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六、世人皆比孟嘗君
且說仇亮獨自一人在居酒屋裡喝着殘酒,雖然他表面上風平浪靜,其實內心中卻在激烈鬥爭:怎麼辦?怎麼辦!
不知是袁華選顧及兩人校友、同鄉、故舊的關係,有心提醒自己避災遠禍,還是他刻意隱晦地透露消息,希望借自己之口拯救宋教仁。總之,從他的話語裡可以很輕易地得出一個結論:中山先生對宋遁初已經失去信任,開始物色更合適、更聽話的人選,隨時準備把他從國民黨代理理事長的職位上撤換下來。
黨內人事更迭本屬稀鬆平常,關鍵是撤換之後如何處理。是繼續保持他國民黨理事之位?還是如他自己之前所預言的那樣,有人要借他項上人頭一用呢?作爲同盟會的老會員,仇亮對於黨內鬥爭的手段最瞭解不過,陶成章、陶駿保、許雪湫等人都是怎麼死的?還不是自己人下的手!
可是即便自己把消息告訴宋遁初,他又能怎麼辦?仔細回味之前兩人的談話,不難發現宋遁初似乎早已發現即將到來的危機,並在有意識地加以應對,只不過從現在看來,他的抗爭並不成功。要知道這世上能救宋遁初的人實在太少了,幾乎屈指可數,而且中山先生在黨內久負盛望,宋遁初根本難以反抗。
清酒喝到最後一杯,仇亮終於下定決心:幹了!雖然拂逆中山先生的意旨,很可能讓自己身敗名裂,甚至性命難保;雖然憑藉自己一人之力。很難挽回宋遁初的悲劇結局,但是仇亮還是決心去試試。因爲宋遁初對於國民黨實在太重要了!
宋遁初不僅學問品行冠絕一時。組織力、鼓動力及執政能力在國民黨中也是上上之選。如果他要是遭遇什麼不測,國民黨很可能由此停滯不前,乃至分崩離析。而自己呢?不過是上百萬黨員中的普通一衆,死不足惜。如果能以自己的犧牲換取宋遁初的活命,仇亮覺得千值萬值!即便最後沒有成功,畢竟自己努力過,任何時候都可以無愧於心。
仇亮心中計議已定,出了居酒屋便急忙趕到電報局。給在上海的宋教仁發了一封電報。電文是首不着調的五言小詩:“遊從赤松子,桃源能避時。山壓漁父死,問君何所之?”雖然是詩,寓意卻非常明顯,“從赤松子遊”這個典故常用來比喻大功既立、功高震主之後隱跡避禍,“桃源”是宋教仁的故鄉,“山”是孫中山。宋教仁則自號“漁父”。只要有點文化、有點心眼,都不難從中看出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發完電報,仇亮又急忙去買回國船票,不過他的目的地不是上海,而是北京。
儘管仇亮以赴死的態度摻和到這件事中,但並不等於盲目送死。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上海一直是同盟會在國內最堅固的堡壘,孫中山在那裡影響極大,連宋教仁陷在那裡一時半會兒都脫不開身,何況自己這等螻蟻?只怕今天到上海,明天就會被人沉到黃浦江底。而且宋教仁已經在上海積極活動。憑藉他高超的政治手腕和鼓動能力,根本不需要自己幫忙。
而中央政府所在的北京。仇亮覺得廣闊天地大有作爲。雖然真正能救宋教仁的人並不是很多,偏偏在北京就有兩個:袁世凱,孫元起。仇亮打算抱着微弱的希望逐一拜訪兩人,看看能否找到解決的辦法。如果實在不行,仇亮決定利用自己《民主報》主筆的身份,把他所知道的消息在報紙上和盤托出,即便爲此報社被查封、自己囫圇入獄也在所不惜!
不知自己因爲發送電報而逃過一劫的仇亮,在三月上旬順利返回北京,緊接着便馬不停蹄地到經世大學拜訪孫元起。
之所以不先去拜訪袁世凱而選擇孫元起,不是因爲孫元起更有能力,而是孫元起從教育總長職位上退下來之後便一直住在城外的經世大學,和普通老師無異,拜訪起來相對容易。袁世凱如今位高權重,每日登門拜訪的達官顯宦不知多少,加上他經歷過無數陰謀詭計,府邸內外防衛森嚴。像他這種凡夫俗子想要求見,中間必須大費周章,打通無數環節。等他見到袁世凱的時候,只怕宋教仁墓木已拱。
孫元起對於仇亮的冒昧來訪十分詫異,不過還是禮貌地接見了他。
寒暄過後,仇亮便試探着問道:“孫先生,在下聽說您前些日子曾電邀宋遁初先生北上商議組閣事宜,不過卻被他委婉地拒絕了。請問您對此有何評價?”
