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爲了迎接景帝一行,普濟寺後院的禪房都已經重新佈置打點,換了新的傢什帷帳。

隨行的婢女送了熱水進來,因爲知道景帝心情不好就使勁低垂着腦袋伏低做小,大氣不敢喘。

藍淑妃帶了貼身的婢女從門外進來,斜睨一眼擺擺手示意她們下去,婢女們如蒙大赦,匆匆放下臉盆就快步退了出去,她貼身的婢女巧音把茶盞在裡面的圓桌上放好也主動帶上門走了出去。

藍淑妃看着她出去這才徑自跟着景帝走到內室的屏風旁邊,嫵媚的笑了笑道:“廚房那邊已經在準備素齋了,皇上也累了一上午,臣妾伺候您更衣,先歇上一會兒吧。”

“嗯!”景帝垂眸看他一眼,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只就微微張開雙臂靜立不動。

藍淑妃見他如此配合,暗暗鬆了口氣,上前替他解開衣帶,脫下早上出宮時爲了參加祭祀而穿戴的龍袍隨手掛到旁邊的屏風上,又轉身去屏風後面的架子上選了件素色的常服出來。

景帝不緊不慢的的抖了抖中衣袖口,仍是張開雙臂任她幫着自己穿戴。

藍淑妃替他將衣服披上,用眼角的餘光細細打量,見着他臉上並無怒色這才聊作不經意的慢慢開口道:“皇上,方纔在那大殿裡的時候臣妾聽太后娘娘方那意思,今年像是不準備再留着榮安在宮裡過年了。”

依照大秦的規矩祖制,一般女兒家都是到了十三四家裡就要開始物色着爲她議親、尋摸婆家了,待到十五歲及笄之後便可馬上將親事定了,有些大戶人家捨不得女兒,定親之後多等個一年半載再辦喜事也是有的,只就秦菁這樣有頭有臉身份尊貴的女孩兒家,過了及笄的年紀還不定親的委實是不多的。

其實這事兒也算湊巧,年前她及笄前後正趕上蕭文皇后染病,斷斷續續的臥牀有小半年理不了事,莫說秦菁是她的親生女兒,就算是這宮裡旁的皇女的婚姻大事也必須得要過她的眼,這是對她這個一國之母的起碼尊重,再者當時也是本着閨女不愁嫁的原則,樑太后便做主暫且將這件事壓了下來,想等着蕭文皇后大好了再做打算。再然後眼見着蕭文皇后的病情逐日好轉,偏巧不巧的又出了秦宣的事,屆時宮裡雞犬不寧的鬧到現在都一直沒有完全消停下來。

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蕭文皇后一直都因爲秦宣的事焦頭爛額無暇他顧,所以秦菁的婚事也就一拖再拖,到了這會兒還半點眉目也有沒有。

今日在大殿之上樑太后說那樣的話一則是替她解圍不假,二則——

也是在敲打、提點她,這件事,也確實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是以想到之前藍禮吩咐她的事,藍淑妃這纔不得不硬着頭皮先來探一探景帝的口風。

“兒女們的事,母后自然是要上心一些,何況榮安確實也不小了。”想來景帝卻是並不曾爲這件事多費心,聞言只就漫不經心的應了句。

藍淑妃繞到他身後,就着他張開的雙臂,將他肩頭的衣料一點一點的捋平,一邊斟酌着遣詞用句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從新繞回景帝面前踮起腳尖替他整理肩頭的衣服,景帝略一垂眸就看到她一幅魂不守舍的樣子。

誠然,在景帝的眼裡,藍月湄這個女人並不具備作爲一個政客的遠見和能力,所以他也就沒往別處想,主動緩和了語氣開口道:“雖說在我大秦的祖制當中也沒得那麼些繁枝末節的苛刻要求,畢竟也是長幼有序,這樣有她在上面壓着,華泰那邊也不好越過她去。既然太后正有此意,早些定下來也是好的。”

