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茶碗在炕沿上咕嚕嚕滾了兩圈最後砰地一聲砸在秦菁腳下,碎瓷片飛濺。舒榒駑襻

身上衣服溼了大片,秦菁也不氣惱,反而從容的將落在一旁的茶碗蓋子放回桌上這才起身規規矩矩的跪在炕沿下:“孫女無能,平白招惹了這些是非,請皇祖母以鳳體爲重,莫要動了真怒。”

“瞞!你還要替她繼續瞞着嗎?”樑太后一隻手肘壓在桌角,看着她冷聲一笑,語氣有些說不出的淒厲:“榮安,哀家一直以爲你是個有分寸的丫頭,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實話嗎?”

這樑太后果然是個人精一樣的人,這麼快就探到了她的底。

秦菁一聲不吭的垂首跪着,待到沉着的壓下心底升騰起來的一絲浮躁之氣以後才慢慢的開口,仍是否認:“孫女愚鈍,不知道皇祖母所謂何事!”

“所謂何事?”樑太后劈手抓起桌上的碗蓋一併摔在地上這纔算是泄了點脾氣,冷聲道:“你真當哀家是老眼昏花了不成?你昨兒個去了哪裡?華泰那個丫頭鬧上門去總不能是平白無故的!而且你一向都是個心思周全細密的丫頭,素心這裡出了這樣的事你卻撇開不提,反而先去了長寧那裡,這些個事兒,難道真要哀家一樁樁一件件的剖開來說給你聽嗎?”

“皇祖母——”秦菁擡起頭去看她,目光裡是難掩的驚詫——

這樑太后的眼線之廣竟還是超乎秦菁的意料之外,她居然就這樣不動聲色的將自己所有的行蹤掌握在手。

樑太后的脣角帶着一個冷硬的弧度,手裡使勁壓過去三顆紫檀木的佛珠勉強把滿腔怒意壓制下去,道:“還不說實話嗎?你還能替她瞞着多久?頭次在那婚宴上見了她就差點當衆失儀,你說,那個姓樊的到底是什麼人?”

從心理上講樑太后其實還是心疼秦薇的,若果就此坐實了樊澤即爲紀雲霄的這重身份,那麼不管當時他冒認他人身份是何居心,只就爲了皇家的體面,樑太后都必定不會手軟——

至少明面上他曾和秦薇有過一段婚約,皇室的女兒豈是任人這般戲耍欺辱的?

死了樊澤一個,對秦菁而言並無損失,而在那一念之間她也的確是存了這樣的念想,只是秦薇的態度那樣堅決,她心裡卻也明白,秦薇必定不會坐視不理,起碼至少不會讓他一個人走吧!

“皇祖母怎麼這樣問?那樊澤不就是大晏英帝陛下的夫子嗎?”秦菁定了定神,繼而緩和了神色苦澀道:“孫女自知不該瞞着皇祖母辦事,可也着實不忍看着皇姐受苦,昨兒個因爲在御花園裡和刺客撞了個正着,皇姐受了驚嚇之後就開始胡言亂語,一直定不下心來,就開始疑神疑鬼,說是——”

紀雲霄已死,他的名字也成了皇室的禁忌,秦菁說着便是欲言又止,停頓片刻繼續道:“皇祖母您是知道的,皇姐這幾年過的不如意是因爲心結未解,孫女聽說那樊夫子的樣貌與當年那人生的極爲相似,皇姐見了觸動心頭舊事心中難安也是有的。孫女當時見她那個渾渾噩噩的樣子也是嚇壞了,生怕她會因此有個什麼好歹,一時情急之下也便什麼都顧不得,想着解鈴還須繫鈴人,這纔出宮去找了他。”

樑太后的目光彷彿在某個未知的方位膠着住,關於樊澤是否就是紀雲霄一事她並不是沒有懷疑過,只是既沒有把柄也沒有契機去讓她將兩者牽扯起來,是以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觀念,也便將此事按下不提。

秦菁見她不語,就又再接再厲的繼續說道:“皇祖母,孫女知道自己此舉莽撞欠思量,只是情之所迫也着實是沒有其他的辦法。”

