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樂班子帶着一頂花轎冒着大雨吹吹打打出了這條花街柳巷,整個隊伍最後面還跟着另外一頂轎子,看上去裡面坐的似乎是一個不願意露面承認自己贖走煙花女子的男人。實際上,那轎子裡確實坐着這樣一個男人,而他身邊,還擠着那個滿臉壞笑的始作俑者。
竇先生長嘆一聲,回想起剛纔老鴇子望向自己的目光,他心裡就像是吃了一個蒼蠅一樣難受。
反觀樑三公子,他倒是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緊挨着竇先生,輕聲安慰道,“皓維,你這是做了一件好事啊。誰說爲煙花女子贖身就一定是要領回家做小妾?說不定還是解救人於水火之中呢。等以後讓人知道這小花娘在別處自由自在的活着,你竇先生勇救煙花女子的事情又會被傳爲一代佳話。別嘆氣了。”
竇先生扭頭瞪了樑三公子一眼,怒道,“救人有用大紅花轎往回救的麼?我都告訴你了,用普通方式接出去就可以,你爲什麼非要這樣?”
樑三公子伸手摟住竇先生的腰,把下巴搭在他肩頭,小聲說,“要是沒有這小花娘,我這條性命怕是也保不住了。受人滴水之恩,都應當涌泉相報呢,更別說是這救命的大恩。她一個煙花女子,還能有什麼希望?不過就是被一個顯貴贖身,然後八擡大轎風風光光的從那種地方擡出去。這場面說不定她做夢都夢到多少次了,難得有個機會,這麼做了不是更好?”
聽了樑三公子這一番話,竇先生苦笑着搖搖頭。竇先生最清楚不過,樑三公子做出來的事情,大多讓人捉摸不透,可實際上每一件事都是他仔細想過的,而且他做這些事情的出發點,大多都好的令竇先生咋舌。看似膚淺,卻有深意,樑三公子這人就是做盡了費力不討好的事情,自己被人唾罵,卻還樂在其中。
“皓維,以後見不到了,你會不會想念我?”樑三公子突然開口問道。
竇先生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而後又長嘆了一聲。
“慕寒,你們樑家這件事到現在雖然無可挽回,但卻與你沒有多少牽連。只要你能放下,以後……”
不等竇先生把話說完,樑三公子便輕笑了幾聲。
竇先生望着他的笑臉,心裡泛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就像是明明走在平坦的大路上,路邊卻突然現出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縫異樣,隱約的恐懼慢慢襲來,卻又不知那恐懼到底離自己有多遠。
“慕寒……你心中若是有什麼苦悶,我願意與你分擔,只求你別做魯莽之事,別讓我眼睜睜看着你受苦……”
樑三公子聽到這話,心中頓時泛起一陣酸楚。他放開手臂,別過臉去,好半天才低聲嘟囔一句,“那我就到你看不到的地方去偷偷享樂……你就可以安心了吧……”
轎子有些狹窄,兩人身子靠在一起,卻都把臉扭到一邊,像是怕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一般。
喜樂的聲音被雨聲湮沒了大半,鼓樂班子那些人也被雨水淋透了。領隊的人收了竇先生不少銀子,心裡雖然有些不安,卻只能硬着頭皮將隊伍帶到了城門口。
昨晚一夜喧鬧,衲巖縣中的人都以爲是要打仗了,今早城門緊閉,官府卻連個告示也沒放出來。
可當領隊帶着這喜慶的隊伍到了城門一看,發現城門竟然大敞四開,以前每天守衛在這裡的守城官兵也不見了身影。放眼望去,城門外面也一片蕭條景象,一個人影兒都沒有。
就在領隊猶豫的時候,只聽後面轎中有人高喊了一句,“爲什麼停了?快快出城!”
領隊被嚇了一跳,急忙整了隊伍,再次吹打着出了這衲巖縣城。
他們順着官道一口氣走了一個多時辰,轎伕們累的氣喘如牛,實在走不動了,眼看面前到了三岔路口,領隊才讓他們停下來休息,而他則到後面轎子邊去打聽一下之後應該怎麼走。
當時竇先生只告訴他們,離開衲巖縣城之後一直順着官道走,卻沒說要到哪裡去。
“中間那條道是去趙莊,右邊是到武明郡,再往左邊兒走,就進鳳泉嶺了……公子啊,咱這喜隊是要往哪兒去?”
轎子裡,竇先生皺着眉頭問樑三公子,“你要去哪裡?”