他不是瞎子,對很多事都看的很明白,秦菁的蛻變也就發生在這一年之內,而自從秦洛登上太子之位以後藍淑妃就開始變得患得患失起來,她會忌憚秦菁在所難免。

藍淑妃聽聞他此番言辭就知道他是想歪了,不用與他針鋒相對,她倒也就鬆懈不少。

“皇上說的是,兩個孩子都不小了,女孩兒家,最好的年歲也不過就這幾年,真是耽誤不起呢!”藍淑妃順着他的話茬趕緊附和,笑過之後終於還是一咬牙小心翼翼的試探道:“皇上,那臣妾上次與您提的那件事——”

提到秦菁的婚事,藍淑妃就恨得牙根癢癢,藍家那雙祖孫什麼法子不能想,非得要把那麼個災星弄家去,還得要她做小伏低的來做說客,再一想到秦蘇被困宮中淪爲笑柄的慘狀,硬要讓她壓下對秦菁的怨念更是不可能的。

藍淑妃極力的壓抑情緒,努力讓自己臉上的笑容順眼些。

景帝一向都很排斥她過問前朝之事,尤其是經過前段時間的巫蠱之事以後,她更是被他的喜怒無常嚇到,在他面前變得謹小慎微起來,若不是得了藍禮的暗中授意,她是打死也不會管這閒事,所以此時雖話已出口,她心裡仍是七上八下的不太平。

景帝聞言微怔,像是沒有馬上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茅塞頓開似的猛的從遠處收回目光看了眼前的藍淑妃一眼,突然道:“是世昌伯的意思?”

因爲儲君異位一時,宮裡蕭文皇后和藍淑妃兩方互相猜忌,彼此給對方使絆子的機會不在少數,而自宮外,蕭、藍兩家更是結成世仇,明爭暗鬥不見消停。

藍家人要替藍玉衡求取秦菁,明面上的藉口冠冕彈簧,說是想要藉此機會化干戈爲玉帛,至於真實的目的——

鬼才知道!

“瞧皇上說的,旁的人,誰的意思都不打緊,只有皇上您的意思纔是最重要的。”景帝的語氣明顯帶了三分冷諷,藍淑妃佯裝聽不懂的急忙轉移話題。

身處這個位子上,這大半生裡溜鬚拍馬巧舌如簧的話景帝實在聽的太多,若在平時,被自己寵愛的妃子這般誘哄過他可能也不會太在意,但今日卻意外先經歷了秦薇的事爲讓他的耐性消散殆盡。

“榮安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件事也總要她自己點頭才能作數。”景帝的語氣開始有些發冷,他垂眸,目光晦暗不明的去看藍淑妃躍動在他衣帶間的十指。

蕭、藍兩家如今勢同水火,如若要是徵求秦菁的意見,藍淑妃料定她的絕對不會答應的。

秦菁此時或許還意想不到,可藍淑妃畢竟是做了藍禮將近四十年的女兒,她對這位老世昌伯的手段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小氣狹隘、偏偏還是心比天高,雖然關於藍玉桓的死藍禮祖孫都從不曾對她透露過什麼,但是就着背地裡和秦蘇的分析揣度,藍淑妃幾乎可以確信,只要秦菁今天嫁過去,保不準明天就能被他活活弄死,自己煽風點火的出一些力又有何不妥?

這樣想着,藍淑妃就越發的有恃無恐,銀牙一咬突然勇敢的對上景帝的雙眼道:“皇上,臣妾與您說實話吧,這事兒——實則是玉衡自己對臣妾要求的。”

“嗯?”這一點倒是出乎景帝的意料之外,他微眯了眼回頭遞給藍淑妃一個詢問的眼神。

藍淑妃就着他張開的雙臂重新爲他披上一件常服的外袍,蔥白如玉的手指在明黃的錦緞上靈巧的穿梭,細細的將那領邊的帶子一一系好,然後方纔笑着將腦袋抵在他胸前婉婉嘆了口氣道:“臣妾倒也不是說榮安她不好,只是就她那麼個爭高拔尖兒的絕強脾氣,要她來做藍家的媳婦我是一百個不願意的。皇上玉衡那孩子您是知道的,那孩子的心性頗高,這回卻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門子的邪氣,偏生的就要去就付她。既然孩子都拉下面子來對我開口了,臣妾這個做人姑母的也總不好駁了他的這番心意不是?”

