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安歇,吳良輔鬆了一口氣。
還好皇太后沒生氣,確切的說是沒降罪於他,這便是大運了。
“我出去走走,仔細着點,可聽見了?”
吳良輔叮囑了殿外的小寧子,鬼頭鬼腦的溜出養心殿。
皇宮南邊的角樓處,有一名女子立在那裡眺望。她身段苗條,兩把頭上綴着的飾物垂下長長的珠鏈,晚上風大,珠鏈隨風飄蕩,纏繞在一起,發出碰觸聲。
吳良輔躬身走了過去,小聲喚道:“主子……”
“如何?”女子未回頭,恬靜的臉上半分表情也無。
“東西備下了。改日便會由太醫呈給佟主子。”吳良輔吞了吞口水,把不安分的心壓了壓。
“佟妃懷孕辛苦,是該好好補補身子。”女子淡淡道。
“主子說的極是。”吳良輔頓了頓,“奴才有件事稟報……”
“說。”
“煙花會上,皇上遇到一女子……似乎有傾慕之意。”吳良輔斟酌着開口。
“容貌如何?”女子聲色不改,平靜的貪看京城黑夜中的星光。吳良輔不懂,烏漆抹黑的,能看見什麼?
“恍若仙子。”吳良輔用四字概括。
女子輕輕笑了一下,“你一向眼毒,連你對她都有如此高的讚譽。想來必不是俗物。”
吳良輔心神盪漾,“主子謬讚了。奴才日後儘量阻止皇上與她相見。”
女子嘴角一勾,“爲何要阻止?你是皇上身邊的人,應該爲皇上排憂解難纔是。”
吳良輔身軀一震,拱手道:“奴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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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很慢,而再慢卻也到了冬季。十二月的天,漫天飄雪,夾雜寒風刺骨。婉晴不知道福臨爲何再也沒來過,但也知與他相守的不易。前世那些她已經經歷過了……
許是心思想多了,人昏昏沉沉睡了一晚,不停的做噩夢,夢中對鏡自照,惶恐的看着自己枯槁的臉,眼窩深陷,雙頰凹陷,灰敗之氣甚重。
梳妝檯上,孩子依依呀呀的爬,時不時轉頭咯咯的笑。婉晴想伸手抱一抱他,卻見他爬呀爬,突然從臺子上摔了下來!
“啊!!!!!!”婉晴尖叫着驚醒,猛地坐起身。
冬卉趕忙從外屋走進來,“小姐怎麼了?”
她茫然無助的看着冬卉,恍如隔世一般。
冬卉拿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嘴裡唸唸有詞,“小鬼走開,夢魘散開……”
婉晴緩了緩精神,打下她的手,“我沒事,你不要神神叨叨的。”
冬卉笑了,“小姐那聲尖叫嚇死我了,許是夢見了不好的東西。”
婉晴默然無語,可不是不好麼,又一次看見孩兒死在面前,能好的了麼?心情一下子低落下來。
冬卉渾然不覺,不住的在婉晴耳邊叨叨:“今兒的辮子用紫色絲絛纏繞還是用粉色絲絛呢?要不要在辮尾綴上海棠花呢?”
婉晴被她吵得頭疼,忍不住笑道:“未出閣的姑娘家,又不便梳兩把頭,不過總角一起編個粗溜的大辮子,又什麼花樣兒可想的。”
冬卉長嘆一聲,怏怏的伺候小姐梳洗,“還是漢族的女子花樣兒多,即便是閨閣小姐,也有什麼垂鬟分肖髻、雙丫髻、垂掛髻,多好看啊!偏生我們滿族的女子只能編個大辮子。”
洗漱畢,婉晴坐在梳妝檯前,冷不丁想起昨夜的噩夢,有點作嘔,便轉移注意力和冬卉打趣,“你若是嫌大辮子不好看,置個垂鬟分肖髻也可以啊!說起來額娘是漢女,我的身體裡也有一半漢家女子的血統呢。”
冬卉合掌一笑,“是的呢!夫人就是漢女子!嘖嘖嘖,我就說我家小姐怎生的這樣好看,原來將夫人江南女子的嫵媚承襲了十足十呢!”
擰了把她滑膩的小臉,婉晴笑道:“你呀,就是牙尖嘴利的,盡會哄我!”
這邊廂主僕正鬧得開心,外屋傳來丫鬟緋雲的聲音。
“小姐,老爺讓你到大堂去!”
婉晴立刻僵硬,“阿瑪怎會讓我到大堂去?女子不能見客,哪個無狀之輩,貿貿然要求見我?”
