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夫一言落地,傅月明又驚又喜,連連追問道:“敢問大夫,這脈象可準麼?定是喜脈?別是看錯了,可叫人空歡喜一場。”說着,又趕忙笑道:“大夫別見怪,我年輕,沒經過這些事。乍聞此訊,難免慌了手腳。”那大夫陪笑道:“夫人言重了,小醫行醫二十餘載,尤擅千金科。看過的懷孕婦人也就不少,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何況夫人這脈象明顯,小醫決不至走眼看錯,夫人便安心罷。”傅月明聽過,滿心歡喜,又問道:“然而我近來身子乏倦,又總不思飲食,這般下去,豈不於養胎不利?請問大夫,可能給看看?”那大夫捻鬚微笑道:“此乃婦人孕期常見之症,夫人無需憂慮。待小醫開個方子上來,夫人照方吃上幾劑,便可大安了。”傅月明聽畢,謝過大夫,令小玉開箱子付了診金謝儀,便使家人送了大夫出去。
打發了大夫,小玉轉回來,望着傅月明滿口笑道:“恭喜恭喜,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太太有了身子,老爺只怕要歡喜壞了呢。”傅月明心裡也高興,笑道:“我倒也沒曾料到,算着成親不過大半年的光景,哪裡這樣快就有了,當真是意想不到呢。”桃紅接口道:“這才見得是福澤深厚,老天照拂呢。老爺太太都是寬仁慈厚之人,老天有眼,自然看得見。”言罷,家中兩個管家並些有臉面的家人,聽聞消息,都忙不迭的進來慶賀討賞。傅月明聽了底下人的恭維言語,心中十分舒暢,料想自己這樣快就有了身孕,季家子嗣無憂,那納妾延嗣的事兒自是不會有的了。便是連着自己家裡,宗祧承繼也無可憂慮。想及此處,她忽又轉念道:昔日爲着成親起見,他對我許下那等承諾。然而,自打我隨着他來了京城,這事兒便再不曾提過,倒不知他還認不認了?雖是夫妻之間不好疑心,但子嗣事宜非同小可。他們做官的人,又最重名聲顏面,這過繼改姓的事兒,可大可小,倒不知他心裡究竟作何想法?
當下,她只在心中計較了一回,當着衆人面前也不提起,只待晚間季秋陽回來。
到得上燈時分,季秋陽方纔姍姍遲歸。才踏進上房門檻,傅月明遠遠便聞見一股酒氣。若在平常,這倒也罷了。然而她如今身懷有孕,聞得這股氣味便覺衝了肺腑,登時胸中煩惡,腹中翻騰不已,轉過頭去便嘔了幾口清水出來。小玉連忙端了茶盞子與她漱口。季秋陽見狀,只得又轉身出去,往書房漱口更衣已畢,又嚼了兩塊香茶,方纔過來。進門便向傅月明笑道:“你不想我去多吃酒,大可對我講來,委實不比如此。往日你也很能吃幾杯酒,怎麼近日我但凡在外吃上兩杯,回來你聞見就要吐?”傅月明便嗔道:“我是委實有些不大好過,夫妻之間,哪裡就這等猜疑!”說畢,便令小玉倒了杯茶遞與他。
季秋陽接過茶盞,吃了兩口,便在傅月明身畔坐了。傅月明便低聲將懷孕一事,細細告與,又擡頭瞧着他的神情。季秋陽聞聽此訊,自然歡喜無盡,只拉着她的手,噓寒問暖,又說道:“你怎麼要倆月了才察覺?這兩月裡,我也不知,夜裡行房沒輕沒重,不知可以損傷?”傅月明聽他說話這等沒顧忌,不禁面上一紅,低聲斥道:“丫頭跟前,你也沒個忌諱!這樣的話,也好這般大喇喇的講出來。”說着,又道:“聽大夫的口氣,並沒什麼不妥。我雖時常有些噁心睏倦,他也說是世間常態,不當什麼。給開了一貼安胎的藥方,還不及打發人去抓藥。”季秋陽滿心歡喜,又說道:“你既懷了身孕,日常飲食須得仔細。雖是年下事多,也要留神身子,萬事過得去就罷了,總是養胎爲上。你知道我的脾氣,世間俗禮是素來不放在心上的。”傅月明掩口一笑,說道:“我知道你不放在心上,然而只怕行錯一步,便丟了你季老爺的臉面呢。”說畢,夫婦兩個笑了一場。
