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八、爲報傾城隨太守 上
我叫劉汝明,字子亮,光緒二十一年(1895)生於河北省獻縣拋莊。先人世代務農,只是箇中等以下的人家。後來因爲子孫蕃衍,家產不斷分割,到我祖父那一代,家裡已經僅有薄田五畝、土屋三間。所幸父親懂得一點醫術,能夠爲人看病,可以稍稍補貼家用。後來父親聽人說,關外遍地是黃金,闖關東不少都發了洋財,只是那裡缺少醫生,很多人爲了治病,出手就是幾兩金砂、一根老山參、貂皮熊掌什麼的。父親聽了大爲心動,便去東北謀求發展。
誰知剛到東北不久就爆發了鼠疫,父親當時正好在哈爾濱,也不幸被感染,危在旦夕。就在這時候,時任欽差大臣、辦理關內外防疫等事務的孫先生命人將父親接進養病院,細加調護。隨後孫趙夫人發現了特效藥百浪多息,父親才轉危爲安。
經過此番磨難,父親也息了在東北發財之心,輾轉回到老家安穩度日。但他時常對我們兄弟講:“我這條老命是孫老爺和孫太太給的,相當於我們劉家欠人家一條命。我老了,又沒什麼本事,只怕這輩子都無法報答,但你們還年青。如果你們長大了有機會,一定要記得報恩!”
關於孫先生的名諱,我是很早就知道的。
在我十歲左右的時候,父親還在家裡,日子也還過得下去,便把我送到鎮上的學堂。那時候北方風氣未開,教育落後。雖然科舉已經廢除,老師們還是講授《三字經》、《千字文》、四書五經之類的老古董。直到某天學堂來了一位年輕的先生,帶來一套商務印書館印製的全新的教科書。讓我們每個人借閱。翻開每本書的第一頁,都是位英俊年青人的畫像,我們大爲好奇,便問先生:“先生,這書上畫的是誰啊?”
“他便是編寫這套教科書的孫百熙孫先生!”年輕的先生一臉景仰。
“所有的書都是他編的?”我們大爲驚訝,因爲這套書覆蓋小學、中學乃至大學,數理化、文史地都有。足足有上百本。
“是的!”年輕的先生非常肯定地點頭:“這位孫先生學問非常大,就像孔聖人一樣!他淵博似海,學究天人。甚至全世界的洋人看見他都要畢恭畢敬地行禮。”
在我們幼小的頭腦裡不知道什麼叫“淵博似海,學究天人”,只聽說洋鬼子是很兇殘的,他們甚至不把皇帝和太后放在眼裡。一生氣就打進了北京城。把皇帝、太后全都趕到西安去了。爲什麼洋鬼子會對書上這位年青人畢恭畢敬呢?我們想不明白。
不過我們知道孔聖人,因爲我們上學頭一天就被領取給他的畫像磕頭。孔聖人長得很醜,而且滿臉的長鬍子,看上去就很厲害的樣子。而書上的這個人長得很英俊,又那麼年青,真有那麼厲害麼?後來聽到父親的講述,纔對孫先生的偉大有了一點粗淺的認識。
宣統三年十月,父親在縣城行醫的時候聽說湖北有人造反。孫先生被任命爲四川總督,沿途招兵前去平叛。便急忙趕回家裡,讓我前去投兵報效。
那時候我剛十六歲,正在學堂刻苦讀書,心裡有“學而優則仕”的想法,以圖改變家庭面貌。然而科舉制度已經廢止,讀書已經做不了官。要想有個好出身,必須要念到大學。要想找個好工作,至少也得是高中。可是我有一姐一妹一弟,家裡生活很艱難,根本沒有條件供我讀到高中。所以心裡很是苦悶。
父親原來想我繼承他醫術,母親則想送我去商鋪裡做學徒,但無論學醫還是從商,都和我性格不合。此時突然聽說父親讓我從軍,頓時覺得眼前一亮。從軍不僅可以替父親報恩,還可以減輕家庭的負擔,如果將來有出息,也可以贍養父母、扶助姐妹幼弟。父親跟我說的第二天,我便帶着家裡僅有的一點積蓄,離開了生活十六年的故土,前去投軍報效。
去哪裡投軍?縣裡傳播消息的人語焉不詳,我這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更是一頭霧水。好在有人指點道:孫先生要去就任四川總督,無論南下還是西去,都要經過正定府,不如到那裡再打探消息。從獻縣到正定府有三四百里,我足足走了五天。途中還遇到了孫良誠、石友三,他們也想從軍,於是我們一同到石家莊火車站打聽情況。
說來也巧,當天下午暫編陸軍第四十四混成協第87標第3營就路過火車站,時任營長的蔣作賓將軍在百忙之中熱情接待了我們。聽了我們參軍的要求,蔣將軍有些爲難:“我們確實是要招兵,不過我們只招收經世大學附屬學校的學生,因爲他們身體健康、有文化,又經過軍事訓練,可以直接參加戰鬥。你們雖然都是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只怕其他方面不符合要求吧?”
