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人聽了這番言語,只道是季秋陽推托之詞。那趙志榮便笑道:“公子這話也未免忒自謙了,誰不知道周府上於公子青睞有加。若非如此,怎麼周府這兩日又下帖子來請公子,又叫長‘春’樓送菜來。”一旁焦同恩也接口道:“如今這世道,若沒有個‘門’路,是再難上進的。我們兄弟兩個家道貧寒,這次進京也殊爲不易。如若不能得中,愧見家裡,往後也難再進京,還望公子憐憫一二。”說畢,竟起身一躬到地。
季秋陽不喜他這等做派,起身回了半禮,說道:“二位如此看重季某,咱們又是比鄰而居,論理在下不當推辭。然而在下適才所說也確屬實情,在下同那周府當真無甚往來。在下也不知如何入了人家的青眼,但這些高官顯貴,自來要比常人任‘性’些,隨‘性’而爲也是常情。他們能來下顧自是他們的事情,在下卻沒有上‘門’肆擾的道理。在下連周尚書一面尚且不曾見過,如何能爲兩位說情討路?雖是二位擡舉,但也當真是所託非人了。”
那二人聞言,趙志榮便面現不悅,焦同恩猶不死心,說道:“既是這樣,我們兄弟二人備辦了一桌酒席,就擺在樓下堂裡,想請公子吃頓便飯,還望公子不要嫌棄。”季秋陽明知這兩人有求於己,這頓飯怎好去吃的,便當面推謝道:“兩位既是囊中羞澀,在下又怎敢勞二位賜飯?二位心意,在下領了,這頓飯卻是萬萬不能受的。”這兩人見他推脫至此,沒及奈何,又纏着季秋陽看他二人的文章。季秋陽頗有些不耐煩,藉口天‘色’昏暗,神思乏頓,不能品評,婉言推拒了。
那兩人眼見無計可施,心中雖憤憤不平,當面也不敢得罪於他,只得告辭出來,拂袖而去。
待打發了這兩人出‘門’,季秋陽吩咐竹心下樓叫客棧廚房煮兩碗熱湯麪來吃。他自家卻在房中發悶,將近來情形細細想了一遍,然而思來想去,只是不明關竅。
轉眼兩日已過,到了林常安相約這日,季秋陽穿衣戴冠齊整,帶了竹心出‘門’,僱了一輛車,徑自往城東王城大街上的長興樓而去。
待到了地方,店中小二問明瞭是林常安的客人,便將他引至二樓一處雅間之內。
季秋陽入得‘門’內,卻見林常安一早到了,正在桌邊閒坐。那桌上只擺着一壺清茶,兩盤細點,還不曾上菜。
一見季秋陽到來,林常安起身,與他拱手相見。兩人寒暄已畢,便在桌邊坐定,林常安的伴當小子上來倒了茶。
季秋陽便道:“原來公子已然進京了,在下還道公子總也要等到年後呢。”林常安道:“本來我也是這麼說,已是年底了,何妨在家過了年再來。可是京裡外祖去信催的甚急,老太太也說,外祖多年不見外孫,只怕心裡惦記,叫我還是早些動身。多年不在外祖膝下盡孝,就來陪他老人家過一個年也是好的。因是這樣,我便趕着年前進京了。”季秋陽頷首道:“原是這樣,這老人家經年不見孫輩,得知要來,亟不可待的要見,也是人之常情。”林常安微微一笑,又說道:“我自到京城,便使人打探了先生的住處,得知先生就投在那吉升棧裡。我本意早便想邀先生出來坐坐,豈料到了京中,各樣瑣事十分繁冗,親朋好友的人情往來,通一日也斷不得。外祖身邊,一時又脫不開身。忙忙碌碌竟到了這時候才得些空閒。”
季秋陽道:“我料你也有這些事要忙。只是公子也太過客氣,我不在棧中,還使人到長‘春’樓叫了好菜送與我。”林常安笑道:“客棧飯菜粗糙,我怕先生吃不慣,特特打發人到長‘春’樓叫了幾道他們的招牌菜,與先生送了過去。我同先生也算一道相處了幾年,先生的口味,我大致還知道些。”季秋陽說道:“人在客中,飯菜好壞倒也不要緊。只是公子與我送菜也罷了,卻爲何打着周尚書的名號。前日又拿了周府的帖子來請,又倡揚的一地裡人都知道。‘弄’得大夥都道我同周尚書有些什麼瓜葛,那些有心攀附的,都上‘門’來聒噪,再難得個清靜。”
林常安聞言,哈哈一笑,說道:“原來先生也怕這些麻煩!”笑了一回,方纔說道:“我在外祖府上住着,拿外祖的帖子幹事便宜些。不然,我人生地不熟的,使人出‘門’乾點什麼,都要多費些‘脣’舌。不如直說是周府,大夥都明白是哪裡就罷了。”
兩人講了些話,季秋陽正要問詢徽州情形並傅家相托捎來的銀子,守‘門’的人忽然道:“蕭公子已到樓下了。”林常安忙命人收拾茶水點心,擦抹桌子乾淨。季秋陽便問道:“原來你今日還請了旁人。”林常安說道:“一位朋友,也是進京後才結識的,今日邀來一會。”
季秋陽還待再問,‘門’外忽然一人朗聲道:“林兄已然到了,我卻是遲了。”一言落地,只見走進一個‘玉’樹臨風一般的人來。
那人身着白狐皮裘,腳踩清水緞子的鑲邊雲頭履,頭戴浩然巾,面若冠‘玉’,‘脣’若塗朱,進‘門’便向林常安拱手作揖,口裡溫聲道:“林兄好,小弟遲到,還望恕罪。”林常安忙不迭還禮,說道:“蕭公子來的恰是時候,我倒是來的早了。”
季秋陽在旁靜觀,看清來人是誰,不禁深深納罕。原來此人便是日前他同李仲秋在那戲園子裡所見、當今太后的親弟、相府蕭家的獨苗少爺蕭澴!