樑太后面上仍然不爲所動,全身上下連一個哪怕最細微的小動作也沒,着實讓人猜不透她此時想法。

她冷着臉漠然看了秦菁半晌,同樣也是在觀察秦菁的臉色想要從她的行爲舉止中察覺一些蛛絲馬跡出來——

經過這麼多次的交鋒,她也認知到自己的這個孫女是個城府極深的人。

很遺憾,秦菁臉上表情拿捏的十分到位,不驚慌,不心虛,恭順之下帶着一絲不着痕跡的鎮定和冷靜,不帶絲毫破綻。

半晌之後樑太后自她身上緩緩移開目光道:“那你們是怎麼說的?”

“孫女給皇祖母請罪!”秦菁咬咬脣,然後纔像是突然下定決心似的伏地給樑太后叩了個頭,道:“孫女斗膽,其實是想去說服那樊澤讓他想辦法求見宮中當着皇姐的面把事情說清楚,也好讓皇姐及時清醒斷了那些不該有的念想,可他卻以宮闈重地男女大防做推辭拒絕了孫女,孫女那時也是氣昏了頭便和他起了衝突,最後不歡而散,終究還是沒能請的動他!”

當時藍玉華帶人闖進翠煙閣時鬧出的動靜很大,就算樑太后事先沒有準備手還伸不到那裡,但只要她有心也很容易就能將當時之時打聽到個七七八八,是以秦菁並不矢口否認自己去找過樊澤一時,只就把彼此關起門來的對話內容偷樑換柱一番,也好把樑太后的注意力移開。

“哦?照你這麼說,這個人倒是個知進退守禮數的?”樑太后冷笑一聲,並不就此事表態。

樊澤自從入得雲都之後就流連煙花之地,所謂禮義廉恥——樑太后至多也不過是指桑罵槐,暗示他德行不佳。

“那樊夫子怎麼說也天子之師。”秦菁就假裝聽不懂,話到一半卻是話鋒突然一轉帶了些自嘲的語氣繼續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咱們皇室的家務事,他選擇敬而遠之也是對的,從頭到尾卻是孫女欠着考慮才罔顧了皇家禮法,讓皇祖母跟着傷神。”

不管樊澤是個怎樣的人,他們皇室之中那些扯不清的糊塗賬但凡有點腦子的也都會躲的遠遠的了。

秦菁這次是打了一張親情牌,雖然以樑太后的心機她未必就會全信,但這段時間自己和秦薇走的十分親近也是不爭的事實。

樑太后再次沉默,秦菁微微垂手端正的跪在當前,一直到她衣服上沾染的茶水慢慢風乾成了刺眼的茶漬,樑太后才重新擡了擡眼皮。

“可你們這一個個的,怎麼就這樣不讓哀家省心呢?”她像是嘆息,語氣之中猶帶着種深深的剛毅,隨即擺擺手道:“起來吧!”

“謝皇祖母!”秦菁謝了恩自地面上爬起來,這一次就只規規矩矩的站在那裡,而沒有主動往樑太后身邊湊。

樑太后似也是不怎麼在意的模樣,只道:“長寧那裡怎麼樣了?”

“昨日吃了幾帖安神的草藥,情緒倒是有些安穩下來了,只是精神仍不大好——大約還是休養一段時間吧!”秦菁道。

樑太后緩緩呼出一口氣,秦菁原以爲她這是要囑咐自己兩句關於秦薇的事,不想她卻猝不及防的突然轉移了話題道:“哀家年歲大了,很多事都已經開始力不從心,素心那裡她跟了哀家多年,又最是個貼心懂事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哀家這心裡也不太平,喪事那邊孫嬤嬤已經去操持了,回頭你也過去,幫着妥妥帖帖的辦了吧,也算是她沒有白跟了哀家一場。”

“是,素心姑姑罹難本就是爲了孫女——”秦菁黯淡的垂下眼睫。

素心那樣的女子,與世無爭,清新雅緻,偏偏卻是這樣的命運,因爲素心,秦菁的確是帶了些真實的惋惜和不忍的。

“好了,這些事過去了也就罷了,是那丫頭對你盡心,你也不是個不知好歹的,彼此有心也就是了。”樑太后擺擺手打斷她的話道,停頓片刻又道:“還有昨兒個那幾個刺客,你心裡頭有點數沒有?”