傅月明趁空便道:“我這是頭胎孩子,家裡又沒個長輩,獨個兒在家心裡害怕。你自今日起,外頭的酒也少吃了,每日早早來家罷。”季秋陽卻嘆了口氣,說道:“我正有樁事要告與你,聽見你這樁喜訊,一時竟忘了。”一語未盡,便說道:“宮裡的周太妃歿了,皇上秉性純孝,雖只是個太妃,仍要舉國哀悼,行國喪之禮。自明兒起,我便要到禮部演禮,還有一應詔書須得起草、昭告,只怕不得閒呢。”傅月明聽說,便問道:“是哪個周太妃?這等要緊。”季秋陽道:“還能有哪個周太妃?就是周老尚書府上出身的那位。一向身子康健的,前幾日偶染風寒,竟不幸沒了。聽蕭大人說起,太后在宮裡也鬱鬱寡歡,還時常唸叨起她們昔日的姊妹情分。”原來蕭澴如今已在刑部任職,做了刑部侍郎,季秋陽日常稱呼便也改了口。
傅月明聽了,便說道:“太后皇上待周家倒好。”季秋陽卻不接話,只說道:“林家小姐進了宮,聽聞同左貴妃來往極密,與她那個姐姐倒十分冷淡。如今周太妃薨逝,皇上又將她姊妹二人封了婕妤。她們兩個,也算受了長輩的餘蔭遮蔽了。”傅月明聽見這話,心裡只覺的隱隱有些不對,因事不關己,也就不去管那許多。只是看他提起宮裡事宜,便問道:“小玉那事兒,可有眉目了?”季秋陽點頭道:“打聽了,當年這案子發時,正巧皇后抱恙,是左貴妃領旨辦結的。說是鐵證如山,這宮裡的事情,外頭難知道個明白。聽內里人口裡的話,倒且是活絡,似是別有隱情。”言罷,卻見小玉正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向她笑道:“只管再等着罷,晚也遲不過明年了。”小玉聞言,無話可說,只好道:“老爺肯替婢子出頭,婢子感戴不盡,哪敢催促?”
傅月明低頭默默,思忖了半晌,才又低聲問道:“周府昨兒又送了帖子來,請你年裡過府一敘。近來林常安迫你的可狠麼?”季秋陽道:“他們家如今行事說話越發露骨,近來周太妃薨逝,蒙聖上這等厚待,兩個女兒都做了寵妃,是越發張狂起來。”說着,見傅月明臉色不好,又趕忙說道:“我只同他們敷衍着,外頭的一應事由都有我呢。你只管安心靜養,旁的不用去管。”傅月明料知這等事情,自己也難出力,便只頷首應下。
須臾,上房擺下飯來,夫婦二人入席。季秋陽在外頭吃了幾杯酒,飯卻不曾吃過,便陪傅月明一道吃了。
一時飯畢,桃紅收拾了下去,二人漱口已畢,仍舊在屋裡坐着說話。
季秋陽又說道:“你懷了身孕,酒自然是不能吃了,茶也要少飲。”傅月明笑道:“我自當萬般留神的。”說了些閒話,便似無意道:“這孩兒養下來,如是丫頭也就罷了。若是個小子,可得好生起個名字。明兒上學堂進書房的,先生叫着也好聽。”季秋陽聽了這話,不由皺眉,沉聲道:“月明,你這便是多心了。我答應了你的事情,便再無反悔的道理。你看我素日爲人,可是那等出爾反爾,言出不行之輩麼?”傅月明見被他戳破心事,不覺面上一紅,支吾了半日,方纔輕聲道:“是我的不是,你且不要生氣。我看自來了京城,諸事忙碌,怕你忘了。如今有了孩兒,我還要你一句話才肯安心。或者於你不算大事,然而於我孃家,卻是事關香火的頭等要事呢。”季秋陽便拉過她的手,喟嘆道:“說來說去,總是我不好,沒給你定心丸吃,才叫你這等多心。你只管放心養着罷,我自然言出必行的,總不至叫你傅家絕了後。”傅月明聽了丈夫的話,一顆心這才放進肚裡。夫婦兩個又低低議了些事情,眼看將近人定時分,方纔脫衣睡下不提。