他雖覺詫異,但轉念一想,林常安乃是周尚書的外孫,這兩人相識倒也無甚異處,當下並不做聲,只在一邊靜看。
那二人問候已過,林常安便向蕭澴引薦季秋陽。蕭澴一早便見屋中尚有一人,聽了林常安的言語,當即莞爾道:“早聽林兄說過,季先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是個難得有才之士。林兄早年經先生教導,受益匪淺。小可與林兄相‘交’,聽他日常談及先生爲人,神往已久,日夜企盼得見,只是不得個機緣。今日‘蒙’林兄牽引,方能一睹先生真容。先生果然瀟灑磊落,儀表堂堂,當真令小可欽慕不已。”
季秋陽見此人言談溫和,舉止有禮,一語一笑,皆十分討喜,不似那些尋常紈絝子弟,並不帶絲毫傲然之氣,心裡也暗贊他家教甚好,當下連忙打躬還禮,口裡連稱不敢。
那蕭澴執意不肯受禮,彼此相敬,僵持不下,還是林常安調停,蕭澴受了季秋陽半禮才罷。
當下,林常安請二人入席,吩咐開宴。因推蕭澴坐首位,那蕭澴不依,推來讓去。林常安道:“罷了,我是個主人家,沒坐首位的道理。季先生是我的老師,也算與我做個副東。蕭公子再推下去,咱們這酒可就沒法吃了。”蕭澴聽了,方纔依言。
待落座已畢,底下人漸漸送菜上來,服‘侍’的小廝上來斟了酒。林常安先敬了蕭澴,又敬季秋陽,讓了一回菜。
三人飲酒吃菜,季秋陽因看林常安只是閒話家常,不知他今日設此席是爲何目的,也不好多言,便只談些路上的風土見聞。那蕭澴聽得津津有味,又笑道:“我自小在京里長大,一次遠‘門’也不曾出過。去的最遠的,只怕就是隨我家太太到城郊的大德寺上香。這外頭的人物故事,是一件也不曾領略過的。書上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將來待有了機會,我定要出京走走。”林常安笑道:“蕭公子身份金貴,不比尋常。你家又只有你一個,相爺並相爺夫人自然萬事謹慎爲上,怎肯捨得讓公子遠行?然而如今也不是難事,明年三月‘春’闈,蕭公子必是要金榜高中的。依着公子的家世,還愁得不着個一官半職?屆時只往太后娘娘跟前求求,外放個一年半載的,又有什麼難處!”
蕭澴微笑道:“林公子也是說笑了,朝廷的官位,自然要用那有才之人,爲朝廷效力的,怎好這般兒戲!何況,如今太后娘娘身上也不大爽快,我倒怎能令她煩心。”林常安聞言,連忙問道:“太后娘娘身上不大好麼?我前番聽人說起,太后娘娘已在慈寧宮兩日不曾外出了,還道是什麼事情,原是病了。”蕭澴眸中一閃,淺笑道:“林公子的消息好不靈通,太后娘娘偶然風寒,兼且有些飲食不進,故而在慈寧宮裡歇息了兩日。我也是日前進宮問安時方纔知道的。因如今已是年底,太后娘娘看宮裡各處忙碌,若勞師動衆起來,不免又要勞累皇后,不曾張揚,因此外頭少有人知。”說着,略頓了頓,又笑道:“林兄的消息也當真靈通,這事宮裡知道的人尚且不多,林兄卻先知道了。”
林常安聽出他弦外之音,這才自悔失言,連忙道:“我也是模模糊糊聽人說了一句半句,究竟知道的也並不真切。”
蕭澴抿了一口酒,淡然不語,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