石友三趕緊說道:“報告長官,在下曾讀過幾天書,光緒三十四年(1908)輟學從軍,在陸軍第三鎮第六協吳子玉(吳佩孚)營當兵,後第三鎮發生兵變才流落在外。在下安全符合長官的要求,可以直接參加戰鬥,請長官收留!”
蔣將軍聞言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
我也連忙說道:“報告長官,在下雖然不是經世大學附屬學校的學生,但拜讀過孫先生編寫的教科書。而且家父去年年底在哈爾濱感染鼠疫,蒙孫先生和孫太太的救治才化險爲夷。家父聽聞貴部招兵的消息,便命在下從獻縣剛來投軍。雖然在下對於軍隊一無所知,但只要能夠留下,定會刻苦學習,不拖後腿!”
蔣將軍哈哈大笑:“你和孫先生居然有如此淵源,那好。你也留下吧!”
我們三人中只有孫良誠說不出什麼道道來,好在他也識字,加上我和石友三在邊上幫忙說情。苦苦哀求良久才勉強留了下來,一同編入第3營的2隊2排1棚。
雖然我們三個同時入伍,但我和孫良誠之前從沒有接觸過軍隊,所以只會感到新奇;石友三之前曾在軍隊裡呆過一段時間,覺得我們第四十四協和北洋軍大有不同,比如每天晚上排裡的教員都會給我們上課,除了軍事訓練、思想教育方面的知識外。還有歷史、地理、國文、數學、時政等內容。以上這些內容都是要定期考覈的。此外還有更艱深的物理、化學、電子、哲學等課程供感興趣的士兵選修,據說入伍三年之後,選夠足夠課程而又表現優秀的士兵可以直接保送經世大學。
我和孫良誠都是剛從學校裡出來。基礎又好,學起來如魚得水。石友三入伍時已經二十歲,是我們三個裡年齡最大的,離開學校也最久。學起來非常吃力。經常跟我們抱怨道:這哪裡是當兵吃餉?分明就是念書做秀才嘛!
第四十四協另一個特點就是餉銀豐厚。像我們幾個剛入伍的新兵,每個月都有八兩銀子(後來摺合成大洋),棚長則是十兩銀子,而且按時發放,沒有剋扣。據石友三說,北洋軍中正兵每個月只有四兩二錢銀子,棚長則是五兩,比咱們部隊少一半。或許這就是石友三天天抱怨卻不願離開部隊的原因之一吧?
雖然手頭的錢多了。但我在軍中的生活非常節儉,平常又沒有什麼嗜好。除了伙食以及日用品花銷外,一文錢都用不着,頭一個月就存下了六兩多銀子。等積下了三五十兩的樣子就託人帶給家裡,並寫信告訴父母不要太過勞累,幼弟如果能讀書的話儘量讓他讀,爲此我還專門給他買了一套孫先生編寫、商務印書館印製的教科書。每次寄錢的時候,我心裡都非常高興,因爲我感覺我已經成人了,可以負擔起長子、長兄的責任。但父母親收到錢並沒有大手大腳,父親依然耕作、出診,母親還是從早到晚紡紗、織布,他們把錢都存了起來,準備將來給我們這些兒女用。
第四十四協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新,比如成立時間晚,從長官到士兵都很年青,學的知識是最前沿的,頭上戴鋼盔,身上穿迷彩服,手裡拿中工1911式步槍,排裡的重火力是迫擊炮,餉銀是孫大頭……所有的一切都體現一個“新”字。同排的袍澤絕大多數都是十七八歲剛從學校出來的青年學生,非常活潑,也非常淳樸,沒有半點軍營習氣。這也是我最喜歡第四十四協的地方。
入伍後我們就隨火車抵達洛陽,在那裡我們領到武器被服,還補充了新兵。蔣將軍沒有騙我們,入伍的果然都是經世大學附屬學校的學生。部隊重新整編後,排長知道我讀過書又沒經過軍事訓練,便叫我到排裡擔任文書。
所謂的文書,就是造個花名冊、寫個公文什麼。我心想:既然來當兵,就得一刀一槍地得個正途出身,當個文書有什麼勁兒?於是便央求排長讓我回去繼續當列兵。排長被我磨不過,只好遞給我一本孫先生編寫的《學校軍訓操典》,說道:“如果你學好這本書,做的和其他士兵一樣標準,你就可以回去繼續當列兵。要是學不好,那就繼續當你的文書吧!”
於是我認真閱讀《學校軍訓操典》,一有時間就去觀摩其他士兵操練,晚上下苦工向教員和棚長請教,經常獨自訓練到深夜。經過努力,在部隊抵達西安之前終於達到了排長的要求,成爲一名光榮的列兵。在光復西安過程中,我率先由東門入城,攻入陝甘總督衙門,受到了趙都督的嘉獎,並榮獲“陝西光復一等紀念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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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摘自《一個行伍軍人的回憶》(又名《劉汝明回憶錄》)第一章《入伍》。