孫元起皺了皺眉頭,然後字斟句酌地回答道:“國民黨雖然名爲第一大黨,但在國會中得票只在百分之三十五左右,遠沒有超過簡單多數,想要組閣並不是一件易事。我們新中國黨作爲國會第二大黨,與宋遁初先生北上商議組閣事宜也是出於公心。既然他婉言拒絕,顯然是國民黨有更好的解決方法。孫某謹代表新中國黨對國民黨上下表示衷心地祝賀。”
仇亮又問道:“那孫先生有沒有想過,宋遁初婉拒北上是因爲別的什麼原因呢?”
“比如?”
仇亮道:“比如他被某些人阻擾,難以抽身北上?比如受某些勢力威脅,暫時不敢北上?”
孫元起一怔,驀然想起了穿越前近代史上鼎鼎有名的“宋教仁遇刺事件”,中學歷史課本上曾濃墨重彩加以描述,因爲它直接導致了“二次革命”的爆發。後世也不斷有人對此深示惋惜,由於他的遇刺身亡,導致國民黨奮起操戈,使得正處於急劇轉型期的中國脫離了原先擬定的民主法治道路,本可以脫胎換骨的古老國度失去一次千載難逢的發展良機,只好無奈地繼續揹負着沉重的專制遺產,在列強窺伺和軍閥混戰中蹣跚前行。
因爲有了自己這隻蝴蝶,致使國民黨在國會競選中完全沒有達到原先的預期,宋教仁組建純粹政黨內閣已經成爲奢望。孫元起本以爲遇刺之事已經被自己一翅膀扇到了巴布亞新幾內亞,沒想到歷史的車輪還是頑固地沿着原來的車轍前進。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歷史書上應該明確指出了宋教仁遇刺的幕後真兇是袁世凱及其親信。難道這次還是袁世凱和趙秉鈞?
雖然孫元起心中疑惑,但與仇亮是初次見面,不可能直接坦誠相告,反而肅聲說道:“記者先生莫要胡說!就孫某所知,袁大總統對於宋遁初是極爲欣賞的,早在趙智庵出任內閣總理之前,就極力推舉他出任內閣總理,由於宋遁初堅拒不就纔沒有達成;宋遁初在同盟會中也以‘親袁派’著稱,足見兩人關係莫逆。
“趙智庵與宋遁初在內閣中也並無大釁,即便有所爭吵,也是爲國家公義,並非個人私仇。據稱宋遁初在北京任職期間,因爲住在城外不便,經常留宿趙智庵府上,足見兩人關係之親暱。如今北上組閣乃是國之大事,何人膽敢威脅阻擾?記者先生莫要胡言亂語,須知國家法律俱在!”
仇亮卻借用宋教仁的話回答道:“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
孫元起聞言霍然站起身來,大聲喝叱道:“你究竟是何人?”
仇亮起身對着孫元起深鞠一躬:“在下姓仇名亮,字蘊存,湖北湘陰人,清末曾留學日本,就讀於陸軍士官學校,與青海徐又錚(徐樹錚)都督、湖北蔣雨巖(蔣作賓)旅長等是同屆同學,回國後在清政府軍諮府任職。民國成立後,又任南京臨時政府陸軍部軍銜司長。政府北遷後,放棄官職從事報業,現爲《民主報》主筆。
“因爲都是湖南同鄉,在下早在光緒三十年(1904)便與宋遁初結識,共同參加推翻滿清的民族革命。光緒三十一年同盟會在東京成立,在下忝列其中,並擔任湖南分會會長,與宋遁初交往益密。去年國民黨成立,在下曾作爲同盟會代表,陪同宋遁初參與談判事宜。所以對於宋遁初的情事比較瞭解。”
孫元起又凝眉問道:“那你今日來訪所爲何事?”
仇亮不敢隱瞞,連忙答道:“宋遁初之前因改組同盟會爲國民黨之事得罪部分黨內同志,近來又因國會競選失利,導致滬上部分老同盟會員羣情激奮,指摘宋遁初不諳黨務居心叵測,認爲他一不提倡中山先生極力鼓吹的民生主義,二把三民主義名稱從政綱當中剔除,顯然是想架空中山先生;而且認爲宋遁初丟棄同盟會根本,去和反革命官僚妥協,以圖在短期內掌握政權,是同盟會第一罪人。所以他們積極謀劃,企圖在宋遁初北上之前除掉他,以儆效尤。在下此次前來,就是懇請孫先生幫忙,將宋遁初救出上海!”
當初孫元起與宋教仁曾在內閣共事過一段時間,說實話,孫元起對他的印象並不大好,覺得他年少氣盛、鋒芒太露,權力慾又極強,很容易招人嫉恨,他得罪黨內同志也在情理之中。至於救不救他,孫元起頗爲躊躇:“仇先生,這種問題難道不應該先去向中山先生求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