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聞得陳秋華此言極是狂妄,只淺淺一笑,打趣兒道:“如此說來,往後再有人到府上與妹妹說親,都要先同妹妹談論詩詞,講古論今,讓妹妹考上一考,高中榜首者方可作此乘龍快婿,好不好呢?”
陳秋華聽了傅月明的戲謔言語,頰上微紅,又是個心中有病的,不禁薄面含嗔道:“我同姐姐說正經事,姐姐倒拿來當笑話聽,取笑的我好。”陳杏娘見她惱了,便來兜攬道:“你姐姐同你說笑,豈有別意?你倒是多心了。”陳秋華冷笑道:“這原是我的不是,不該將這話拿來說與姑母、姐姐聽。”陳杏娘被這話噎了,一時再說不出話來,心中雖有些氣惱,卻也不好和這小輩計較。遂尋了些事由,往外頭去了。
傅月明是早知她性情古怪,也不以爲意,只拿些閒話與她講談。陳秋華卻似有心事,低頭悶聲不語,不住的扯弄裙帶。這般枯坐了些時候,冬梅忽然進來說道:“劉婆子帶了三個丫頭過來,太太要買給二姑娘房裡使喚,姑娘們不去瞧瞧?”
傅月明聽聞,暗忖在這裡靜坐也沒什麼意思,便拉着陳秋華走到外間。果然見外間堂上,劉婆子帶了三個丫頭在地下站着,陳杏娘在上頭椅上坐着,與劉婆子說話。
傅月明打眼細觀那三個丫頭,只見一個甚小,才留頭,穿着夏布單衫,身子瘦弱,神情倒甚是伶俐,眉眼雖未長開,卻很是端正;另一個約莫十四五,一張瓜子臉,面容白淨,眉清目秀,略有動人之處;最末那個,年紀大了些,都有十六七了,低着頭,倒不知好歹。
只聽劉婆子向陳杏娘比劃着說道:“那個小的,是去歲上一個逃荒的外地人帶來的,她老子險些餓死在我家門前,是老身給餵了湯飯,才救轉了一條性命。落後,那外地人要往別處去投奔親戚,因路上沒盤纏,又嫌帶着個女兒路上累贅,情願將她四兩銀子賣與老身。”陳杏娘將那丫頭通身打量了一遭,說道:“倒是個好丫頭,可憐見兒的,生得單弱。就可惜太小了些,做不動活計。”劉婆子趕忙說道:“她人雖小,倒是百伶百俐,諸般活計都做的,就是女紅針黹也很上的來。”陳杏娘微微搖頭,說道:“你還是同我說說那兩個。”
劉婆子見說,只得道:“中間那個,是城西馮寡婦女兒,上過兩年女學。她娘是個積年的寡婦,仗着女兒有幾分姿色,指望從她身上弄幾個錢出來。太太若買,須得十兩銀子。邊上那個,是小人家媳婦,因她男人死了,恐沒人贍養,領出來賣,只要八兩銀子。”陳杏娘便叫中間那個丫頭上前,看了頭臉,又叫把手伸出來看,見模樣生得好,手也乾淨,心裡便有幾分中意。又叫邊上那個過來,卻見她滿面愁苦,倒有些不喜。
傅月明在旁邊,見那小丫頭子獨個兒立在一邊,冷冷落落的,便同她說了幾句話。這丫頭也甚是機靈,眼見是個小姐模樣的人過來說話,連忙殷勤奉承。傅月明問了些她年紀家鄉等語,她也盡答的上來,眼見她語言甜淨,爲人伶俐,便有幾分想留,遂問道:“若我買你回來,你肯服侍我麼?”那丫頭趕忙說道:“得小姐擡舉,脫了人伢子這火坑,小的殺身難報。”
傅月明一笑,不再言語,緩步上前,向陳杏娘說道:“母親,如今我也大了,各樣事情也多,桃紅常隨我出門子,屋裡只綠柳一個不夠的,不如把那個小的買下來給我使?”陳杏娘聽說,本意是隻買這兩個大的,但看愛女撒嬌索討,也不忍相拒,又看那丫頭手腳還算靈便,就向劉婆子道:“既是月兒張口,我便買下罷。這丫頭身價多少?”那劉婆子連忙說道:“這丫頭在老身家裡也將一年,茶飯也吃了無數,更別說四季的衣裳。今既是太太要買,那便賞婆子個茶飯錢,十五兩銀子罷。”
陳杏娘聽說,吃了一驚,當面就道:“你這婆子作耍!這麼大點的毛丫頭,值十五兩銀子?那個大的,你也不過纔要十兩銀子。這麼個小孩,能吃你多少?你不要在這裡獅子大張口的漫天要價!”劉婆子見說,便谷都着嘴說道:“太太若不肯,婆子也不敢爭,只是這丫頭的身價銀子是一文也不能少的。說不得,婆子只好把她領回去,待再有好丫頭送來罷。”
傅月明冷眼旁觀,心裡忖道:這樣小的女孩兒,怎樣也不值十五兩銀子。人販子買賣,自來講究快進快出。俗語言,夜長夢多。這人在家裡放得越久越是不好,耗費糧食不說,生了病還要看大夫花錢。更有那大了,放備不住脫逃走了的。這劉婆子怎麼眼看着做成的買賣,倒不肯了?想着,又瞥了那丫頭一眼。見那丫頭縮在一邊,只不住的看自己。又道:這丫頭身上必有古怪,還是待買進家門,再去問她。
