣的人,藍玉衡,從本質上講也是!

藍玉衡這一生太過自負,他一直想用他的智慧操控一切掌握一切,只可惜事與願違,讓他遇到藍淑妃那樣自私短視的夥伴,和秦洛那樣急功近利無所不用其極的盟友,一步一步的失敗,終於逼的他把自己視如生命的驕傲碾在腳下,踩入塵埃。

從天牢裡出來秦菁的腦子裡就一直在不斷的回想最後看他那一眼時他閉目微笑的樣子,他嘴角自嘲的諷笑讓她可以清楚的一眼看到他心裡的憤恨和不甘。

可是終究他還是失敗了,輸在了他一直寄予期望的盟友手上。

並且,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