冬卉也奇怪,“按理說就算有這樣的人,老爺也合該一棍子打將出去纔是!”
婉晴想了想道:“你讓緋雲進來問問看。”
冬卉應了,出去引了緋雲入內。
緋雲小臉通紅,呼呼直喘,想來是跑着過來的。
“緋雲,你可看清是什麼人麼?”婉晴仰頭看她。
緋雲見問,恭敬道:“好像是個公子,穿的也好,腰間還配着三四個玉佩並香囊,長相嘛,我沒敢看,匆匆忙忙就來了!”話畢,她不忘感慨一句,“小姐今兒的髮髻真漂亮!”
冬卉不免得意道:“那可不!是我給小姐盤的呢!這可是漢家女子最流行的未嫁女髮髻!”
緋雲立刻對冬卉的崇拜之情上升了幾個加號。
婉晴沒心情聽她們一來一往的閒聊,所有思緒全部集中在這個神秘的公子身上。
會不會是福臨?
婉晴想,自己沒隱藏身份,興許是他找來了呢?若不然還能有誰能讓阿瑪不顧未嫁女的臉面,要她見外客?
一定是他!
喜悅很快淹沒了婉晴所有思緒,她急忙讓冬卉予她更衣,挑了件漢家嫩粉色交領廣袖衣裙。整理完畢,兩個丫頭全部驚呼:“小姐,您簡直是最美的江南女子!”
婉晴有些不好意思,又惦記着不要讓福臨久等,忙的奔大堂而去。
高高興興奔至大堂一看,臉上愉悅之色立刻消失殆盡。
她失落的站在廳口,連禮也忘了。
正面坐在太師椅上的鄂碩繃着臉道:“還不給十一阿哥行禮!越大越沒規矩了!”
客座上吃着茶,顛着腿的博果爾斜眼瞅她,還不忘嘿嘿的冷笑,“董鄂小姐不是不懂禮,或許心裡奇怪着,爲何坐在這裡的是我!”
鄂碩輕咳一聲,有些生氣,“婉晴!還不向十一阿哥行禮!”
婉晴只好不情不願的清移蓮步走到博果爾面前,微微福身,“民女董鄂氏,見過十一阿哥!”
“起吧!”博果爾懶洋洋的一擡手,衝着她嘻嘻一笑,婉晴偷偷瞪了他一眼,正好叫鄂碩看見。
“婉晴!”
婉晴忙收斂神色,怏怏站在一旁。
博果爾爽朗一笑,“董鄂大人不必苛責,令嬡很是活潑可愛呢!”
……
活……活潑可愛?她低着頭,有點恨自己的溫和性子,爲什麼偏偏不能開口反駁呢?
鄂碩忙着說:“小女自小驕縱慣了,煩請十一阿哥寬恕。”
博果爾大掌一揮,“不要緊!”
鄂碩這才鬆了一口氣。
“咦,今兒你怎麼把你孃親的衣裳穿出來了?還盤了個漢女的髮髻?”鄂碩注意到女兒的不同。
婉晴本來想打扮一新叫福臨看看的,沒想到換成了博果爾。她怏怏道:“昨晚上冬卉收拾額孃的舊物,偶然翻出這件衣裳,女兒瞧着新鮮,今兒就上了身,又讓冬卉盤了個漢女的髮髻。阿瑪瞧着好是不好?”
“真是胡鬧!”鄂碩語氣嚴厲,但目光中俱是溫情。鄂碩其實很愛董鄂夫人,只可惜董鄂夫人紅顏命薄。
鄂碩的話也引起了博果爾的注意,他將面前的可人兒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試探般問道:“董鄂大人已故的夫人是漢人?”
鄂碩賠着笑臉,點了點頭。
博果爾眼神閃爍,目不轉睛的看着婉晴,“難怪少了許多旗人女子的剛烈,反倒多了些漢家女子的嫵媚。很好,很好……”
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哪裡好,又好什麼?
鄂碩在,婉晴也不敢再做鬼臉,便不吱聲,默默聽他倆說話。
鄂碩聞言很欣喜,“十一阿哥謬讚了!”
博果爾微微頷首,“實話而已,董鄂大人不必過謙。今兒來府上,一則拜訪董鄂大人,二則想邀董鄂小姐一同出遊,不知可否方便?”
……
沒想到福臨沒盼來,倒是招來了博果爾,希望阿瑪能顧及着女兒名節,不要答應纔好。婉晴默默活動心思。
“既然十一阿哥開口,老夫也沒甚麼說的!”