想至此處,她便向陳杏娘笑道:“母親,橫豎咱家也不缺那十五兩銀子,難得我看這丫頭甚是閤眼。母親就當疼我這一回了,買與我罷。”陳杏娘正在踟躕不定,門上夏荷打起簾子,說道:“二姑娘來了。”便聽一陣裙子響,傅薇仙走了進來。
傅薇仙入內,走到陳杏娘跟前,道了萬福,立在一邊。陳杏娘說道:“今兒替你買幾個丫頭,你瞧瞧可中意麼?”那劉婆子忙又將這兩個大丫頭的來處述說了一番。傅薇仙聞言,向堂內掃了一眼,望見那在角落裡站着的小丫頭,便說道:“敢問母親,那丫頭是個什麼來歷?”陳杏娘是實誠的人,並不相瞞,據實相告道:“那是你姐姐要的,原本添個丫頭也不算什麼。只是劉婆子要的身價銀子,也忒貴了。”傅薇仙聽了,淺淺一笑,向着傅月明說道:“咱們這樣的人家,如何能養這許多人口。太太屋裡有老爺,也不過才三個丫頭罷了。姐姐就是姐姐,一個人也敢使三個丫頭,我是不敢比的。”傅月明聽這話暗含譏諷,也不相惱,只向她淺笑道:“妹妹這幾日懂事了,知道你與我是不能比的。”傅薇仙被這話嗆了,紅了臉,礙於人前,又不好發作,只得立在一邊不做聲。
陳杏娘聽她說及什麼“這樣的人家”,心裡甚惱,當即說道:“咱們這樣的人家怎麼了?短了你的衣食還是用度?整日裡說話道三不着兩的,也不知田姨娘是怎麼教的!還不過到一邊去!”兩句話斥退了傅薇仙,又向劉婆子道:“這丫頭就留下罷,該多少銀子,一會兒給你。”劉婆子自是樂得應承,又問另兩個丫頭。陳杏娘又喚了傅薇仙上前,問道:“你若中意,便買了。不然,就再等等。”說着,又道:“我瞧這個小的倒好,那個大的……”還不待她說完,傅薇仙趕忙道:“我看這兩個丫頭就很好,就定了罷。太太每日裡事情也多,不必爲這些許小事忙碌。”陳杏娘說道:“那個大的嫁過人了,給你使,怕不大合適。”傅薇仙笑道:“嫁過人,那有什麼。既是嫁過人了,必是凡事都通曉的,比那嬌嬌怯怯甚事都不知的小丫頭子強些。”陳杏娘見說,只道:“橫豎是給你使,你覺着好就是了。”話罷,又與那劉婆子砸殺一頓價錢,讓夏荷自房裡取了三十兩銀子與她。又說道:“好一段時日不見王姑子了,那禿歪剌在外頭又做什麼好事來?我要尋她念幾卷經,你見了她,叫她過來。”
劉婆子一雙烏黑眼睛見了白花花的銀子,連忙雙手接了過去,又說道:“太太放心,得我見她時,必說她的。”言畢,便千恩萬謝的去了。
陳杏娘將這三個丫頭叫到跟前,教訓了一頓,又給三人改了名字,那個最大的,起名叫蕙香,中間那個喚作蘭芝。最小的那個,就隨口叫了個小玉。一番事畢,方纔叫兩個女兒各自領人回房。
待出門之際,傅月明向傅薇仙微輕聲微笑道:“還多謝妹妹適才在母親跟前說的那幾句話,不然母親可未必應允買這丫頭與我呢。”傅薇仙睨了她一眼,亦笑道:“姐姐自管得意,休要一時錯了腳!咱們且慢慢兒地走着瞧罷。”說着,便揚長而去。
傅月明同陳秋華迴歸房內,叫桃紅向荷花借了幾件衣裳,與小玉換了。這小玉人雖不大,卻很是聰明機敏,在屋裡趕着桃紅、綠柳叫姐姐,乖覺甜淨,不拿強拿,不動強動。傅月明心中有事要問,但覺初來乍到的,不好張嘴,又當着陳秋華的面,索性暫且作罷,只待日後熟了,慢慢套問。
午後,吃過午飯,傅月明與陳秋華二人在屋裡歇了中覺,一齊到小書房裡上學,桃紅與纂兒捧茶相隨。
二人到得書房內,季秋陽正在堂上立着,兩人上前與他行過師生之禮。傅月明見他今日穿着一件青色長衫,正是前日家中相贈,更顯得長身玉立,秀雅脫俗。不覺面上微紅,轉了頭去。那陳秋華卻面色甚冷,不言不語。季秋陽見她二人到來,便請她們進入裡間。原來此處門邊擺着一扇屏風,後頭是兩處座椅,正好將前堂隔斷,也算是個男女有別。
傅月明心中微有失意,又不敢讓陳秋華瞧出,只強打了精神聽季秋陽講書。
今日季秋陽所講,乃是《女德》前三課。於這書,傅月明早在上世年聽夠了,眼下只不過是聽他話語自那屏風後頭綿綿而來,心裡倒也愜意。季秋陽講了半個時辰,正待叫書童上茶,陳秋華卻忽然張口道:“敢問先生,我有個對子,只得個下半聯,先生可能對出麼?”說畢,便不管不顧的念道:“嬌杏春暖,卻沐十里雲雨。”傅月明不防此變,聽得怔怔的,卻不知季秋陽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