之前秦菁明明已經暗指着把矛頭指向了藍淑妃等人,果然不出所料,樑太后是不肯受這份糊弄的。

“孫女也無從知曉。”秦菁一籌莫展的搖頭,“只粗略記得但是出現的是三個人,每個人都是身材高大的男子,對了,不是後來被侍衛斬殺了一個嗎?身上也沒個信物或者能夠證明他們身份的線索嗎?”

“是個眼生的,身上物件處置的也乾淨。”樑太后煩躁的閉眼揉了揉眉心,這會兒也終於有些耐不住,道:“行了,這事兒你暫且不要管了,你這就回去換了衣裳過去找孫嬤嬤吧。”

“是!”秦菁屈膝對她福了福,正待轉身退出去,外頭華瑞姑姑就有些惶恐的邁着小碎步垂首走了進來,大約是之前聽到裡頭摔茶碗的動靜,她此時便有些謹小慎微起來,試着拿眼角的餘光偷偷看了樑太后一眼道:“太后,外頭兩外禁衛軍統領已經到了,是不是請他們進來?”

宮裡頭鬧了刺客已經不只是後院起火那類的小事,理應由景帝親自過問督辦,現在樑太后要插手多半還是因爲素心的關係。

秦菁想着就不動聲色的先行退了出去,穿過外殿正要往院子裡去,後頭華瑞姑姑卻是快跑着追上來叫住她:“殿下留步!”

秦菁止步回頭,遞給她一個詢問的眼神:“姑姑找我有事?”

“沒!”華瑞姑姑有些不自在的別開眼,緩和了片刻情緒才又莊重的對她屈膝福了福,小聲道:“因爲素心的事,老祖宗也是心裡添堵,脾氣難免大了些,殿下莫要吃心!”

提到素心她的眼圈就又紅了,而秦菁也沒想到她追出來是要安慰自己,不免愣了下,半晌才輕輕的扯出一個笑容道:“皇祖母的心情我是知道的,姑姑不必介懷!”

“嗯,那就好,奴婢送長公主出去!”聽她這樣說了花蕊姑姑才放心,轉身引她出了正門。

殿前的院子裡蘇晉陽和藍玉衡並肩站在那裡長身而立,因爲是在當值期間,兩人都穿着寶藍色繡銀紋的錦緞官袍,一個面如清冷堅毅,一個容色平靜淡薄,一眼看去,雖然同有玉樹臨風之資,卻給人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華瑞姑姑走到門口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真色道:“太后娘娘有旨,兩位統領請隨奴婢進來吧!”

“有勞姑姑前頭帶路!”兩人不約而同的應道,手下動作收馳有度的示意華瑞姑姑先行。

華瑞姑姑轉身方纔請了秦菁出來,抱歉道:“老祖宗這裡離不了人,奴婢就不送長公主了!”

“姑姑你忙,本宮自己出去就去!”秦菁微微頷首,華瑞姑姑微微側身。

秦菁款步踏出殿外,蘇晉陽和藍玉衡沒有料到她會從裡面出來,都不免微微愣了下,隨即單膝跪地行禮:“微臣參見長公主!”

對這兩個人,秦菁一個也沒有好感,所以也就不予理會,只傲慢的挺直了腰板步調從容的從二人身邊錯了開去。

她腳下步子輕緩,暖橙色的裙裾映着陽光灑下一片絢麗的光影,隨着腳步晃動,那上頭早已乾涸的茶水污漬還是能夠清晰的辨認出來。

方纔她在裡頭似乎是同樑太后發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藍玉衡沉吟的抿抿脣,卻不見得就有多高興,蘇晉陽的眉心則是緊緊皺着,神情恍惚了一下。

華瑞姑姑也是頭次見到秦菁如此傲慢的姿態,就只當她是受了樑太后的訓斥心情不佳的緣故,所以就主動上來打圓場道:“二位統領,快些隨奴婢進去吧,省的老祖宗等急了。”

蘇晉陽和藍玉衡起身,緊跟着華瑞姑姑進了偏殿裡的暖閣,秦菁不緊不慢的往外走,不多時就隱約聽見裡頭樑太后暴怒一聲嘶吼:“查,繼續查!這件事掘地三尺也要給哀家查一個水落石出!”

