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你怎麼不去死?

天色將晚, 寒風呼嘯。

越來越多的難民由遠及近,往天守門去,人聲愈加嘈雜。宋厭之安分地呆在棚子裡一下午, 百無聊賴, 也只得翻着那本《四國遊記》打發時間。

頭越來越沉…宋厭之一把將書籍合起放在桌上, 手肘撐着腦袋, 蜷起的指節一下下地按着太陽穴, 她凝眉閉眸…恐怕自己還是受涼了。

她略略嘆了一聲,若是被梧桐知道,恐怕後面幾天, 自己真真兒就出不來了。

外頭的喧鬧聲驟然提高了幾分,隱隱有瓷碗摔裂的聲音。

“你們就是這樣對待我們的嗎?!”

宋厭之剛撩開布簾, 就瞧見衣着襤褸的人們圍成一團, 目光死死地盯着被步兵護在裡頭的蒼燼, 她猛地皺眉,急急地向着那處去。

“怎麼了?”她走到蒼燼身側, 瞧着忽然開始大鬧的人們,話語間不由又摻了幾分擔憂。蒼燼一把扯過她的胳膊將她攔在身後,沉聲道:“糧食出問題了…你快回去,這些人鬧起來,說不定會怎麼樣…”

出問題?

宋厭之猛地想到一個人, 低聲道:“二皇子呢?”

昨日一整日都沒有問題, 蒼珏一來就出了事情, 若說與他無關, 她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蒼珏從前能做得出滅宋府滿門的事情, 如今再犧牲幾個人陷害蒼燼,這…說不定真是他做的。

念及此, 宋厭之的眸光倏地沉了下來。

“最麻煩的是…他也病倒了。”

蒼燼冷着臉望着被步兵攔在外頭的難民們,白日還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一出了問題,撕破臉皮的速度比他殺人的速度還快的多。

他從前在關外,不服從命令的軍中刺頭兒,他向來是手起刀落,毫不留情,自此沒人敢與他對着幹,好在蒼燼領兵有方,沒打過一場敗仗…他在外爲這些人的安穩浴血奮戰,保護的就是這麼些玩意兒?

嘖,真不值。

蒼燼自嘲地勾了勾脣角,本就暗沉的神色驟然又冷冽了三分,看着這一羣刁民,他猛地起了脾氣。

他上前三步,冷冷盯着這一羣人,提高了音量:“再有鬧事者,殺無赦!”

沉重的聲音驟然響起,起鬨的難民們忽然沒了聲音,敢怒不敢言地盯着站在高處的蒼燼。

蒼燼的大氅下襬上沾了些許混着雪的泥跡,束髮白金冠上也蒙着一層薄薄的雪化成的水珠,神色冷如凜冬寒風,一身氣勢令衆人心裡起了敬畏之心…到底是皇子,他們也不敢大鬧。

蒼夷領着大夫在另一處檢查着今日的糧食,一時間也無法顧及這裡。

宋厭之一聽這話,心下暗道一聲不妙。

她從來沒看見蒼燼發這樣大的火…她側目看向他,從前他面對的都是敵人,向來是你死我活的生死鬥爭,頭一回接手這樣的事情,偏又是太玄的子民,他自然不能用從前在軍中的手段…如今看來,他倒真是急的昏了頭。

宋厭之擡眸看向唯唯諾諾的難民,心一橫,一面快步走上前去,一面高聲喊道:“這件事情與朝廷無關,朝廷斷然不可能撥一些有問題的糧食給你們。”

蒼燼猛地一驚,沒想到宋厭之會忽然說話,伸出手想將她拉回來,卻見她側目投來一個堅定的眼神,他伸起的手頓在半空中,又緩緩收了回來。

“那今日暈倒了那麼多人,就與你們一點都無關嗎?”

站在一側的長滿鬍渣的男子又跟了一句:“一個人暈倒就算了,今兒個可是暈了個七八上十個…”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尖聲道:“你們嫌我們拖累,就打算下毒毒死我們!”

“你莫亂說!”

宋厭之沉了臉色,蒼燼這幾日天天呆在這裡,眼見着都染了一絲憔悴,這般難民竟然這般誣陷…當真是心涼。

那鬍渣男指着站在宋厭之身後的蒼燼道:“他剛剛還說要殺了我們,你們可不就是巴不得把我們全殺了吧。”

此話一處,站在外頭的難民們忽然躁動起來,各種言語交織在一起,聽的宋厭之本就昏沉的頭又暈了幾分。

“我們每年交那麼多稅,你們就這樣對我們嗎”

“朝廷太讓人寒心了…”

“就是啊……”

各種各樣的指責,各種各樣的誣陷,唾罵聲混着啜泣,場面忽然混亂起來,蒼燼心裡暗道一聲不妙,快步走到宋厭之身前,剛想說些什麼,宋厭之一把握住他的手,蒼燼張了張口,看着她凝重的眼神,最終還是將喉中的話嚥了下去。