“藍玉衡啊——”景帝緩緩擡手撫上藍淑妃的脊背,神色悠遠的對天吐出一口氣,似是感慨道:“也是難爲他,那孩子倒是個有主意的!”

雖然早就告老遠離朝堂,但藍禮的性格卻是最爲老謀深算,藍光威爆烈欠些思量,唯獨這隔了一輩的藍玉衡心細如塵,與他那性格倒是匹配了七七八八。

景帝這語氣細細品味起來約莫是帶了些褒獎之意,藍淑妃還是暗暗心驚,因爲景帝的脾氣近來越發變得陰陽怪氣喜怒無常,她便不敢大意。

“折騰了一上午,皇上也累了,先歇上一會兒,臣妾給您拿熱毛巾捂一捂。”勉強定了定神,藍淑妃卻只假裝不懂,仍是嗔着把景帝安置在旁邊的一張美人榻上靠了,她自己則是轉身去臉盆旁邊打溼了一方帕子折回來替他敷在臉上。

溫熱的水汽氤氳到皮膚上,景帝緊繃的神經這才慢慢放鬆下來,擡手拍了拍自己身下的美人榻。

藍淑妃轉身端起圓桌上新沏的一碗茶湯走過去,將那茶湯在旁邊的矮桌上放了這才彎身坐在了榻邊,抱了景帝的一隻手臂動作輕柔的替他揉捏五指的關節。

景帝被帕子蒙了臉看不到表情,藍淑妃仔細觀察了一陣,覺得他似是心情尚可這才又繼續開口道:“臣妾知道皇上您寶貝榮安,倒也不是臣妾自誇,玉衡的樣貌生的不錯,才學功夫也都不差,在京中這些皇孫貴胄中雖不敢說是數一數二,但也總不至於委屈了榮安不是?”

經過這幾次交鋒她已經是把秦菁恨到了骨子裡,這會兒卻要她順着藍禮祖孫的意思捧着那丫頭說話,藍淑妃是極力隱忍之下才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溫婉嫵媚一如平常。

景帝似乎真是有些累了,仰躺在那裡久久沒有反應。

藍淑妃心裡緊繃着一根弦,等了半晌還是用力咬了下下脣再開口:“皇——”

景帝咳了一聲打斷她的話,伸手製止她,不准她繼續說下去。

藍淑妃也不敢太拂他的意,就只得悻悻的閉了嘴,轉身笑着去取旁邊矮桌上的那碗茶湯道:“這雨水總也降不下來,天氣陰沉着讓人悶得慌呢,皇上喝口茶潤潤喉吧,臣妾特意調了些蜜水在裡頭。”

“嗯!”景帝朦朦朧朧的應了聲,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扯了手裡帕子扔出去。

他半靠在那張美人榻上,眉目之間有一種很深的陰鷙之氣瀰漫,配合和本身陰鬱的面孔,就更讓人覺得壓抑。

藍淑妃心頭一跳,趕緊僞裝着露出一個笑容把水中茶碗遞到景帝脣邊,景帝稍稍欠身就着她的手喝了兩口茶,然後就示意她將茶碗收了。

藍淑妃順從的把茶碗放回去,又掏了帕子給景帝擦拭嘴角,擡頭髮現他還在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就有幾分羞惱的柔聲嗔道:“皇上這樣看着臣妾做什麼?”