……
雖然早知阿瑪有心讓她與皇親聯姻用以鞏固他自己在朝廷中的地位。可是……討好之意這樣重,當真傷了婉晴的心。她總覺得,即使重生了一次,看破了某些人虛假醜惡的嘴臉,卻只有阿瑪是疼惜自己的。
心裡再次翻江倒海般涌動着悲哀之感。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老來從子。女子三從,她知道。如今的婉晴偏愛魚幼薇的詩詞,讚歎她敢直白的向她的夫子訴衷腸。而卓文君不顧家人阻撓,毅然與司馬相如雙宿雙棲。她想,這纔是奇女子,不像她,還是在任人擺佈。
她不喜歡博果爾,卻無法說出口。
博果爾倒是很高興,嚯得站起身,“既然如此,那麼我便帶令嬡到別莊去遊玩一番。”
鄂碩連連點頭表示同意。又轉向婉晴道:“還不去換件衣裳!”
博果爾忙攔,“我瞧着董鄂小姐這身衣裳甚好,不必換了。”
鄂碩有些猶豫,“這……好像不太妥當吧!那莊子裡的人各個都認識十一阿哥,若是議論起來,小女豈不是……”
博果爾走到婉晴身邊,再一次細細看她一身江南之色,用只有對方纔能聽見的聲音道:“若是有人議論,我索性便娶了你!”
“你!!”婉晴恨恨瞪他。
他用一種極其篤定的眼神回瞪,繼而轉向鄂碩道:“董鄂大人的話也有道理,那麼小姐先行更衣,我在這裡等着便是。”
“女兒告退!”婉晴提起裙子,忙的跑了。
回到閨房,婉晴愣愣的呆坐着,既不動,也不讓冬卉準備衣物。指尖碰觸到個硬硬的物件,拿起來一看,是一本面目全非的詞集,裡頭夾着一枚楓葉。
贈鄰女(1)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她該不該逆阿瑪的意呢?就算不爲阿瑪,那福臨呢?難道重生的這一世要背棄他?
婉晴早知自己放不下,若不然也不會在煙花會那晚跑出去。
“小姐,我找老爺年輕時的衣裳給你!”
冬卉興奮的說。
婉晴被她嚇了一跳,有些不高興,“你那麼開心做什麼?”
冬卉怔愣下,“十一阿哥難得看重小姐,小姐應該把握機會纔是!”
“把握什麼機會!”她心裡氣着,聲音也變的難聽了。
冬卉眨眨眼,“當然是……把握做福晉的機會咯!”
婉晴一聽便火了,一拍桌子,大聲道:“要當你去當!我纔不稀罕!”
冬卉一下子傻了,結結巴巴道:“小……小姐,我……我只是說笑……再說……再說當十一阿哥的福晉多好!娜木鐘大貴妃是……先帝……寵愛的嬪妃……之一,十一阿哥以後……必定能封了王爺的……”
“你還說!!!”揚起手,賭氣就要揮下去。
冬卉呆呆的看着婉晴的手,眼眶微紅,“小姐,您竟然要打我?”
心口的火氣一下子沒了。她訕訕放下手,“冬卉……你不要胡說!這不該是閨閣小姐想的事。”
冬卉委屈道:“我只是爲了小姐好,這個家裡,老爺只關心少爺,姨娘都欺負小姐。梅二孃雖然對小姐好,但也是有心無力的!要是嫁給了十一阿哥,以後就沒人敢瞧不起小姐,欺負小姐了!”說着說着,她滾下淚珠,竟嗚嗚的哭了起來。
婉晴頓時愧疚的無以復加,這一通邪火終究是潑到了無辜的冬卉身上。“冬卉,是我不好,我急了些……那這個補償給你好不好?”隨手從梳妝檯上抓起一枚銀釵塞給她。
冬卉破涕爲笑,拿袖管抹了抹眼淚,“我是個下人,哪裡敢怪小姐。只是以後小姐嫁到哪裡,我必是跟到哪裡的,自然更希望小姐好。”
婉晴重重的點頭,“我明白!你自小和我一起長大,這情意自是和她人不同。”
冬卉忙擺手,“這話要叫梅二孃聽見,又該罵我不懂規矩了。”
她誇張的樣子逗的婉晴哈哈一笑,下一刻,窗子上傳來輕輕叩擊的聲音。婉晴以爲是緋雲來催了,便跑出去看。
只見一個人站在外頭笑嘻嘻道:“喲,小姐果真在呀!”旋即一轉頭看到冬卉紅着的眼眶,打趣道:“這是演哪齣兒呢?崔鶯鶯拷打小紅娘啊!”
婉晴脫口而出,“吳良輔?你怎麼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