他第一回看見神色這樣嚴肅的宋厭之。

宋厭之捏了捏蒼燼冰冷的手掌,示意讓他安心。此刻斷然再不能讓他說話…如果再說一些類似於殺無赦的話,蒼燼真的會留下殺人如麻,不愛子民的名聲…這也是她萬萬不想看見的。

上輩子聽白澤君說,蒼燼此人,殺人如麻,她後來見着他,總是淡淡溫柔的樣子,本來也不相信…只是今天才知道。

原來他在她面前永遠是一副溫和的模樣,溫和含情的樣子永遠只是在她面前而已,可是殺人如麻…估計不作假。

否則他也不會一時氣急,對着太玄的子民說這樣的話來。

宋厭之連忙站在一張板凳上,高高地看着那一羣不停說話的人們,她憋足了氣,好不容易將聲音提高許多:“大家聽我說!”

衆人愣了愣,下意識朝她看了一眼。

宋厭之掃視着烏泱泱的一羣人們,第一次對着這麼多人說話,有些提心吊膽,她好容易平息了心情,又高聲道:“太玄七皇子蒼燼,十六離京,在外三年,十九方歸。”

“邊境苦寒,天氣惡劣,他爲國爲民,將自己生死放在最後,只求邊境太平,護太玄一方百姓…”她擡眼看了看面面相覷的難民們,驟然提高聲音:“他貴爲皇子,本可錦衣玉食,可爲了你們,爲了太玄,他放棄了這樣的生活,在外面整整三年!你們要懷疑這樣的他嗎?”

她側過身子,伸手指了指蒼燼的方向:“這樣一個,爲國爲民,置自己生死富貴不顧的他嗎?”

衆人頓時沒了聲兒,也消了一些適才吵鬧的氣焰,若不是宋厭之說起這一遭事,他們倒是忘記,這七皇子,是剛回京沒多久的…

見衆人的氣焰低了些,宋厭之見此又軟了語氣:“他在外征戰,軍中法紀嚴明,不服從就是死…他纔剛回京沒多久,就遇上這樣的事情,他何嘗不想平靜的過一段日子?”

“纔剛過除夕,他就要爲了你們忙裡忙外,他站在這兒,你們來了多久,他就待了多久,如此,你們還要這樣猜忌他嗎?”

宋厭之見這些話起了一些效用,緩緩舒了口氣,繼續道:“他第一回處理這樣的事情,一時間有些無措,口不擇言,厭之在此替殿下同各位說句抱歉…”她擡起頭,口中又跟了句:“今日之事,也不是殿下的錯,但是殿下一定會保護好你們,一定會讓你們安全地度過這個冬天。”

見衆人面上仍然帶着些許懷疑,宋厭之咬咬牙,口中跟了句:“我乃宋府宋厭之,皇帝欽定的未來七皇妃…我也在這裡,同殿下一起,直到你們安全度過今冬。”

她語氣又是一軟:“還希望大家能夠配合…”

見到衆人的氣焰以及面上最後一縷懷疑消失無蹤,宋厭之心裡的大石終於落了地,她小心翼翼地跳下那塊板凳,天冷,腳有些僵,跳下來的時候險些崴了腳,好在蒼燼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他揉了揉宋厭之染了風雪的發,眉眼含着一絲欣慰與心疼…

欣慰她作爲他的未來皇妃,面對此等情況倒也不怯,甚至放言要與自己一同面對……

卻心疼她一個嬌嬌女竟然要在此等境地,冒着寒風爲他說話…

她不會武功,女兒家的聲音本就細弱,適才那麼大聲說話,想來嗓子應該也是疼的。

他看着她,彎彎長睫微微顫動,他一雙丹鳳眼彷彿融了三分春意。

真是他的…好厭之。

蒼燼脣邊勾了一抹濃濃的弧度。

“殿下,往後可不敢再說什麼殺無赦的話了。”宋厭之緩緩擡起頭,聲音略微有些嘶啞。

蒼燼含笑點頭,正想說着什麼,卻被一句“慢着”截了話,他心裡升起一陣不悅。

“怎麼了?”

他擡眸看着在難民裡頭那個穿着布衣的鬍渣男。

鬍渣男指着宋厭之冷聲道:“七皇妃…叫宋厭之麼?”

宋厭之皺了皺眉,雖然不知曉他到底要做什麼,還是點了點頭。那人神色驟然一冷,提高了聲音,對着周遭同樣衣衫襤褸的人們道:“郢都有個天煞孤星…就叫宋厭之。”

宋厭之的神色猛地發白。

蒼燼神色驟然冷了下來,衆人一聽,忽然想起了那個傳聞…郢都似乎,確實有個天煞孤星…姓宋。

鬍渣男見衆人的神色變了變,又煽風點火地加了一句:“太玄有着金身雪女護佑,數年來沒有一次雪災。”他指了指宋厭之,繼續道:“我聽人說,元祭那日,雪女顯靈…大家都傳是爲她與七殿下指了姻緣。”

他頓了頓,望着宋厭之的眼神夾着一絲算計:“如今看來…雪女是在指,此女不可留!”