查?!這件事再怎麼查,莫說是她,至少付厲染就不會讓他們查到樊澤的身上去,註定了又是一樁無頭公案罷了!

秦菁心裡冷笑一聲,轉而又想到素心卻又緊跟着幽幽的嘆了口氣。

接下來的幾天裡秦菁每日都和孫嬤嬤一起在內務府的院子裡幫着操持素心的喪事,秉承着樑太后的懿旨,他們自皇家寺院裡請了得到高僧前來超度,喪禮的排場用度都取了宮裡六品主子的規制,對素心這樣奴婢出身的人來說已經算是莫大的恩典。

斷斷續續等着整場喪禮辦下來一切是多妥當了已經是七八日後,樑太后那裡隔日就要把蘇晉陽和藍玉衡叫去詢問一番案件調查的進展,但無一例外得到的都是消極的答覆。

轉眼又是半月之後,大晏使臣離京折返大名府。

因爲婗靖公主和北靜王聯姻一事中途出了岔子,景帝自覺理虧便和晏英仔細針對商談了一番,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這一次的所謂聯姻不過就是一個促進兩國結盟的幌子,是以在這層指導方針的暗中催動之下倆人也很容易便達成了共識——

買賣不成仁義在嘛!

也就是說秦霄雖然因爲謀逆之罪被判處,但兩國皇室仍然承認這樁既定婚姻,不論個人的功過是非,兩國仍以秦晉之好示人,景帝也表示一定會善待婗靖公主,將她留在雲都的北京王妃,以王妃之禮加以禮遇。不過晏英那邊大約也是不想對婗靖做的太絕,這次居然破天荒的跟景帝求了個人情,要把婗靖一同帶回大晏。

婗靖留在雲都對雙方的盟約固然是好,但她的存在終究還是難免尷尬,而且以她大晏公主的身份,她雖然同秦霄行過夫妻之禮但畢竟尚無夫妻之實,如今秦霄身死景帝這邊本就理虧,既然晏英開了口,也就不好強行將她留在大晏,於是雙方各退一步,晏英許諾婗靖不會再嫁,將終生爲大秦皇室守節,景帝也就送了個順水人情準了她一併離開,如此這般皆大歡喜。

踐行宴設在十月初七,深秋風涼夜冷,已經不適合幕天席地的飲宴,是以地點仍然定在中央宮。

這段時間秦薇再度把自己關起來稱病不出,秦菁去看過她兩次,見她氣色尚好心情也很平和所以也就按下此事不提,只等着送走了樊澤這尊瘟神暫且揭過這一段去——

當然,她本身總有種微妙的感覺,並不真就以爲秦薇和樊澤這二人之間就能夠這麼相安無事的了斷了。

是夜,秦菁仍是趕在晚宴開始前去秦薇處接安綺,去了方知安綺早就等不及硬拽着姚兒先行去了,秦菁無奈,只能帶着墨荷跟蘇雨兩人又原路退出來,急忙往中央宮的方向趕——

出了秦薇那事之後,她的戒心就變得很重,不僅給秦薇寢宮增派了人手保護,對安綺也尤爲不放心。

主僕三人行色匆匆的穿過御花園,正路過那片荷塘前面便聽見那旁邊的花圃深處一個男子略帶沉思的聲音焦急道:“怎麼就不行了?你看我這樣玉樹臨風的氣度,生的也是端正漂亮,你不曉得有多少漂亮姑娘肖想我,怎麼做你的小相公還不夠格嗎?”

但凡遇到宮中盛宴的機會,這種男歡女愛打情罵俏的事情都總要有人撞破幾樁,秦菁本來也無暇管這閒事,但鬼使神差的腳下步子還是下意識的頓住

那個聲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