自此,傅月明便在家中靜心養胎。她往日便是個安靜的性子,極少出門。如今有了身孕,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在家中靜養。
轉日便是年裡,因着傅月明身懷有孕,家中凡事一應從簡。三十一早,季秋陽在宅中正堂擺宴設鼎,將季家列祖的牌位請出,合家大小祭祀一回。至隔日,乃是初一,便不時有人送貼上門,邀季秋陽並夫人前往吃年茶赴酒會。更有那班往日裡同季秋陽交好的同僚、友人,聽聞其夫人有孕,紛紛送禮上門道賀。因而,季家夫婦雖想萬事從簡,卻依然鬧得不可開交。從初一至十五,通沒一日消停。
好容易年已過完,眨眼便二月。開了春,運河開凍,道路通暢,傅月明徽州孃家年裡便已收得女兒懷孕的消息,閤家歡喜不盡,忙忙的打點了一車婦人孕中產後需用的物件送至京城,連着傅月明前回交代的賬本,也隨車送來。
傅月明收了東西,將賬本翻看一回,見上一年果然有幾注大宗的銀錢來路不清,且已充入自家賬上,心中憂慮不已,臉上不免就帶了出來。小玉在旁瞧出,便說道:“太太也別太焦心,目下還是養胎爲上。這些事兒,還是交予老爺罷。我看老爺是個謀定而後動的人,斷然不會亂來的。”傅月明聞言,情知這等事情,自己一個深宅婦人插手不上,便點頭笑道:“你說的不錯,我也只是白焦躁罷了。”言畢,就罷了。
至晚間時分,季秋陽自翰林院回來,傅月明便將賬簿交予他看。季秋陽亦是老於此道之人,豈有看不出其中玄機之理?當下,他看過賬簿,頗有些喜形於色,向傅月明道:“既有此物,我同蕭大人謀劃之事,當可能成了!”傅月明聽聞,便問道:“你們在謀劃什麼事?這林家藉着我孃家的鋪子行貪墨之事,日後事敗豈不帶累我孃家?你卻還高興!”季秋陽但笑不答,只說道:“你且安心,待此事完畢,往後便再沒人能拿捏你我了。”說畢,便只同她噓寒問暖,關切她身子情形。傅月明見他不肯說,也就罷了。
自此往後,家中更無別事。傅月明聽大夫言語,在家安靜養胎。
這一年中,京裡卻出了幾件大事。一件便是驃騎將軍左暮空告老歸家,解甲歸田。然而他掛印才及兩月,朝中便有人彈劾其在軍中倒賣軍職,貪贓枉法。經刑部、大理寺、檢察院三司查處,罪名屬實。皇帝震怒,下旨嚴查。幾經審訊搜查,連着周府把持科舉、林家貪污漂賬等事連帶拔出。且查抄左府之時,府上家人畏禍,便將昔日左家如何暗中助左貴妃在宮中拉黨結派、殘害嬪妃一事盡數供出,其內便有容昭儀一案。原來此案系左貴妃所爲,轉嫁於劉婕妤。小玉一家,受了無辜牽累,今水落石出,得以平反。
幾件大案辦結下來,左、周、林三家罪證確實,鐵證如山,家主皆判斬刑,朝廷念及周斌、左暮空二人年邁,且曾有功於社稷,免去一死,終身監禁。三家男子皆流放充軍,女子發交官媒。從流黨羽亦不能倖免,朝中受其等牽累者不下百人。宮中貴妃左氏,結交黨羽,殘害嬪妃,裡通外臣,廢爲庶人,貶入冷宮,永不得出。那林小月因往日依附於其,充當鷹爪,左氏事敗,其亦不能倖免,與左氏一道貶爲庶人,打入冷宮。又三月,林家長女、林婕妤因病過世。
此案完結,前朝後宮爲之一清。
同年七月,傅月明誕下一對雙生兒子,合家大小無不歡悅。季秋陽果依前言,將長子取名爲傅伯庸,次子取名爲季正則,長子過繼於傅家傳後,立文書以爲證。
這日,正當八月流火,傅月明出了月子,在自家天井裡坐着納涼,處置家務,並一面看養孩子。季秋陽自外頭施施然進來,先至搖車前看了一回孩子,又向傅月明道:“孩子這樣小,你就抱他們出來了。”傅月明見他回來,一面吩咐丫頭抱孩子回去,一面就說道:“如今天熱,倒也不妨礙。屋裡氣悶,孩子們睡不好,只是哭鬧,我帶他們出來乘乘涼。”說着,便同丈夫一道進屋。