這宮裡最不乏的就是花枝招展儀態萬千的各色女子,即使平日裡保養的再好,從年齡上講藍淑妃畢竟已經不年輕了,尤其這一年來她又諸事不順,日日憂心,很是影響到了氣色,即使確信自己的妝容毫無破綻,藍淑妃這樣被他看着,仍是不覺緊張起來。

她不說話還好,此時扎一開口,莫名的,景帝的眼底忽而閃過一絲厭倦的情緒。

藍淑妃的心裡其實還是有些明白的,這些年來她縱使再怎麼自負,面對景帝時也都總有種謹小慎微的敷衍之意在裡頭,因爲她確信當年種種即便是到了今時今日景帝也未能完全釋懷。

藍淑妃正在手足無措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緊跟着管海盛的聲音透過門板傳遞進來:“淑妃娘娘,陛下歇了嗎?”他的聲音刻意壓得很輕,爲的是怕驚擾了景帝的午休。

有人打岔,藍淑妃馬上如蒙大赦噌的自那榻邊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急急走了出去開門。

“奴才請淑妃娘娘安!”管海盛見她沒叫開門反而親自來迎,頓時就受寵若驚的尷尬起來,他急忙垂下腦袋去掩飾,一邊道:“娘娘,國師大人要求見陛下,若是陛下還不曾歇息的話,您看是不是——”

“晉國師?他來做什麼?”藍淑妃狐疑的沉吟一聲,其實對於晉天都這個所謂盟友她一直頗具怨言。

藍玉衡說是這個人已經入了他藍家的陣營,是自己人,可這麼些年來他唯一真的站在己方立場幫忙的也就是前幾個月推波助瀾的幫着以推衍之名引出了秦宣的符咒事件,偏偏最後還活見鬼的陰錯陽差被秦菁利用,害她吃了不少的苦頭,他這算是做的哪輩子的盟友?

藍淑妃的臉色不好管海盛自是一目瞭然,不過他的世故並非常人能比,所以雖是看見了也還是假裝沒在意的仍是恭敬的垂着頭道:“娘娘,國師說是有要事需要馬上同陛下商量,祈雨祭天的事情耽誤不得,您看看,是不是行個方便吧?”

江北的乾旱近來已經成了景帝的心病,說到這個藍淑妃自認爲沒膽子打岔,雖不情願還是忍着冷淡的哼了聲,往旁邊讓出路來:“皇上還沒睡呢,本宮嘴拙,管公公自行進去請旨吧!”

“謝娘娘!”管海盛陪着笑臉虛禮見過她,然後就快不進了屋子和景帝稟告此事。

江北是大秦有過冬麥的主要產地,短時間若真就降不下來雨來,來年國庫的糧食儲備必定是要出問題的,景帝對這個事情一向都重視的緊,馬上便宣了晉天都覲見。

這樣的場合藍淑妃就要避嫌了,她並不傻,眼見着晉天都進來,馬上就藉口去廚房查看午膳離開。

轉眼到了入幕十分,普濟寺後山的高處有一座特意爲參佛講經而修建的高臺,彼時秦菁就混在那些滿面虔誠的人羣裡觀禮——

爲了江北的災情,國師晉天都和景帝商議選了這人傑地靈的一處地方來開壇祈雨,時間本來是定在今日一早,但是因爲秦薇的事情耽擱下來,本來說是乾脆等上一天,改到明天也就是了,卻不知道什麼原因,午後景帝又突然降旨,將儀式提前改在了入夜十分。

晉天都穿了黑色的道袍,仙風道骨一副世外之人的模樣,和景帝一道自普濟寺過來,先是景帝帶領百官跪天祈願,上香之後景帝就被扶到了旁邊的觀禮臺上入座。

秦菁作爲皇室公主,自然也要追隨左右,晉天都親自送了景帝上去,不經意的與秦菁打了個照面,彼此心照不宣的目光一觸就各自移開。

秦菁自然知道,晉天都這般急促的準備這場祭天大典就是爲了她,爲了早些得了景帝進一步的信任,好借景帝之手將她處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