樑三公子深吸了一口氣,輕聲對竇先生說,“如果以後再有見面之日,你便知道我去哪裡了。”
說罷,他從頭到腳將竇先生又仔細打量一遍。此時的竇先生,沒有了往日風雅氣度,只見他面色如紙,慘白沒有血色,身上那一身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將士衣衫早就溼淋淋粘在身上,也不知道是因爲太冷,還是因爲緊張,他一直在微微發抖。
今天的竇先生,與平時的他,沒有半點相同。
樑三公子苦笑一下,伸手從竇先生頭頂將他那根束髮的玉簪取了下來。
竇先生的頭髮一下子散落下來,這使得他看上去更加憔悴了。
樑三公子伸手幫竇先生把頭髮攏了攏,然後晃晃手裡的玉簪,小聲說,“以後我只能對着這東西喝酒了。”說完,樑三公子淡然一笑,而後起身出了轎子,像是沒發現雨水將他淋溼了一樣,緩緩朝前面花轎走去。
竇先生眼中泛起霧氣,他也急忙出了轎子,可當他看到樑三公子的背影時,卻又沒能邁出腳步。
他看到樑三公子彎腰對着花轎說了什麼,而後那轎中的小花娘便也不顧落雨,從花轎裡走了出來。樑三公子衝小花娘伸出手去,小花娘面帶嬌羞的拉住了那隻手。兩人就這樣手牽着手,緩緩在雨中漫步而去。直到他們消失在雨幕之中,樑三公子也沒再回頭看竇先生一眼。
耳邊似乎只有雨聲,滴滴雨水打在竇先生臉上,面頰竟然會有一陣陣溫熱的感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竇先生突然聽到身邊有人呼喚。
“竇先生……竇先生……”
竇先生回過神來,抹了一把臉,扭頭一看,發現身邊站着的竟然是王駕親衛的那位首領。
他撐着油紙傘站在竇先生身後,輕聲說,“王爺說竇先生出門的時候穿的單薄,怕您受了風寒耽誤行程,讓我帶人來接竇先生回去。王爺已經派人整理染塵書齋裡的東西了,說是要即刻啓程。”
竇先生木然的點了點頭,轉身看了一眼停在自己身邊的拿頂軟轎,邁步離開,拉過親衛門騎來的一匹馬,好不容易爬上了馬背,一甩繮繩,飛馳而去。
等竇先生他們返回染塵書齋,一眼看到的就是停在門前的幾架大車,還有來來往往搬東西的王駕親衛們。
竇先生沒有馬上去見杜亦霖,而是返回自己房間換了一身衣服,將頭髮重新束好,然後撐着油紙傘離開染塵書齋,一路疾行,來到了冷家老屋。
出來應門的是曾顏良,竇先生看到了曾顏良臉上驚訝的神色,輕聲解釋道,“我還有幾句話想對軒蓉姑娘說。”
冷軒蓉再次見到竇先生,真是無比驚訝。她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能讓竇先生整個人都憔悴成這樣,但看到竇先生這樣子,冷軒蓉卻預料到了他來的目的。
“竇先生是要隨王爺返回皇城去了麼?”冷軒蓉開口問道。
竇先生點點頭,他望着冷軒蓉輕聲說,“軒蓉姑娘,聽說王爺讓冷先生暫代縣令一職,我要隨王爺離開,有些話,我想囑託於你。”
冷軒蓉皺起眉頭,仔細聽着。只聽竇先生長嘆一聲,壓低了聲音說道,“如今朝廷正直危難之際,冷先生的事情,看似簡單,實際上牽連甚廣。王爺有此一舉,爲的是出他心中一口惡氣。而以後事情會有如何走向,誰都無法斷言。今日樑家遭難,只是冰山一角。軒蓉姑娘你聰慧過人,又親眼見了這裡發生的事情,該明白其中是非險惡吧……”
聽竇先生這麼說,冷軒蓉心裡就像被一塊大石頭壓住了一樣。是非險惡,她早就清楚。而自從她重新回到衲巖縣之後,若不是得了竇先生各種幫扶,她也未必能夠走到今天。也許這衲巖縣中,也未必會發生這麼多事情。冷軒蓉不敢說是自己一手謀劃到了今天這一步,可就算是推波助瀾,結果竟然使得竇先生露出如此苦澀的樣子,這可是冷軒蓉萬萬想不到,也最不想看到的。
而就在這個時候,竇先生竟然還特意來叮囑自己以後要小心謹慎……
只是萍水相逢,竇先生是如此,可冷軒蓉再回想自己,卻是欺瞞利用,她又有何時將真心用在這位竇先生身上過?
冷軒蓉實在抑制不住,眼中淚水涌出,她哽咽道,“先生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想必皇城中是非更甚,險惡更多,先生萬萬保重。”
竇先生苦笑一下,點頭應了,而後便起身告辭,沒再多說什麼。
等竇先生離開之後,冷軒蓉搌去淚痕,心中暗想,如今一波已過,自己卻再沒有回頭路可走了。王爺離去的日子與前世相同,這便說明,冥冥之中的定數未亂。
下一個,便是那賀笠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