回至房中,傅月明替季秋陽脫了外袍,丫頭倒了茶,便問道:“今兒休沐,你卻一大早出門去了,這一日纔回來,幹什麼去了?”季秋陽笑了笑,說道:“蕭大人出任兵部尚書,我們這一干朋友備了一席酒宴,與他慶賀,就鬧到這個時候。”傅月明聽了,只說了一句“那倒真是可喜可賀。”便低頭不語。季秋陽見她神色不寧,問道:“怎麼了?這等苦着臉。”傅月明遂說道:“這一年裡,我瞧着那些人罷官、抄家、發配,偌大一家子,說倒就倒了,說散就散了。昔日那等輝煌榮耀,只怕再想不到有大廈傾頹的一日,心裡着實害怕的緊。更不要說,小玉家裡的事,若非時運湊巧,只怕今生再無昭雪之日。我想,這京官只怕沒那麼好做,咱們眼下看着鬧熱,將來卻還不知是個什麼收場呢。”季秋陽聽了妻子言語,點頭嘆道:“你說的我早也慮過,然而官場便是這等,要立時抽身不幹,也沒那般容易。”傅月明說道:“能離了這地兒,倒也是好的。”季秋陽道:“哪裡就有這般容易呢?還得等外放的缺空出來才成呢。”言畢,想了一回,說道:“只好再等着罷。”傅月明見狀,便也不好多言,就此罷休。
荏苒飛逝,白駒過隙,人間匆匆已過七個春秋。這七年裡,季秋陽官運亨通,一路直上,到了第七個年頭,本該進內閣的人,卻上奏自請外放。皇帝本不準奏,然看其意向堅決,又是已派中人,到底還是批覆,外放了徽州知府。蕭澴等人苦留不住,備席送行,這般熱亂了一月,方纔消停。
季秋陽打點行裝已畢,將京中宅院託與幾個老成家人看管,攜了妻兒一道上路。如今季家兩個孩子已年滿七歲,都上書房開了課,兄弟二人皆是聰明伶俐、悟性極高之人,大有乃父之風。傅月明於這七年中又生下一子一女,季家如今卻是人丁興旺,只是行起路來未免累贅。好在季秋陽任期甚寬,倒也不急於趕路,一路只慢慢行去。
這日,走至若耶湖畔,季秋陽吩咐家人去僱傭渡船,便攜了妻兒在湖畔一處客棧歇腳。須臾,那家人回來,報稱因季家人口衆多,大支的渡船一時沒有空缺,得第二日對岸有回來的船隻方可僱傭。季秋陽聽聞,無可奈何,只好將於客棧包了幾間上房,歇宿一日再行趕路。
傅月明先將幾個孩子安頓下來,又看着家人放好了行李,便走至窗邊,退窗望去,只見窗外湖上,煙波浩渺,水霧瀰漫,遠處青山隱隱,仍是舊日風光。她再渡此湖,已歷時七載,天涯滄桑,人世變幻,那時自己尚且是位初出閣的少婦,如今竟已是四個孩子的母親,想來當真不勝唏噓。
正在此際,她忽聞樓下叫罵哭喊之聲,又聽其中夾着一個女音,倒十分熟悉,心中納悶,便走到樓下。才行至樓道口,卻見一年輕女子,披頭散髮,坐在客棧地下哭叫不已,衣衫散亂,散着褲腳,十分狼狽。她細細打量一回,見那女子竟是自己昔日的庶妹傅薇仙!
她吃了一驚,慌忙叫住小二打探情形。那店小二道:“這是外地來的一個流娼,聽聞還是京裡出來的。走到此間,她丈夫得了個怪病,穿胸見肺而死,生計沒了着落,便被個客人包在客店裡住了倆月,不想那客人生意賠了,於一日夜裡漂賬走了。她倒欠下許多酒局衣裳的賬目開銷不清,連咱們店裡的房飯錢也拿不出來。掌櫃的惱了,要拿她見官,她故此哭叫。”說畢,又道:“便是見了官又能怎樣,榨不出一個子兒來,仍是往外攆罷了。”原來,自打那年傅月明初進京時,聽聞傅薇仙於京中賣|身一事,示意於季秋陽。季秋陽在官中託朋友知會了一聲,將傅薇仙一家攆出了京城,自此再沒了她的消息,不想今日竟會在此地碰見。
傅月明見她不堪至如此地步,自家父母安好,夫妻和睦,那兩世的仇恨怨憤便已盡數煙消雲散。恰逢此時,桃紅下來尋她,稱小姐醒了,正哭着找她,她便上樓去了,也再不問傅薇仙后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