衆人猛地沉寂下來,望向宋厭之的眼神又複雜了幾分,甚至摻了一些…恐懼。

宋厭之咬咬牙,適才好不容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平復了他們對殿下的猜忌與懷疑…如今又引到了自己身上。

可那句此女不可留深深砸進宋厭之的心裡,她忽然起了一絲惶恐。

是啊……太玄從來沒有雪災,就算是前世,也沒有……她這幾日一心想幫着殿下,卻忘記了這巨大的變故。

從前,是沒有雪災的。

宋厭之忽然迷茫起來。

鬍渣男身後的幾個人見到衆人起了懷疑,率先發了話:“她……是天煞孤星啊……如果沒有她,就不會有雪災……”

“我的家人就不會死……”

你一言我一語,衆人也跟着說了起來…是啊,沒有她,就不會有雪災…都怪她…

都怪她!

衆人的聲音驟然嘈雜起來,句句指責宋厭之,用着最惡毒的話攻擊着她。

宋厭之聽的面色愈加發白,雙肩微微顫動着…

“妖女…妖女怎麼不去死啊?”

“應該燒死她,她死了,就不會有這些事情了……”

難民們甚至要求將她處死,或是燒死,或是驅逐,甚至想將她生祭雪女,以平息雪女之怒。

衆人躁動起來,甚至開始推搡着外頭的步兵,想要上前將她殺之而後快,彷彿天災的罪魁禍首,就是她宋厭之一般。

“你們放肆!”

蒼燼將宋厭之擋在身後,這羣刁民……他咬着牙,將素日常說的殺無赦生生地嚥了下去,厭之不希望他說,他就不說…

他看着這羣難民,心裡升起一股無名怒火,恨不得向從前在軍中那般,這樣的人,在軍裡,是惑亂軍心的罪名,何況,他們竟然污衊他心尖兒上的人…在蒼燼看來……

他們,千刀萬剮都不爲過。

蒼燼一面捏着宋厭之的手,一面冷聲對步兵吩咐道:“攔住他們,若是攔不住,你們全都軍法處置!”

這句軍法處置嚇得步兵們渾身一激靈,連忙鼓足了力氣去擋着那些人,蒼燼這回氣的不輕。

他連忙側過頭,宋厭之的身體止不住的顫抖,他心裡一疼,深處雙手按住宋厭之顫抖的雙肩,低下身子,用自己的額頭抵着她的額頭,她的額頭有些涼,竭力溫聲道:“厭之,你別怕,不是你的錯,不是。”

宋厭之聽不到蒼燼在說些什麼,她的腦海裡縈繞而揮之不去的,只有那一句句:天煞孤星……妖女。

她忽然想到小時候的自己,周圍……也都是這樣的聲音,他們當着自己的面,當着宋府嫡女的面,什麼都不敢說,唯唯諾諾的樣子,可是他們的眼睛會說話。

他們的眼睛裡有一絲恐懼和厭惡,和不得不服侍、接近她的不甘願。

人們討厭她,宋香燈欺負她,她也不敢多說什麼,鍾婉擔心她,可她自己身體不好,那時候的宋厭之還小,可她也知道不能爲母親再增加負擔…父親和大哥常常爲她着急,請各種大師高人來爲她做法,宋隱燈三天兩頭出門爲自己祈福…

可是爲什麼,她還是爲周圍帶來了不幸呢?

她想到,溫如玉說,明明只要找到相配之人就可化解,爲什麼會這樣呢……?

她聽不見蒼燼再說什麼,只看見他的嘴一張一合,好像再說:厭之,別怕。

可她聽不見,她的耳邊,什麼都聽不見……

蒼燼緊緊按着她顫抖的雙肩,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小姐!”

宋厭之呆呆地側過頭,看着急匆匆跑來的梧桐。

梧桐面色蒼白,口中跟了句:“宋府…宋府着火了…”

“給我滾!”

蒼燼直起身子猛地爆出聲來,這時候說這樣的話,不是成心刺激宋厭之嗎?

梧桐被嚇得住了嘴,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直到白澄一把將她拉走。

“厭之,沒事,沒事。”

蒼燼一把將宋厭之緊緊抱在懷裡,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脊想要緩解她緊張的心情,一聲聲地重複着:“沒事,別怕。”

着火了……

宋厭之好看的眼睛驟然蒙上一層濃濃的水霧,她回想着難民的話,想着這一場暴雪,想着梧桐那句着火了…

她伸手撐在蒼燼的胸口,略略離遠了一些距離,宋厭之愣愣地看着蒼燼的心口處…她忽然間知道了,全都想明白了……

一切,真的都是因爲我……

宋厭之扯了一抹極其難看的笑容,她擡起頭,看着眉頭緊皺的蒼燼,這麼好看的人…怎麼可以皺眉呢?

“殿下……”

蒼燼低下身子,眉目摻着濃濃的擔憂,口中還是應了一聲:“我在。”

宋厭之哭出聲來,好看的眼睛再撐不住那盈滿的淚水,一行行順着眼角流下,口中喃喃道:“對不起……”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